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明媚,天高云清,玄负雪抄着手,站在硕大无朋的灵舟栈桥边,舟身被洁白如棉絮的蒸汽团团簇拥,热风拂面。

    来来往往的见孤峰弟子忙着将行李扛上船,整备收拾,随时可以出发。

    人生嘈杂间,子桑妙仪与她交谈的声音便并不明显。

    “我派人查过了,所有能开出城外的车船一夜之间都被人毁去,现在想要出城,除了搭乘见孤峰的灵船之外别无他法。”

    半日前,白鹭洲一行不知为何就匆匆忙忙启程出城了,连句招呼都没有同子桑妙仪打过。

    而千寻云岭距离桃花三十六陂路途不远,因此乌晚烛来时只是御剑,现下无法捎带上玄负雪。灵船重新修补好,至少也是半个月之后的事情了,她等不了这许多时间。

    子桑妙仪已经答应乌家人,会与留在桃花三十六陂的乌明珠一起救治乌行止。只是他目前尚未清醒,无法自保,未免节外生枝,乌家压下了他还活着的消息,对外只道是乌明珠兴之所至,前来桃花三十六陂游学。

    而玄负雪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孤身涉险,答应苍知白的请求,与他一道回见孤峰。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想要查清乌行止与自己遇害的真相,就必须回到一切最开始的地方。

    她要亲自掘了苍未名的坟,挖开他的棺材看一看,这昔日刚正不阿的二师兄,是否当真假死骗过世人。

    同子桑妙仪道过别,玄负雪朝灵舟走去。

    船头上立着一个天青色长袍的男子,玉冠高束,墨黑长发垂到腰臀,站在蓬勃洁白的蒸汽之中,飘飘若仙。

    自她一踏上船,苍知白的视线就紧紧地黏在了她的身上。

    玄负雪忍下心中怪异不适,走到了他的身边:“大师兄。”

    苍知白清冷如霜的面色便缓解了几分,眼里泄露出一丝欣慰:“师妹还肯认我。”

    “我知师兄苦衷,为避人耳目、堵住悠悠众口,才对外称我为师兄的未婚妻,不过就是为了找到合适的缘由,正大光明将我从桃花三十六陂带出,才能许我再入见孤峰。”

    苍知白神色莫辨,浅色的瞳孔闪烁片刻,才微微颔首:“师妹能懂我、不怪我便好。”

    玄负雪朝他露出一个礼貌性的假笑。

    才怪。

    她才不知道苍知白是哪根筋搭不对,雨夜里她同他把话说得那样直白,就差把“我已经与见孤峰恩断义绝、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这句话写在脸上,他竟还能宛如没事人一般,次日又堂而皇之地上门拜访子桑妙仪,言说城内车船被毁,若玄负雪要出城,可与他同行。

    灵舟长鸣,缓缓腾空而起,越升越高,蓝天白云触手可及。

    玄负雪伸手捉住一缕破碎的流云,玩弄片刻,才开口道:“感念师兄不计前嫌,在万千仙门前保下我。只不过师妹还有所求,望师兄能够应允——那枚同心玉,请师兄还给我罢。”

    苍知白默然片刻,解下腰间的绯色玉佩,爱怜似的摩挲了几下:“当初是爹将同心玉交给我,我好生善待保管了这十数年。既是师妹之物,自当物归原主。”

    即将递给她时,他的手指却一顿,云淡风轻道:“不过,师兄多嘴问一句,师妹你将这玉佩收回之后,可是要转赠他人?”

    仙门之内,常有以交换同心玉坠定情的传统。

    玄负雪稍微使了力,夺过同心玉:“师兄心里既已明白,何必还要多嘴这一问?”

    左右天下人都知道她同凛迟关系匪浅,她想抵赖也没用。

    至于同心玉的处置......哼,若是凛迟那家伙会识眼色、听她话,那她倒也不是不可以考虑一下把同心玉丢给他。

    苍知白依旧面无表情,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才撂下一句:“此去山高水长,路途颠簸遥远,师妹还是勿要被杂事迷了心窍,早些休息罢。”

    等他走了以后,玄负雪才从鼻腔里发出一声哼哼,继续趴在甲板上吹风。

    灵舟还在往上升,举目所望一片白悠悠的苍茫,日光熹微,一眨眼之间,桃花三十六陂已经被远远甩在身后。

    玄负雪歪着脑袋,手臂交叠,搁在栏杆上,下巴垫着手背,时不时有青衣的见孤峰弟子经过,但也大多只敢远远地瞅上一眼,不敢上前同她搭话。

    桃花宫围杀一战,她与凛迟状似亲密可做不得假,落在众人眼中,就是她这妖女勾结魔头已是板上钉钉,虽有苍知白尽力保全,可见孤峰自诩正道,门内弟子也对她这个昔日三师姐有了一些疏远之意。

    反观玄负雪那边,她也不想主动上前攀谈。自从得知苍以朗害死她娘后,连带着对整个苍家,她都心生膈应。青衣长袍的见孤峰弟子在她眼里宛如一个个行走的烫手山芋,稍有不慎便是再次踏入陷阱,玄负雪宁可敬而远之。

    唉。

    少小离家老大回,她摇头叹息,深切感受到了格格不入的异乡人之感。

    发了一会呆,只见天地悠悠,原本混沌的心景,忽又澄明清澈起来,心里突地跳出一个念头:凛迟当初脱离了雪原野犬群,进入人群当中,也是如她这般感受么?

