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晞儿,你要记住,哪怕你办不到,一脉相传,壮大巫族,无论如何也要继续下去,你知道精卫填海的故事吗?我下了血咒咀咒仇人,只要我们巫族还有后代,只要我族的权刃传下去,生生世世,世世代代,这仇终有能报的一天。而我们的仇家,哪怕一时逍遥自在,哪怕他们还能有后人,没有复仇的一天,血咒不会终止!他们终将要偿还这一切!一个、一个,以血偿血,以命抵命,死无葬生之地!晞儿,只要仇人还有他们的后裔,不论男女老幼,都要不计代价,血债血偿。你要用我族的权刃沾满仇人的鲜血,以告慰我们长天饮恨!呕——”

    “伯父!”

    “梦中那种揪心的疼痛萦绕不散,醒来时依然怔忪,看着浮光霭霭的湖心,我心中波澜起伏,有时候也会想,人的命运是否有天定,而我一生的命运甚至幼年时的奇遇,都是一场早就注定的颠仆。”

    夜晞手揉额心,醒一醒那昏涨的感觉,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刻睡着了呢?她抬起头来四顾张望,亭檐尖尖,灯影昏昏,凉亭中只独她一人,她颇有些郁闷,搁在围栏外的手臂不安地摆动着,细声恼道:“怎么还不来?”

    她要等的人,便是西南宣州的伍将军府的伍少主伍驞(pin1)。

    自十六年前东陆七王倾轧,乃至战伐四起,各地藩属拥兵自重,而据守西南的将军伍骐为求自保也乘势自立,坐山观望。夜晞本是宣州境内名士藻鉴先生门下的弟子,以才学少负盛名,伍骐与藻鉴先生交好,承蒙举荐投于伍府门下,而今出仕已经有两年之久,却因伍骐性多疑,立意据守一方,无四方之志,又因主母忌惮,故将她投闲置散,碌碌无为。

    尽管她而今已然二十又三,早已过了花样年华的年纪了,然伍少主与她年龄相仿,日夕相对,他却日渐生了觊觎之心,又生了侮慢之意,夜晞时时谨慎地回避他,又有了主母的妨碍,至今未酿成大祸。

    当下,夜晞决定给他一个机会,早前让亲信端蒙给他捎了一个口信,约于湖心亭畔,共谐款曲。照夜晞对他的理解,他定然不会不来。

    然而命运总在关键时刻有些意外。

    方才看了更漏,已过了酉时,人还没出现。夜晞举起手掌翻过来翻过去,看看掌纹指甲,心里念了一道诀,掌心中徒然现出一把泛着银蓝光泽、晶莹剔透的宝剑来,宝剑有灵,绕着她的手转来转去,她郁闷的心情才稍有缓解,自顾自对着它喃喃道:“平日死缠烂打,现在有机会了,却又迟慢起来了。”

    “伍驞少主,煮熟的鸭子也能‘噗呲’把它给弄跑了。”夜晞望着那湖心,声情并茂地讽刺道。

    只怕机会错过了又要琢磨了。

    “好事多磨!”夜晞冷漠地道。

    正在她苦闷的时候,湖对岸的树丛景观里突然闪现荧光,是夜晞侍卫端蒙的信号,她倒吸一口凉气,心想:“这个还没来,那个来了,这下该怎么办?难道只能作罢吗?”

    忖了一下,还是当机立断,先去瞧瞧来人再说,依势而行。

    她收起剑气,撩起裙摆,匆匆抱琴沿廊道离去。几经辗转,转进湖心亭相连的酒家,九曲回环的回廊彼处,一队人马衣着朴素,藤帽麻衣,个个黝黑壮硕高大魁梧,哪怕朴素的衣裳也掩盖不了鏖战沙场磨砺下的气势,特别是被簇拥着的一人,不是最魁梧的,却是最显著的,群狼中头狼昂然卓砾,乍看剑眉星目,方颡正颏,谦和却不掩神明英发。

    夜晞眼前一亮,心想:“这人定必是‘那位’没错。此等气概,也不失为燎原军的魁首,只是听说他为人多权略,谨慎行事,不知英雄气够不够?”

