继位姜王，我自然是回不了紫云山了，但以我之才尚不能理政。母后命舅父与吴辛辅政，而我则每日在上书房在太傅孙洋教导下恶补荒废的学业。
“王上！喝口茶吧！”莺歌在旁轻声道。我放下笔，甩了甩酸软的手，“给绿萼也倒杯茶！”
母后宣绿萼进宫做我的陪读侍女，头几日我着实高兴，之后便渐渐高兴不起来了，更不敢去求母后将青萝她们接进宫了。
那日，一篇寥寥百字的策论难住了我，背了一天也没能背下来。“如此不用心！该罚！把手伸出来！”孙太傅甚是不悦，十分严厉。
我瞥了一眼孙太傅手里的戒尺，怯怯地把手伸出去，垂下眼不敢看。“啪！”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却未感到手疼。
“孙太傅！你这是做什么？”抬眼见到孙太傅正拿戒尺狠狠打在绿萼手心上，我又惊又怒，“绿萼早就背得了！”
孙太傅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仍不停手，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孙太傅的胳膊，“明明是我自己背不得书，平白无故地打绿萼做什么？要打也是打我啊！”
“臣不敢冒犯王上！王上功课不合格，陪读代王上受罚，此乃上书房的规矩！”孙太傅漠然地看着绿萼红肿的手心，毫不心软，“还有三下戒尺，请王上容臣打完！”
“你——”我一时气结。“今日到此下学，明日请王上用心背诵，若再背不出，臣只能再罚绿萼！臣告退！”孙太傅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绿萼，好痛吧？”我急忙托起绿萼的手。“无妨！”绿萼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我明天一定用心背书，绝不让你受罚！”我内疚地信誓旦旦，心中却全无底气，须知那日我的确用心背了一天。
私下里我对莺歌忿忿不平地抱怨孙太傅，莺歌却不以为然道：“王上怎么能受罚挨打呢？当然是打陪读了！整个龙渊大陆都是如此啊！”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所幸次日我将好歹结结巴巴地将那篇策论背了出来，否则绿萼的手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又到了孙太傅检查功课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孙太傅翻阅我做的功课。“差强人意！罢了！今日下学吧！”孙太傅绷着个脸。
我如蒙大赦，领着绿萼和莺歌，如兔子避狼般急急而逃。天色尚早，我不喜乘步撵，三人过了女墙拱门，进了后宫便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云香榭。
只见吴辛从甘泉宫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宫人。忽然想起那日爬树被王兄与吴辛撞见的情形，我不禁伤怀。
“臣拜见王上！”吴辛向我行礼，我连忙道：“免礼！快请起！”吴辛略略抬头看了眼梨树上发黄的叶子，似乎也和我一样被勾起了回忆。
我念着绿萼的手需按时上药，便命莺歌和她一道先回泰和殿了。自继位后我便搬进了王兄先前住的泰和殿，而王嫂则自请从瑶光殿搬去了安华殿，立誓青灯古佛长相伴，不出安华殿半步。
“臣听孙洋说王上近来学业进步不少！”吴辛的话令我颇为惊讶，难为孙太傅还会夸赞我。
“是吗？”我悻悻地笑了笑。“所谓天道酬请，王上勤奋好学，自然会有收获！”吴辛道。我自嘲道：“其实我挺笨的！真不知道圣皇为何会命我来继承姜王之位！”