    ......也不知道如今他身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嘁。

    她才没有想他!

    *

    狂浪如山,细雨如针,海岸边石崖陡峭,森然矗立,天边乌云翻滚,电闪雷鸣。

    漆黑的海浪拍打在嶙峋礁石之上,紧靠着石边,有一个两三人高的崖洞,里头闪烁着星点火光。

    从翻涌的浪潮里,忽地钻出一个瘦小如猴的少女,她穿一身束袖男装,全都湿哒哒地贴在身上,海风湿咸,她却毫无知觉一般,爬上了岸,捧着怀里还在蹦跳的大鱼,兴高采烈地就往崖洞里跑。

    崖洞内,将熄未熄的火堆边,坐着一个浑身漆黑、眉目深刻的年轻英俊郎君。

    在听见动静之后,男人半闭的眼睛才缓缓睁开,注视着少女一屁股坐在自己对面,抄起一块硬贝狠狠砸在活鱼的脑袋上。

    若是玄负雪在场,定能一眼就认出来这两人奇怪的组合——凛迟和千灵。

    千灵眉开眼笑地将那活鱼砸晕了,用尖锐的指甲划开鱼腹,直接就着流出的鲜血内脏,囫囵吞吃起了白花花的鱼肉,一边吃一边“呸呸呸”地往外吐鱼鳞。

    这幅场景其实相当骇人,可凛迟坐在她对面,视若无睹,唯有差点被吐出来的鱼鳞溅到袍角时,才会皱着眉挪远一点。

    千灵吃得两颊鼓鼓,唇舌腮边全是嫣红血渍,从喉咙里叽里咕噜地挤出一连串魔语。

    凛迟嗤笑:“你最好说的是真的。若孤到了小重山,未见你说的鬼千玦哀魄......你知道孤的脾性不好。”

    他掰了一下指节,发出噼啪响声。

    千灵又咕哝了几句,大抵是在讨好劝慰他。

    为了保证能杀死慕星遥之子,当初鬼千玦趁慕星遥怀胎时就在她体内打下了追踪符。千灵身为鬼千玦分裂的爱魄,也继承了感知凛迟踪迹的能力。

    本来是用于让她来追杀凛迟的,没成想现在竟然反过来被凛迟利用了。

    这人似乎深知自己体内的麒麟血还有爱欲能够勾起她的馋虫,竟然不惜割腕放血,把她引了过来,随后又是下咒又是诱骗,逼她利用同为魂魄分裂之间的感应,为他指路,带他去往哀魄藏身所在。

    千灵两眼发直,吃掉最后一口生鱼肉,光溜溜的大脑难得运转了起来——她如今做的这些,按照人族的话说,是不是该叫叛徒?

    然而她蠢蠢欲动的心思还没冒出苗头,凛迟就若有所感,冷冷地斜她一眼,千灵立刻噤若寒蝉。

    算了,无所谓了,魔族本就慕强,什么忠心耿耿、赏识之恩,都不如被打趴过一次来得有效。

    千灵摸了摸自己挨过断罪剑柄揍的后脑勺肿包,非常识时务地认命了。

    反正从今天开始,她就换一个新主人!

    等她又咕哝说了一堆,凛迟有些不耐地点头:“可以。等孤斩杀哀魄化成的魔物之后,你想吞吃,孤可以把哀魔的尸体留给你。”

    千灵揉了揉肚子,这才重新眉开眼笑,起身又奔出去,一个猛扎钻进海里,又去祸害鱼虾蟹将了。

    她走之后,崖洞内复又回归寂静。

    火烧树枝,哔啵作响,一会明,一会暗,火光跃动,红粼粼地映在凛迟的脸上,竟也没有什么温度。

    海上乌云渐散,云消月出,一轮圆圆的明月自汹涌的海平面之上跃出。

    凛迟垂眸,从怀里掏出避火图,仔细翻到同玄负雪一块看过的那一页。

    玄负雪曾经问过他,是否知晓情为何物。

    从前他以为情爱是母犬温柔舔舐皮毛的湿漉漉舌尖,以为是学成后长辈宽和抚摸头顶的温热掌心,以为是满怀热情地献上花束、却无人回应的焦灼涩苦。

    如今才知,情之一字,大抵如无边孤寂之中唯一的拥抱体谅。

    见过许许多多和自己一样直立行走、全身无毛的人类,但凛迟始终不认为他们是自己的同族。

    只有见孤峰松林深处、他被囚在铁笼之中,困兽犹斗,撞见的少女双腿不能自如行走,亦被困在轮椅之上,失去自由。

    只有那时,冥冥之中,他遇到了一个同病相怜、孤寂不甘的同胞。

    墨海之上,月如银盘,铺洒大地。

    纵然分离,纵然相隔千万里。

    天涯共此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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