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不合时宜的冷。我半眯着眼睛,不去看那灿烂得近乎刺眼的阳光,蜷在院子里的躺椅上,身下垫着一床黑熊皮褥子。

    “王上!还冷吗?”霜儿取了一张锦衾给我盖上。“以前到了这时令,我早就穿着单衣光脚在山里跑了!”我无限眷恋却又无可奈何。

    霜儿宽慰道:“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区如抽丝,何况王上身受重伤死里逃生,自然是要慢慢调养的!”

    “是啊!若非了空大师相救,我早就死了,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了!”我感慨道。“王上且静心休养,身子定会痊愈的!”霜儿道。

    “王上!该进药了!”露儿端了药来。我坐起来,看了眼白瓷碗里棕色的药汁,默默地端起碗来,一饮而尽。

    “王上,漱漱口!”霜儿递过来一杯白水。我含了一口漱了漱口,吐在痰盂里,又喝了一口,将喉间的苦味冲掉。

    “王上,吃块蜜饯吧!”露儿端上一碟子桃金娘。我摆了摆手,复又躺下。再苦的药,天天喝,也便不觉得苦了。

    两年前启阳遇刺,我被了空大师救回般若寺,因重伤不宜挪动,便在般若寺长住下来了。了空大师命弟子将寺中一处清净院落名曰三昧居精心收拾出来,母后派来了掌事姑姑长喜、侍女霜儿露儿并四位粗使嬷嬷前来伺候。

    了空大师不仅武学精益,还精通医理。当初若非因缘际会在芷沅河上遇到出外云游的了空大师,我早就一命呜呼了。

    “王上!”长喜姑姑来了。我略抬起头,见她喜笑颜开的,便问道:“是有什么好消息吗?”

    “这不还有两个月才到王上及笄之日嘛,王太后就已经差人将及笄礼所需之服制礼器等送来了!”长喜姑姑道。

    “哦!”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又问道:“王太后身体可还好?可有书信给我?”长喜姑姑脸上的欢喜淡下去了些,“王太后玉体安康,虽无书信给王上,但有话传来,说王上且安心养伤,待痊愈后再重拾学业,朝政有太尉丞相处理,一切安好,勿需挂念!”

    “知道了!”自离开王宫后再未见过母后,亦未收到过母后的书信,心中升起一股意料之中的失落,我勉强一笑,侧过身去合目假寐。

    “王上及笄了不就要和云国王子大婚了吗?”露儿高兴地嘀咕着。“就你话多!别扰了王上休息!”霜儿低声道。

    风吹送来隐隐约约的诵经声,虽不比悦耳的乐声,却听着让人心中一派舒坦。若非身为姜国女王,我真愿在般若寺了此一生。

    然而,世事变幻历来我行我素,几时理会过人的意愿?

    转眼及笄之日快到了,长喜姑姑将母后所赐之物一一让我过目,纵然是一应俱全琳琅满目,但我的及笄礼总归是残缺的。

    父王已逝,母后自然是不会亲临般若寺来主持笄礼,只派了舅母一人前来担任及笄礼正宾,并命长喜姑姑为有司。如此安排我亦不觉意外,唯有吴辛之妻杨婉奉命来担任赞者,让我颇为意外。

    “命妇杨婉拜见王上!”一略显富态的少妇朝我行礼如仪。“免礼!赐座!”我虚扶了一把。“谢王上!”杨婉款款落座。

    杨婉乃吴辛在乡间时所娶之妻,随吴辛入王都时,曾一度被一众贵妇嘲笑其乃乡野之人。如今一见,我不禁感叹那群贵妇的嘲笑有多少其实源于嫉妒。她虽然相貌平平且身材微胖,但身上那股自然散发的书卷之气却是无论多么耀眼的珠光宝气所不能比拟的。

    舅母身子虚乏,一路舟车劳顿,神情委顿,寒暄了几句后,我便准她歇息去了,她带了随身伺候的丫环来,便不劳霜儿露儿过去伺候了。

    “丞相为国事操劳,着实辛苦了!”我对杨婉说道。“吴辛出仕,只为与先王知己之义,辛苦亦无怨尤!”杨婉道。

    “有丞相在,先王在天之灵也是放心的!”我想起了王兄。若王兄还在,与吴辛君臣联手,大展宏图,该是何等意气风发。

    “王上亦可放心,吴辛必为姜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杨婉道。我听见死字,心里不由地抽动了一下,连忙道:“谁都不要死!丞相一定要保重身体!”

    “妾身用词不当,让王上忧心了!王上放心!妾身一定会对吴辛悉心照料,不让他累坏了身子!”杨婉起身站了起来。

    我连忙示意杨婉坐下,正欲说话,只见霜儿进来通传道:“王上!了空大师来请脉了!”“快请大师进来!”我道。

    “大师为王上诊脉,妾身不便在此叨扰,告退了!”杨婉屈膝道。“也好!路途遥远,你也累了,快去歇着吧!”我道。

    了空大师提着药箱飘然而至,已是耄耋之人,但步履稳健轻盈,自成仙风。“阿弥陀佛!”了空大师将药箱放在矮几上,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起身合十还礼。

    待了空大师诊完脉,我问道:“我的伤怎么样了?”“王上的伤已无大碍,但还需静心调养!”了空大师道。

    “哦!”我难掩心中失落,“有劳大师了!”了空大师露出一丝慈悲的微笑,“王上的饮食倒是可以做些调整了,炖得软烂的肉食适当用些倒也无妨了!”

    我高兴地笑了笑,忽而又生出一股歉意来,“佛门清修之地,我却总嚷着要吃肉,着实不好!”

    了空大师全然不在意,边收拾药箱边说道:“佛门弟子清修,修的是心,修为若到,向佛之心又岂是身外寥寥荤腥之气所能扰的?”