“万里玉江划龙渊为江北江南，江南西起昆仑东至东海，云、卫、姜三国自西向东并立江南。云王朗与卫王骁皆野心勃勃，意图一统江南。云卫两国势均力敌，姜国势力最弱，但姜国矿藏丰富，兼有冶金秘术，故而云卫两国均有意与姜国结盟。若云国与姜国结盟，则对卫国形成夹击之势，若卫国与姜国结盟，则卫国免去后顾之忧。如今圣皇已无兵力控制各国，只能采取制衡之术，以免云国或卫国独大，是以王上的小姑姑嫁去了卫国，而王上与云国王子订下了婚约。先王英年早逝，未有子嗣，又无堂兄弟，若王上不继位，那么王上表弟卫和则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姜国，此等局面是圣皇不愿看到的！”吴辛与我分析时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随即又感慨道：“只是这些道理我从来没想到过。”“王上不必担忧，臣会一直守护王上的王位！至于为王之道，假以时日王上自会领会！对王上而言，眼下最紧要的是——好好活着！”吴辛意味深长道。
“是有什么危险吗？”我立时紧张起来。“王上多虑了！无论何事，只有人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时候不早了，臣告退！”吴辛淡淡一笑，了然而从容。
我目送吴辛走远。一阵风吹来，梨树沙沙作响，几片发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天色有些暗淡了，我朝甘泉宫方向望去，出了一会儿神，终究还是放弃了去拜见母后的念头。
那日在昭华殿母后对我的微笑曾让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去亲近她了，然而我很快发现那只是我的错觉，母后依然不愿见我。
父王与王兄的死是母后与我之间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此生我注定只能隔着这道鸿沟远远地看着她。
也罢，若我远离母后能使母后玉体安康，这样也好！
然而，上天似乎觉得我离母后还不够远。几日后甘泉宫传来消息，母后的女娲石不翼而飞，整个王宫几乎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母后便病倒了。
我尚未及笄，加之学业未成，朝政全由舅父与吴辛二人处理，且继续留在王宫又会伤及母后。思来想去，我决定先回紫云山，母后的心思与我不谋而合，为母后安危着想，舅父和吴辛也赞成我的决定。
那一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许多，一个白雪纷飞的早晨，我离开了王宫，随行的有陆叔叔一家、孙太傅、绿萼和莺歌。
四匹高大的纯黑骏马拉着宽敞奢华的车厢，由士兵护卫着走在启阳境内官道上。我撩起窗帘，一股冰冷的寒风吹进来，雪还在下。
许是坐了十来天马车的缘故，我感觉腰腹阵阵隐痛，放下窗帘，我继续握着鎏金手炉打瞌睡，绿萼拿着一本书一直在看，莺歌则小心地照看着火盆。
车厢突然停了下来，剧烈的震动使得我险些从软榻上摔下来。“怎么啦？”我问道。车外陆叔叔的一声高喝回答了我，“有刺客！保护王上！”
莺歌立刻展开双臂挡在我身前，抖如筛糠。绿萼放了书，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好多黑衣人！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虽然明白为王者当临危不惧，然而我完全不能自控地害怕起来。短暂的死寂后，车外喧哗起来，厮杀声、兵器击打声、呼救声、马叫声混杂着，不绝于耳。
随着几声痛苦的马叫声，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两下便倾倒了，我和莺歌本能地抱成一团，滚到了车厢角落。绿萼一声惨叫，我一眼望去，只见火盆里烧得正旺的木炭尽数泼到了她头上。
“绿萼！绿萼！”我惊呼着，挣扎着拽起软塌上的褥子爬过去拼命扑打着绿萼头发上的火星。
车门猛然被打开，“王上！臣护送王上离开！”陆叔叔一把扯掉门帘，“刺客太多，来势汹汹，弟兄们快抵挡不住了！”
绿萼头发上的火星已被扑灭，但一张脸全黑了，被燎起了无数水泡，她忍着痛，和莺歌一左一右护着我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出了车厢，一时仿佛坠入了修罗场，鲜血喷洒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妖艳冰凉的曼珠沙华。
马匹皆倒地而死，嘴角流着白沫，有的肚皮还在抽搐。士兵、侍卫、侍女的尸体凌乱地倒在地上，残肢断臂触目惊心。