    她沉浸在思忖中,突然猝不及防地被人在后拦腰一抱,酒气临近,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叫了一声,在那酒气中又闻到了熟悉的脂粉气,想来便是“他”来了。正好,这戏码来得还更自然。

    只听伍驞酒气缭绕,期期艾艾地搂着她说:“喔,小美人,原来你在这里,让哥哥我好找。”

    “放开我!”夜晞挣扎着,举起琴便揍他,一转过身来便看到那张脂粉气浓,纵欲过度的瘦猴脸,大抵是五石散服得太多,身上总有种丹药的香气,令人闻之不适。

    夜晞也没怎么使力,当然他力气还是比她大,在夜晞拼命挣扎底下十分粗暴地夺过她的琴,甩手便扔掉,琴砸到地上嗡的一声咂得巨响,他还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气,嬉皮笑脸地低声道:“你欲拒还迎是吧,我早就知道。你还支开了你的那根大木头,不就想跟小爷我成其好事?还欲拒还迎?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还顾忌什么,来,我们到里间去,诉诉衷情,嘻嘻,没人会打扰我们的。”

    他拽住夜晞的手,捏得生疼,她声嘶力竭地,又重心下移,坠到地上去。心想:“那人的角度正好也看得到这里发生的事,这里也只有伍驞跟他两个猥琐的跟班,难道他见死不救?”

    她不禁回头,望向远方,那群人早就没影了,她看动静实在弄得不够大,扯开了嗓子、放开了手脚,务必弄得声势浩大些,忽然手腕上的力度一褪,再回过头来,伍驞及其两个随从都被三两个大汉给钳制,特别是伍驞,虽然是将军之子,却疏于练武,凭着小聪明跟天赋,略通章句,会弄些辞藻华丽的诗赋,可是空有其表,十足十的斯文败类。此刻,就只得给那位魁首三两下钳制在手,只能虚张声势地嚷嚷。

    那领头的魁首左后方的一个疤脸大汉阔步踏出,但见他壮硕如熊,一身皮甲松松垮垮,袒胸露背,身上布满战痕,粗脖子上顶着大脑瓜,满脸虬髯,秃鹰似的低眉骨压着一双小眼睛,塌塌的牛鼻,显得凶神恶煞,一把洪声厚实如钟,声色俱厉。但见他颇为鄙夷地说道:

    “呵呵,居然在这里遇上这等腌臜事儿!真晦气。”

    在那魁首右后方的则是个挎剑的儒将,眼如点漆,目光如炬,饱满的方脸,皮肤是日晒雨淋下的红黑、粗糙,槐叶似的没血色的嘴唇外一圈粗略修整过的须根,即便如此,也看得出是个年轻刚直且久经沙场的武人。这位儒将并没有说话,平静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表情也透露出路见不平的轻蔑。

    伍像是被拎小鸡似的被那魁首扭着手,狗爬似的挣扎着:“你这些莽汉可知道我是谁?哎呀呀,痛。”

    小厮们自顾不暇依旧护主心切,纷纷嚷道:

    “放开我家公子!”

    “伍骐伍将军的大公子你们这群喽啰也敢得罪,还不快快回避,有你们好看!”

    那魁梧的魁首蔑视着他,朗声骂道:“闻伍公为人宽厚正直,以为虎父无犬子,那样的门庭居然出了你这等败家孙子,真是脏了我的手!”

    “那里来的山村野夫,还敢在宣州地界侮辱你爷爷,放肆!让你两脚走不出宣州,得趴着滚!”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我乃是盛州彬彧睿,字玄览,藩篱山下便是我燎原军的城寨,你尽管来找我吧!”说罢,就把他一手摔在了地上,砰地一声,摔得伍驞嗷嗷直叫,痛不欲生,真是好大的劲力。夜晞不禁暗笑,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我伍斌教训家奴于你们何干。啧……,姓彬彧的,我回头定会找你算账的,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尽管如此说,这孱弱子弟却连滚带爬地给随从掺起,见势不妙,形容狼狈地越退越后,越兜越远。

    彬彧玄览走到夜晞跟前,居高临下地递出手来,与方才迥然不同的态度,柔声待她:“小娘子还好吧。”

    夜晞敛起被扯得乱糟糟的衣服,神色羞惭地怯生生道:“谢过恩公,小女子无以为报,日后若是有缘,定必酬谢恩公。”

    他看了一眼地上散架的琴,又瞥了夜晞一眼,朗声道:“报恩这种小事就不必了,大丈夫最可耻的,就是恃强凌弱,欺负妇孺,我理当出手。你可是这里的歌姬?日后定必要多加小心。”

    夜晞接过他的手,借力一起来,抬头看他。那一眼,清亮明媚,似初晨露水,从清嫩的叶尖滴落镜湖,漾起圈圈涟漪,他有一点微愕,只听她曼声摇荡耳边:“若今日不得恩公相救,小女子定必惨遭蹂躏,苦不堪言,恩公慷慨,但我也不能就这样算的。”

    “小娘子家在何方,让我使人护送你回去,这长夜僻暗,你又孤身一人,定然危机四伏。”

    夜晞故作为难,沉吟半响,方道:“我乃伍骐伍将军的家臣,我的家,就是伍府。”

    听之,他的眼神更错愕。

    那岂是露水,原是砾石,咕噜淃到湖底里去,水不湍急,别急着匆匆流去。

    彬彧玄览忽而走到扶栏前,看着天外迷蒙的夜色,若有所思。

    半顷,方道:“我想,不如姑娘就在此处逗留一宿吧。我近日便要拜会伍将军,且顺道护你回去。”

    他身后的两员大将一个露出惊疑的神色,一个露出警觉的神情。

    “!!”