    我默默品味着了空大师的话,了空大师起身合十道:“贫僧告辞!”我亦起身合十道:“多谢大师!”

    了空大师写了一张新的药方和一份新的食谱给了长喜姑姑。药仿佛还是那般味道,而饮食添了许多味道。

    当露儿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端到我面前,那股久违的香味瞬间勾起了我腹中馋虫,当下夹起汤里的一块鸡肉吃起来。

    “王上怎么哭了?想来这鸡汤做得不对王上口味!”露儿的话令我意识到自己不知不觉间落泪了。

    我擦了脸上的泪,咽下嘴里的鸡肉,“鸡汤本是好喝的,是我想起了一些人一些事!”说完端起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了碗里的鸡汤。

    用过午膳,我在院子里随意走走,午后温暖的阳光总是令我贪恋的。舅母与杨婉过来陪我说话,说起及笄礼之事宜。

    杨婉是心细之人,将场地布置画成图给我看,我听她讲解完,指着画中一处道:“既然设了虚座,那边再设三个虚座吧!若方姑姑、绿萼、莺歌都还在世,她们都会来参加笄礼的!”“是!”杨婉将画纸仔细卷起来,又与我细细说了及笄礼的流程。

    几日后,我的及笄礼在般若寺三昧院举行。杨婉托起我的头发轻轻地慢慢地梳着,唯恐弄疼了我。

    “我的头发掉了许多,却反倒比原先难梳了!”我握住一绺头发看着,昔日乌黑柔顺的头发如今泛着黄,枯燥缠结。

    “待过些时日,王上身子养好了,头发自然也就跟着养好了!”杨婉将我的头发梳顺了,开始给我盘发髻。

    “王上梳这飞仙髻真是好看了!这支九凤绕珠赤金缠丝珍珠钗真是相配啊!”霜儿在旁说道。

    我笑了笑,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仿佛那人是我又不是我,熟悉却又陌生。“王上,可还满意?”杨婉在我身后问道。

    “把这个给我戴上吧!”我将在手中已握得温热的一支素银簪子递给杨婉。杨婉不做多问,将素银簪子叉在我的发髻上。

    三加三拜,并非多么繁缛,然而我还是高估了自己,及笄礼结束时,我额上已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王上歇息下吧!”霜儿欲扶我回房。“王上!王都王太后来的信!方才山下的侍卫送上来!”舅母身边一婢女匆匆递来一封信。

    王都王太后来的信!离宫之后,母后给我的第一封信!我激动地拆开信,仔细读完后,将信随手放在身旁的茶几上,一言不发地起身回房了,将一众人的疑问抛诸身后。

    霜儿急急跟上来,见我神色异常,欲言又止。我步入房中,骤然停下脚步,“我想一个人静静,谁都不要进来!”

    “王上?”霜儿迟疑了一下,默默退出房中,将门关上。我径直走到床边,软绵绵地躺下,顾不得身上的广袖长裙,亦顾不得头上的发簪钗冠。

    云国以我身子尚未复原为由,暂缓王子与我大婚之事,意在退婚!

    及笄之日,云国送来的大礼真是厚重啊!我不无讽刺地冷冷一笑。若无此事,是否我依然等不到母后的来信?思及此,我不由地心中一凉。

    纵然有勾栏玉护体,到底敌不过对我这颗天煞孤星的恐惧!

    浑浑噩噩地不知躺了多久,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朦胧中感觉有人在轻轻地给我盖被子,“方姑姑?”

    “王上!”杨婉的声音传入我耳中。我颓丧地坐了起来,默默无语。杨婉挨着床沿坐下,“妾身也收到了吴辛的来信!”

    “哦!”我无精打采地应了一声。“云国此番动作,与齐国有关!”杨婉说道。“与齐国有关?难道不是因为我的缘故吗?”我陡生疑问。

    “王上身子尚未复原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杨婉说道。“他们是怕我会克死王子!”我说道。

    杨婉不以为然地轻轻一笑,“王上相信预言、诅咒一类无稽之谈?”我低下头,“可我一出生,父王就去世了,我一回王宫,王兄也就去世了!”彼时的我对天煞孤星的预言深信不疑,为父兄之死自责不已,然而多年后当预言的真相浮出水面,我才发现人生是多么地荒唐。

    “妾身不信这些,吴辛也不信,先王也不信!”杨婉说道。“你们都不信,可云王信啊!”我说道。

    “那也未必!当年圣皇赐婚,云王毫不推诿,欣然接受,此番动作绝非因信奉预言而临时起意,定有其他隐情!”杨婉分析道,“吴辛来信中说,近来云国王子游学齐国,与齐国公主往来密切。齐国与云国隔江而望,且齐国水师争霸龙渊,若云国与齐国联姻,其中获利不比与姜国联姻差,云王大概是动的这个心思!”

    我心怀敬佩地看向杨婉。杨婉露出温婉的微笑,“王太后来信告知此事,是担心王上无意间听到了什么风声又不知其中原委而独自神伤。王上身子尚未痊愈,切勿胡思乱想,与云国联姻之事自有吴辛等人去斡旋,王上且安心静养。妾身晚些时候会派丫环悄悄送两本书来,一本是《龙渊记事》,一本是《龙渊策论》。王上待身子再好些了,闲时读读自有好处!”

    “嗯!”我点了点头。杨婉看出我精神不济,便道:“王上累了,索性睡一觉歇歇吧!”说着便替我去了发簪钗冠,散了发髻。我解下外衣躺下来,杨婉替我盖好锦被,起身福了福便退下了。

    我闭上眼睛,心想这般温婉如春风的聪慧女子过几日便要回王都了,若要再见不知是何时了。

    人世间,太多分离之时能预见,而太多相聚之日却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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