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午后,雨过天晴,鸟鸣花香。

    玄负雪好不容易才摆脱了困意睁开眼,两眼放空,盯着床幔顶。

    身边似乎还残存着那人留下的缱绻热气,可她知道凛迟已经走了。

    凛迟毫无保留,将千灵的由来、以及鬼千玦残魂存在等事都向她说了,最后又低声道,他得离开桃花三十六陂,处理好追在他身后的魔头,还有体内愈发躁动不安的魔气。

    他的麒麟血功效已大不如前,能感知在神识深处另一种声音越来越响,丧失神智、被杀欲控制的次数越来越多、时间越来越长。

    或许终有一日,他再难自控,会彻底沦为只知吃人吮血的低级魔物,变成面目全非、丑陋不堪。

    而他不愿堕落至斯,至少,不愿在玄负雪面前堕落。

    夜半他来,便是为了道别。

    说这话时,他正好将最后一根手指从她裙下抽出,又细细舔尽了指上沾染的汁水,而玄负雪不知怎的突然悲从中来,捂着脸就开始呜咽。

    纵然后来他又是笨拙赔罪又是苦苦劝慰,玄负雪也没搭理他。

    凛迟没说,可她心里自知,十八年内都没被魔气吞噬殆尽,自她醒来之后不过两月,麒麟血就能退化成这般,原因无怪乎其他,无非是将所剩无几的麒麟血都花在了救治她上。

    他如一支始终在燃烧的线香,已经为她燃烧到了尽头,煎熬干了心血,她这个始作俑者还有什么理由和借口留下他。

    玄负雪翻了个身,面向里侧,蜷缩起来,抱着被团。

    有些路,还是只能一个人走。

    她躺了一会,就有桃花三十六陂弟子叩门前来服侍,昨夜雨密风疾,窗棂上的绢纸都被打坏了不少,弟子担心屋内进了水,泡损家具。

    玄负雪用撑起身子起来,被凛迟拉着胡来一通之后的右手好酸。

    她黑着脸,在铜盆清水中反复洗了又洗,就听背后整理被褥的女弟子有些纳闷:“这床单怎么破了两个洞?”

    玄负雪一僵,狠狠咬牙:“狗啃的!”

    弟子更懵了:“哪来的狗?”

    玄负雪眼观鼻鼻观心,不吭声。

    挠了挠头,弟子这才想起来还有正事,朝玄负雪福身行礼:“玄姑娘洗漱完,请跟我来。见孤峰苍峰主前来拜访子桑陂主,陂主令我请您过去,一块商谈。”

    “苍知白?他又来做什么?”

    “苍峰主决定今日启程回见孤峰,想请您同他一道回去......完成婚礼。”

    *

    桃花三十六陂城墙之上,苍知白背着手,遥遥眺望城中烽烟四起。

    暴雨初歇,空气之中满是泥土的腥气,混杂着邪魔肆虐后遗留的淡淡铁锈血味。

    “禀报峰主,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在城外建筑了防御法阵,暂时抵挡住了魔潮,右三峰的弟子已经勾结分队,前往诛魔。”

    自凛迟入魔破城之后,沿路弟子就不断有快马加鞭传信回来,道是酆都异变,生出了无数低级魔物,浪潮一般席卷向桃花三十六陂。看来被这魔头吸引的,也不止仙门修士。

    苍知白面上看不出情绪:“城内的残魔如何了?”

    “幸亏峰主您高瞻远瞩,事先让弟子们在城内各处设伏,许多逃进城内的魔物一进城,便被立时绞杀。”来汇报的弟子刚刚从街头巷尾的战场上下来,鏖战了一宿,眼下青黑,却仍是精神烁烁、兴奋不已,“除了个别靠近城门的民家躲闪不及时,受了轻伤之外,城中一切尚好。”

    即使听到了这样的好消息,苍知白脸上也无喜无怒,轻轻颔首,表示自己知道了,随即话锋一转,又道:“还有,我吩咐你们暗中尽数毁掉城中车马驿站,此事可完成了?”

    弟子面露犹豫,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窥视偷听,才压着嗓子小声道:“回禀峰主,此事弟子们也已经办妥。只是左二峰下弟子烧毁城西驿站的灵舟后正好被凛家少主撞见了,险些被他扯下夜行衣,背后中了一剑。”

    苍知白“哦”了一声,只道:“没被凛思遥认出来罢?”