    “……”

    夜晞只是垂着眼眸平静地看着他负手的背影。

    彬彧玄览又道:“你可有想到,若你就这样回去,得罪了伍府的大公子,你又是他家的家奴。这番仓促回去,他添盐加醋一番,你一个弱女子寄人篱下,会有什么后果!”

    夜晞微不可察地露出一丝笑意,依然淡淡道:“恩公说得是,我实在是欠考虑了。那……还得仰仗恩公了。”

    彬彧玄览转过身来,和善地笑道:“举手之劳。来。”他作了一个请手,让夜晞随着他们去。

    “思廉,去多置办一间厢房吧。”

    儒将微蹙的眉头依旧没放下来,却依旧领命:“是”。

    彬彧玄览始终以为夜晞是伍府的一个歌姬,夜晞也并无主动告以实情,除了关于伍骐的一些脾性为人,没过多地打探,始终亲和礼遇。

    那一刻,夜晞立刻便明白了彬彧玄览留下她的用意:彬彧玄览在七王叛乱之时,与其兄乘势举事,一开始打着的旗号就是光复,后来同为景室远亲彬彧昇两兄弟在东面站稳了阵脚,旗号便成了勤王,给彬彧昇那个傀儡皇帝封了破虏将军,领虚衔拿着实权。

    在南方一路星火燎原地打过来,迅速便从家乡盛州,一路占领垚州、漼州,而下便要跟宣州伍骐有个合纵的意思,却始终受邻近禀州恭王的挑拨离间。

    夜晞这番曾遣了巫鸦去监视他们的行踪,彬彧玄览曾去拜访过她的授业恩师,一来恐怕是望风求贤,因她恩师桃李遍天下,隐世却素有知人举贤之名,故大凡上位者求才若渴便来拜谒她恩师,大凡略有些才学者苦无机会也来求她恩师,好来个穿针引线。二来他亲自来宣州,解兵卸甲,意表不兵戎相见,然伍骐与他并没有交情,恐怕也是希望她恩师给他套个交情,想她恩师作风,定然春风化雨来者皆身心畅达,过后如风过耳,搁置不表。

    当下有她这么桩事情,又念及伍骐四世三公、极其顾全名声,当即能卖他个人情。她就见他嘱咐部下不要将此事宣扬出去。

    夜晞心中暗忖:“胆大心细,颇名如其实。”

    翌日,夜晞乘了彬彧玄览的车驾回到伍府,一下车,仆人们看见她的表情便神色各异,故作镇定中显露忐忑不安,想必伍驞回去大大地渲染了一番,伍骐当下恐怕内忧外患,说时迟,那时快,伍骐当即领着主薄及裨将,一身朴素的常服,笑意盈盈地迎上来,看见夜晞,粗狂威严的脸也绷不住微有异色:“久闻盛州彬彧将军的威名,迟迟未能相见,于心怏怏不安,今幸得相见,大慰平生渴望之思。”

    “孤穷彬彧睿,久欲拜谒将军,奈何机缘未遇,今幸得瞻拜,实感相逢恨晚。”

    待他们虚情假意地抬举一番之后,夜晞才迎上前去,揖礼道:“夜晞见过主公,昨夜……蒙贼劫掠,幸亏多得彬彧将军相救,才幸免于难,承蒙将军厚待,是夜太晚,故今日才归来,未能知会主公,实在惭愧。”

    伍骐的胡须微不可察地跳了一跳,却还是镇定地安抚她:“暄妍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此时,彬彧玄览微有色变,迟疑道:“你……?啊!没想到以元机孤映、帷幄至妙而闻名宣州的鬼才凤临,居然是个女子?哈哈,实在妙极。”

    夜晞微微敛首,抬眼便直直凝视彬彧玄览那炯炯有神的黑瞳仁,微笑道:“蒙君侯见笑了,凤临一名,不过是虚名罢了。小女子诚然并无欺瞒之意。”

    他眼中精光一掠,仿佛灵光乍现地爽朗一笑:“呵呵,怎么会是虚名!睿眼拙,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谬赞了。”

    伍骐见两人眉来眼去,旁若无人,当即打断他两,“别在这里受风尘,且进府里详说,不能让别人说我伍骐怠慢了贵客。”

    众人才相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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