“方姑姑！”我一眼瞥见方姑姑就倒在三步之内，血还在汩汩地从她胸前的伤口里流出来，她朝王撵看着，只是那担忧焦急的眼神已然凝固在她眼中。
“方姑姑！”我挣脱开莺歌和绿萼的手，扑到方姑姑的身上，“方姑姑！方姑姑！”我不愿相信方姑姑已经死了，大声哭喊着，妄想着还能唤醒她。
“快走！”陆叔叔的手如铁钳一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拽起来，匆忙间我拔下了方姑姑头上的素银发簪，转过身来，却发现莺歌绿萼已倒在了雪地里。
“小心！”陆叔叔挑开扑面而来的刀锋，拖着我狂奔，我回头望去，只见小甲与一黑衣人且战且退，跟了过来，却不见小乙身影，我心中又是一痛。
“卫兵还能抵挡一阵，咱们快走！”幸而几个士兵缠住了那黑衣人，小甲这才追了上来，护在我身后。
我已分不清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只觉着双脚几乎粘不到地，仿佛要飞了起来，凛冽的寒风从耳旁呼啸而过。
“没有追上来了！”我回头一看，身后已不见黑衣人的身影。“黑衣人武功高强，一会儿就能追上来！快跑！”小甲催促着我。
“停下！”陆叔叔却停下了脚步，“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我去引开他们！”“可是——”小甲的话被陆叔叔截断。“保护王上要紧！”陆叔叔斩钉截铁道。
我剧烈地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拽着陆叔叔的衣袖不松手。我随陆叔叔的目光环顾四周，只见四周一片空旷，脚下的河流已然冰封，哪来的藏身之地？
陆叔叔扯开我的手交给小甲，把剑刺进冰层划了一个大圈再一脚踩下去，只见一块圆形的厚冰跷了起来，露出缓缓流动的河水。
“小甲！带王上跳进去！”陆叔叔命令道。“那你呢？陆叔叔！”我终于调匀了呼吸，说出话来。
“我把黑衣人引开了再回来找你们！快下去藏起来！”陆叔叔不容置否地催促道。小甲跳进冰洞，朝我伸出手来，我抓住小甲的手，跟着跳了进去，顿觉寒意刺骨。
我深吸了一口气，和小甲一起没入水中，透过清澈的河水看着陆叔叔将冰盖放下。小甲踩着水，扶着我潜在水下。
河水仿佛穿过了身体，将五脏六腑冻成了冰，渐渐地感觉肺里的气即将消耗殆尽，我拽了拽小甲的衣袖，摇着头指着河面，示意自己撑不住了。
一瞬间，小甲的脸凑了过来，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唇，为我渡来一口气。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初吻，然而当时我只知道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缓了过来，小甲在水下朝我点下头，示意我坚持住。我抱住小甲，踩着水不让自己随水漂走。
时光似乎也被冰冷的河水冻住了，我再次感觉到窒息，却仍未等来陆叔叔，我本能地用手顶了顶头顶的冰盖，那冰盖却纹丝不动，我撑不住呛了一口水。
“王上！”陆叔叔终于回来了，将我一把拉出水面。我剧烈地喘息着，朝小甲看去，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小甲！小——甲！”我慌乱地摇着小甲。陆叔叔伸手在小甲颈上试了下脉动，然后果断地将我的手从小甲身上扯了下来。
“不要！”我看着小甲缓缓沉入水中，要扑过去捞他上来，却被陆叔叔拖开了一把扛上肩。“小甲——”一股劲风揉碎了我的哭喊声。
陆叔叔扛着我跑出去不足三里，突然停了下来，将我从肩上放下来。我转身一看，只见拦住去路的是个十分清瘦的中年男子，白衣银发，几乎与周围雪色融为一体。
我自是瞧不出那白衣男子的来路，但从陆叔叔的神情中能看出他绝不是好对付的。陆叔叔转过脸跟我说了一句无声的话，从他的嘴型，我读懂了两个字——快跑！
那白衣男子发力冲过来，陆叔叔提剑迎了上去，二人打斗在一起，我虽不懂武功，但能看出陆叔叔很快便落了下风。
“陆叔叔！”我惊恐地看着陆叔叔被那白衣男子一掌打飞，慌忙朝他跑过，“陆叔叔！”我扑跪在冰面上，将陆叔叔抱在怀里。