    弟子讷讷摇头,垂下眼,原本心里那点因为除魔救民的兴奋激动就渐渐淡去了。

    自苍以朗退位养病之后,这位新上任苍峰主的行事作风让他们这些小弟子很不适应。往好了说,是胸怀大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可往坏了说,那就是冷漠无情,什么人情私欲,统统都得在大道之后让步。

    就像现在,得知手下亲兵因公受伤,苍知白也未曾有过关心问候,言语之间在乎的只有事情办成与否。

    弟子心里又犯嘀咕:......分明,从前的苍知白师兄不是这样的。过去他虽然怯懦不善言辞,可也不会像如今这般,化成一个冰雕雪塑的清冷人儿。

    “苍峰主,弟子......有一事不明。”弟子大着胆子开口,“究竟为何要毁掉车马?围杀那魔头失败之后,各门仙宗死伤惨重,大多都要返程回宗,可我们却凿穿他们的灵舟船底、砍断车马轮毂......恕弟子直言,这并非正道所为。”

    苍知白那双浅色瞳孔望向他,年轻的弟子仿佛对上了片白茫茫大雪,情不自禁打了个寒颤。

    “如今凛迟逃窜在外,他孤身一人,魔气难控。若想要逃出桃花城,自然需乘车驾马,不可给他可乘之机。”

    “可就为了限制他一人的行动,让其他宗门都连带困在此地是否也过于偏激?我、我来时途径驿馆,看见许多小宗门的修士受了重伤,急等着返回宗门疗愈啊!”

    “你在质疑我的决定?”

    弟子顿时大惊失色,拱手拜礼:“弟子不、不敢!”

    “这都是为了除魔卫道。”苍知白这才缓了颜色,搀扶起双腿打战的小弟子,语重心长道,“为了天下太平,牺牲在所难免。”

    ......

    弟子走后,苍知白独自站在城墙之上,凭栏眺望。

    自他身后的角楼阴影处,步伐切切,怒气冲冲地走出一人。

    “什么为了天下太平,呵。”凛思遥一张圆脸之上满是愤怒和不屑,“方才那蠢货能被你骗了,可骗不了我!苍知白你分明就是为了不让你那好师妹能趁机逃出城外,才断了她的一切退路!”

    苍知白无动于衷。

    他与这位新上任的凛家少主少有往来,只是凛思遥此人行事冲动,每每见他,都像是只蓄势待发的斗鸡,逢人就啄。

    众仙门碍着他是凛天极亲孙、背后又有白鹭洲撑腰,不敢同他直面对呛,可私下早有怨言。提起来无不摇头叹息,道凛思遥冲劲有余、思虑不足,修为能在同龄之中排上前列,可也算不得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比不上当初横空出世的凛迟,更因为年轻而功底尚浅,于是许多人都在暗中叹惋,白鹭洲如今人才凋零,恐怕也要步千寻云岭的后尘了。

    见苍知白不搭理自己,凛思遥更怒了,又急吼吼地走到苍知白身边,极尽讥讽:“伪君子!”

    苍知白往他身后瞧了一眼,远远望见几个白发白须的凛家长老脚步匆匆地在爬城楼,心中便知这凛家少主八成又是不服管教,私自出门来了。

    他便恭谨地朝凛思遥拱了拱手,疑惑道:“不知苍某何处得罪了凛少主,劳烦少主这样大动干戈,前来兴师问罪?”

    “你少装糊涂!我问你,我们白鹭洲的灵舟,是不是你派人凿沉的?!”

    苍知白坦荡点头:“不错。少主方才若是听了某与弟子的谈话,便会知晓,某此举都是为了防止邪魔外逃,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凛思遥气得圆脸涨红:“你胡说!你在骂谁偷听你谈话?!”

    苍知白困惑道:“骂少主?苍某并未,少主未免多想了。”

    凛思遥生性骄矜不服输,如今却碰上了个心思深沉的软钉子,气得七窍生烟却也无奈何,身后匆忙赶来捉他的凛家长老们也终于到达了城墙顶,一个个皆是一脑门子汗:“少主,少主,快同我们回客栈罢!”

    凛思遥死死地盯着苍知白,咬牙切齿道:“我知道,你、还有你们这帮修士老家伙都看不起我!都以为我看不出你们内心里有什么勾当!”

    “你是为了保你那未婚妻,子桑妙仪只想偏安一隅、和她手底下那群土粉弟子关起门来不知天高地厚,千寻云岭墙头草,还有其他那些大大小小的宗门,什么护卫正道、激浊扬清,全是哄小孩子的鬼话!不过都是为了名利!他们以为杀了凛迟那魔头,自己就能一跃而上成了新的仙门第一人!”

    凛思遥哈哈大笑起来,冷嘲热讽还不算完,振振有词:“上一个仙门第一人,是我师祖,下一个、下下一个,往后几百年,都会是凛家人!你们这些贱民,谁也别想染指!”

    两个凛家长老一赶来,传入耳中的便是这样大逆不道之言,险些被气得厥过去,扯着凛思遥的袖子往回拖,一边不住颤巍巍地朝苍知白致歉:“苍峰主勿要同我们少主介怀,小辈不懂事......”

    凛思遥忿忿摔袖,言犹不肯停:“你等着看!届时亲手砍下凛迟那魔头脑袋的,一定是我!”

    苍知白这才稍微有了一点意趣,瞥了他一眼:“哦?这么说来,凛少主已有筹谋打算?”

    凛思遥露出一个讥诮的笑:“不出三日,我必提着凛迟的脑袋,让全天下人看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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