“陆青无能，不能护王上周全了！”陆叔叔艰难地说着话，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我摇着头，正要说话，只觉后背突然一阵剧痛，仿佛被一块千斤巨石砸中了一般。
我抱着陆叔叔跪在冰面上，像溜冰似地一下滑出数丈，耳中蜂鸣不断，眼前幻化出无数过往的景象——泰和殿外我扑进方姑姑怀里、王兄大婚时那一片喜庆的红海、无邪居中红药绿萼拌着嘴、小甲小乙和我在紫云山上疯跑……
“阿弥陀佛！”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我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灰袍老僧飘然而至。
“大师救命！”短短四字，我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都感觉一股疼痛的巨浪在身体里汹涌翻腾。那老僧用手指在我身上点了几下，顿时那股巨浪便平息了下来。
“般若寺了空在此请施主手下留情！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老僧朝那白衣男子双手合十。那白衣男子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愤然转身，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雪天中。
“师父！”陆叔叔嘴唇翕动着，了空却听见了，俯身蹲下想要解开陆叔叔缠在腰间的黑布却被陆叔叔按住了手，“为师看看你的伤口！”
“不用了！徒儿不中用了！别让王上看见吓着！”陆叔叔气息微弱。我这才发现陆叔叔用布将他自己腰腹紧紧缠起来，我轻轻触摸了一下那块黑布，发现它已被鲜血浸透，实在不敢想象黑布之下的伤口是哪般的血肉模糊。
“你有何心愿快说吧！”了空亦不坚持要看陆叔叔的伤口。“求师父救小离一命！”陆叔叔牵起我的手交到了空手中。
了空点了下头，一抹释然安宁的微笑在陆叔叔脸上才刚漾起便痛苦地扭曲得支离破碎。
“陆叔叔不要丢下我！方姑姑走了，小甲小乙走了，你也要走吗？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伤心地哭喊着。
“小甲心里一直当你是他媳妇儿，小离，你就代他好好活着吧！”陆叔叔气若游丝，表情越来越痛苦。
“陆青，跟师父再说说你家乡的景致！”了空握住陆叔叔的手。陆叔叔看向天空，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入冬一场鹅毛大雪就会下足整整七天，树上结满了冰花，真美……”
陆叔叔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缓缓合上眼，头微微一歪，一丝平静安详的微笑凝固在嘴角。
方姑姑、陆叔叔、小甲、小乙、莺歌、绿萼，还有那些士兵、侍卫、侍女，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全都成了冰凉的尸体。
我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身体里那股疼痛的巨浪骤然翻起，温热的腥甜冲上喉头，鲜血从口中奔涌而出，我眼前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
“王上！喝口茶吧！”莺歌在旁轻声道。我放下笔，甩了甩酸软的手，“给绿萼也倒杯茶！”
母后宣绿萼进宫做我的陪读侍女，头几日我着实高兴，之后便渐渐高兴不起来了，更不敢去求母后将青萝她们接进宫了。
那日，一篇寥寥百字的策论难住了我，背了一天也没能背下来。“如此不用心！该罚！把手伸出来！”孙太傅甚是不悦，十分严厉。
我瞥了一眼孙太傅手里的戒尺，怯怯地把手伸出去，垂下眼不敢看。“啪！”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却未感到手疼。
“孙太傅！你这是做什么？”抬眼见到孙太傅正拿戒尺狠狠打在绿萼手心上，我又惊又怒，“绿萼早就背得了！”
孙太傅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仍不停手，我冲过去一把抓住孙太傅的胳膊，“明明是我自己背不得书，平白无故地打绿萼做什么？要打也是打我啊！”
“臣不敢冒犯王上！王上功课不合格，陪读代王上受罚，此乃上书房的规矩！”孙太傅漠然地看着绿萼红肿的手心，毫不心软，“还有三下戒尺，请王上容臣打完！”
“你——”我一时气结。“今日到此下学，明日请王上用心背诵，若再背不出，臣只能再罚绿萼！臣告退！”孙太傅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绿萼，好痛吧？”我急忙托起绿萼的手。“无妨！”绿萼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我明天一定用心背书，绝不让你受罚！”我内疚地信誓旦旦，心中却全无底气，须知那日我的确用心背了一天。
私下里我对莺歌忿忿不平地抱怨孙太傅，莺歌却不以为然道：“王上怎么能受罚挨打呢？当然是打陪读了！整个龙渊大陆都是如此啊！”
“唉——”我长长叹了口气。所幸次日我将好歹结结巴巴地将那篇策论背了出来，否则绿萼的手不知要被打成什么样子。
又到了孙太傅检查功课的时候，我忐忑不安地看着孙太傅翻阅我做的功课。“差强人意！罢了！今日下学吧！”孙太傅绷着个脸。
我如蒙大赦，领着绿萼和莺歌，如兔子避狼般急急而逃。天色尚早，我不喜乘步撵，三人过了女墙拱门，进了后宫便一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了云香榭。
只见吴辛从甘泉宫方向走来，身后跟着两名宫人。忽然想起那日爬树被王兄与吴辛撞见的情形，我不禁伤怀。
“臣拜见王上！”吴辛向我行礼，我连忙道：“免礼！快请起！”吴辛略略抬头看了眼梨树上发黄的叶子，似乎也和我一样被勾起了回忆。
我念着绿萼的手需按时上药，便命莺歌和她一道先回泰和殿了。自继位后我便搬进了王兄先前住的泰和殿，而王嫂则自请从瑶光殿搬去了安华殿，立誓青灯古佛长相伴，不出安华殿半步。
“臣听孙洋说王上近来学业进步不少！”吴辛的话令我颇为惊讶，难为孙太傅还会夸赞我。
“是吗？”我悻悻地笑了笑。“所谓天道酬请，王上勤奋好学，自然会有收获！”吴辛道。我自嘲道：“其实我挺笨的！真不知道圣皇为何会命我来继承姜王之位！”
“万里玉江划龙渊为江北江南，江南西起昆仑东至东海，云、卫、姜三国自西向东并立江南。云王朗与卫王骁皆野心勃勃，意图一统江南。云卫两国势均力敌，姜国势力最弱，但姜国矿藏丰富，兼有冶金秘术，故而云卫两国均有意与姜国结盟。若云国与姜国结盟，则对卫国形成夹击之势，若卫国与姜国结盟，则卫国免去后顾之忧。如今圣皇已无兵力控制各国，只能采取制衡之术，以免云国或卫国独大，是以王上的小姑姑嫁去了卫国，而王上与云国王子订下了婚约。先王英年早逝，未有子嗣，又无堂兄弟，若王上不继位，那么王上表弟卫和则顺理成章地接管了姜国，此等局面是圣皇不愿看到的！”吴辛与我分析时局。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随即又感慨道：“只是这些道理我从来没想到过。”“王上不必担忧，臣会一直守护王上的王位！至于为王之道，假以时日王上自会领会！对王上而言，眼下最紧要的是——好好活着！”吴辛意味深长道。
“是有什么危险吗？”我立时紧张起来。“王上多虑了！无论何事，只有人活着才有希望，不是吗？时候不早了，臣告退！”吴辛淡淡一笑，了然而从容。
我目送吴辛走远。一阵风吹来，梨树沙沙作响，几片发黄的树叶随风飘落。天色有些暗淡了，我朝甘泉宫方向望去，出了一会儿神，终究还是放弃了去拜见母后的念头。
那日在昭华殿母后对我的微笑曾让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去亲近她了，然而我很快发现那只是我的错觉，母后依然不愿见我。
父王与王兄的死是母后与我之间一道不可跨越的鸿沟，此生我注定只能隔着这道鸿沟远远地看着她。
也罢，若我远离母后能使母后玉体安康，这样也好！
然而，上天似乎觉得我离母后还不够远。几日后甘泉宫传来消息，母后的女娲石不翼而飞，整个王宫几乎掘地三尺却一无所获，母后便病倒了。
我尚未及笄，加之学业未成，朝政全由舅父与吴辛二人处理，且继续留在王宫又会伤及母后。思来想去，我决定先回紫云山，母后的心思与我不谋而合，为母后安危着想，舅父和吴辛也赞成我的决定。
那一年的雪来得比往年早许多，一个白雪纷飞的早晨，我离开了王宫，随行的有陆叔叔一家、孙太傅、绿萼和莺歌。
四匹高大的纯黑骏马拉着宽敞奢华的车厢，由士兵护卫着走在启阳境内官道上。我撩起窗帘，一股冰冷的寒风吹进来，雪还在下。
许是坐了十来天马车的缘故，我感觉腰腹阵阵隐痛，放下窗帘，我继续握着鎏金手炉打瞌睡，绿萼拿着一本书一直在看，莺歌则小心地照看着火盆。
车厢突然停了下来，剧烈的震动使得我险些从软榻上摔下来。“怎么啦？”我问道。车外陆叔叔的一声高喝回答了我，“有刺客！保护王上！”
莺歌立刻展开双臂挡在我身前，抖如筛糠。绿萼放了书，掀开窗帘的一角往外看去，“好多黑衣人！像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虽然明白为王者当临危不惧，然而我完全不能自控地害怕起来。短暂的死寂后，车外喧哗起来，厮杀声、兵器击打声、呼救声、马叫声混杂着，不绝于耳。
随着几声痛苦的马叫声，车厢剧烈地颠簸了两下便倾倒了，我和莺歌本能地抱成一团，滚到了车厢角落。绿萼一声惨叫，我一眼望去，只见火盆里烧得正旺的木炭尽数泼到了她头上。
“绿萼！绿萼！”我惊呼着，挣扎着拽起软塌上的褥子爬过去拼命扑打着绿萼头发上的火星。
车门猛然被打开，“王上！臣护送王上离开！”陆叔叔一把扯掉门帘，“刺客太多，来势汹汹，弟兄们快抵挡不住了！”
绿萼头发上的火星已被扑灭，但一张脸全黑了，被燎起了无数水泡，她忍着痛，和莺歌一左一右护着我从车厢里爬了出来。
出了车厢，一时仿佛坠入了修罗场，鲜血喷洒在雪地里，开出一朵朵妖艳冰凉的曼珠沙华。
马匹皆倒地而死，嘴角流着白沫，有的肚皮还在抽搐。士兵、侍卫、侍女的尸体凌乱地倒在地上，残肢断臂触目惊心。
“方姑姑！”我一眼瞥见方姑姑就倒在三步之内，血还在汩汩地从她胸前的伤口里流出来，她朝王撵看着，只是那担忧焦急的眼神已然凝固在她眼中。
“方姑姑！”我挣脱开莺歌和绿萼的手，扑到方姑姑的身上，“方姑姑！方姑姑！”我不愿相信方姑姑已经死了，大声哭喊着，妄想着还能唤醒她。
“快走！”陆叔叔的手如铁钳一般抓住了我的胳膊将我一把拽起来，匆忙间我拔下了方姑姑头上的素银发簪，转过身来，却发现莺歌绿萼已倒在了雪地里。
“小心！”陆叔叔挑开扑面而来的刀锋，拖着我狂奔，我回头望去，只见小甲与一黑衣人且战且退，跟了过来，却不见小乙身影，我心中又是一痛。
“卫兵还能抵挡一阵，咱们快走！”幸而几个士兵缠住了那黑衣人，小甲这才追了上来，护在我身后。
我已分不清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跑，只觉着双脚几乎粘不到地，仿佛要飞了起来，凛冽的寒风从耳旁呼啸而过。
“没有追上来了！”我回头一看，身后已不见黑衣人的身影。“黑衣人武功高强，一会儿就能追上来！快跑！”小甲催促着我。
“停下！”陆叔叔却停下了脚步，“这么跑下去不是办法，我去引开他们！”“可是——”小甲的话被陆叔叔截断。“保护王上要紧！”陆叔叔斩钉截铁道。
我剧烈地喘息着，说不出话来，只能拽着陆叔叔的衣袖不松手。我随陆叔叔的目光环顾四周，只见四周一片空旷，脚下的河流已然冰封，哪来的藏身之地？
陆叔叔扯开我的手交给小甲，把剑刺进冰层划了一个大圈再一脚踩下去，只见一块圆形的厚冰跷了起来，露出缓缓流动的河水。
“小甲！带王上跳进去！”陆叔叔命令道。“那你呢？陆叔叔！”我终于调匀了呼吸，说出话来。
“我把黑衣人引开了再回来找你们！快下去藏起来！”陆叔叔不容置否地催促道。小甲跳进冰洞，朝我伸出手来，我抓住小甲的手，跟着跳了进去，顿觉寒意刺骨。
我深吸了一口气，和小甲一起没入水中，透过清澈的河水看着陆叔叔将冰盖放下。小甲踩着水，扶着我潜在水下。
河水仿佛穿过了身体，将五脏六腑冻成了冰，渐渐地感觉肺里的气即将消耗殆尽，我拽了拽小甲的衣袖，摇着头指着河面，示意自己撑不住了。
一瞬间，小甲的脸凑了过来，他的唇贴上了我的唇，为我渡来一口气。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那是我的初吻，然而当时我只知道自己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缓了过来，小甲在水下朝我点下头，示意我坚持住。我抱住小甲，踩着水不让自己随水漂走。
时光似乎也被冰冷的河水冻住了，我再次感觉到窒息，却仍未等来陆叔叔，我本能地用手顶了顶头顶的冰盖，那冰盖却纹丝不动，我撑不住呛了一口水。
“王上！”陆叔叔终于回来了，将我一把拉出水面。我剧烈地喘息着，朝小甲看去，却见他双目紧闭脸色铁青。
“小甲！小——甲！”我慌乱地摇着小甲。陆叔叔伸手在小甲颈上试了下脉动，然后果断地将我的手从小甲身上扯了下来。
“不要！”我看着小甲缓缓沉入水中，要扑过去捞他上来，却被陆叔叔拖开了一把扛上肩。“小甲——”一股劲风揉碎了我的哭喊声。
陆叔叔扛着我跑出去不足三里，突然停了下来，将我从肩上放下来。我转身一看，只见拦住去路的是个十分清瘦的中年男子，白衣银发，几乎与周围雪色融为一体。
我自是瞧不出那白衣男子的来路，但从陆叔叔的神情中能看出他绝不是好对付的。陆叔叔转过脸跟我说了一句无声的话，从他的嘴型，我读懂了两个字——快跑！
那白衣男子发力冲过来，陆叔叔提剑迎了上去，二人打斗在一起，我虽不懂武功，但能看出陆叔叔很快便落了下风。
“陆叔叔！”我惊恐地看着陆叔叔被那白衣男子一掌打飞，慌忙朝他跑过，“陆叔叔！”我扑跪在冰面上，将陆叔叔抱在怀里。
“陆青无能，不能护王上周全了！”陆叔叔艰难地说着话，鲜血从他嘴角流出。我摇着头，正要说话，只觉后背突然一阵剧痛，仿佛被一块千斤巨石砸中了一般。
我抱着陆叔叔跪在冰面上，像溜冰似地一下滑出数丈，耳中蜂鸣不断，眼前幻化出无数过往的景象——泰和殿外我扑进方姑姑怀里、王兄大婚时那一片喜庆的红海、无邪居中红药绿萼拌着嘴、小甲小乙和我在紫云山上疯跑……
“阿弥陀佛！”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我眼前的景象瞬间消失，只见一位慈眉善目的灰袍老僧飘然而至。
“大师救命！”短短四字，我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每说一个字都感觉一股疼痛的巨浪在身体里汹涌翻腾。那老僧用手指在我身上点了几下，顿时那股巨浪便平息了下来。
“般若寺了空在此请施主手下留情！阿弥陀佛，善哉善哉！”那老僧朝那白衣男子双手合十。那白衣男子的脸不自然地抽动了几下，愤然转身，如鬼魅般消失在茫茫雪天中。
“师父！”陆叔叔嘴唇翕动着，了空却听见了，俯身蹲下想要解开陆叔叔缠在腰间的黑布却被陆叔叔按住了手，“为师看看你的伤口！”
“不用了！徒儿不中用了！别让王上看见吓着！”陆叔叔气息微弱。我这才发现陆叔叔用布将他自己腰腹紧紧缠起来，我轻轻触摸了一下那块黑布，发现它已被鲜血浸透，实在不敢想象黑布之下的伤口是哪般的血肉模糊。
“你有何心愿快说吧！”了空亦不坚持要看陆叔叔的伤口。“求师父救小离一命！”陆叔叔牵起我的手交到了空手中。
了空点了下头，一抹释然安宁的微笑在陆叔叔脸上才刚漾起便痛苦地扭曲得支离破碎。
“陆叔叔不要丢下我！方姑姑走了，小甲小乙走了，你也要走吗？我不要一个人孤零零的！”我伤心地哭喊着。
“小甲心里一直当你是他媳妇儿，小离，你就代他好好活着吧！”陆叔叔气若游丝，表情越来越痛苦。
“陆青，跟师父再说说你家乡的景致！”了空握住陆叔叔的手。陆叔叔看向天空，仿佛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一入冬一场鹅毛大雪就会下足整整七天，树上结满了冰花，真美……”
陆叔叔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缓缓合上眼，头微微一歪，一丝平静安详的微笑凝固在嘴角。
方姑姑、陆叔叔、小甲、小乙、莺歌、绿萼，还有那些士兵、侍卫、侍女，那么多鲜活的生命，顷刻间全都成了冰凉的尸体。
我疯了一般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身体里那股疼痛的巨浪骤然翻起，温热的腥甜冲上喉头，鲜血从口中奔涌而出，我眼前一黑，陷入了无边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