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庭里,一班文武十余人,整衣列席。高堂阔座,逐一相见问名,各人面貌肃穆,俨乎其然,此时此刻,会客之堂如同沙场临敌,似有号角声近,杀气潇潇。

    彬彧玄览开门见山,一上来就穷追猛打:

    “皇室倾颓,公族倾轧,奸臣篡夺,家国蒙尘。我彬彧睿自不量力,欲以孤穷之师信大义于天下,可惜海内大乱而世道昏暗,时至今日,未能遂志。睿秉承皇命,奉辞伐罪,今见宣州兵精粮足,且据山脉天险,伍公又是景室之臣,而我统军伐逆,如今与逆臣战于藩篱山,伍公何不与我一同讨伐屠逸璞,旄麾北指。”

    居于左边前席的别驾骆雍应答道:“君侯此言差矣。如今世道纷乱,乃是群雄逐鹿断之以战伐为之,然使百姓受苦,民不聊生,为君者,首当其冲应护佑一方以惠民,以‘无为’之道,休养生息。”

    彬彧玄览辩道:“人生在世,以忠孝节义为立身之本,忠君爱国,守正恶邪乃君子立身之道。岂有假公济私、独善其身之理。”

    骆雍又道:“卷入无义之战,毋宁百姓得一方净土,此乃公侯仁德守义之本要。”

    坐于骆雍侧旁的夜晞眼波流转,默然关注。彬彧在席上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何为义?昔有许氏受侮于陈元龙,皆因家国存危,此人求田问舍,言无可采。[1]若一国之宰,弃相捐君,以周贫友之危。背公死党之义成,守职奉上之节废,是为华伪也。[2]”

    夜晞垂目低首,默默听之,纹丝不动。

    但听彬彧玄览斩钉截铁道:“义者,亡身殉国,临大节而不可夺。舍大义而全小节,岂不妄哉?”

    骆雍听其谠言嘉论,有理有据,一时才短思涩,未有应对。

    谋士蒋辜见势不妙,挺身道:“辜乃宣州微末之士,有一鲠直之言,请勿见怪。听闻君侯起于南泽之地,砸锅卖铁,鬻田募资,纠集乡野党徒,趁时乱而崛起,托大义之名,纵横寰宇,人皆仰望。然而国家兴亡,乃是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乡党野民拘于眼界,民智未开,纵有赤忱,散兵游勇,不成气候。如是种种,犹如草台班子披甲执戈,乌合之众,贻笑大方。”

    夜晞依然缄默,微有皱眉。

    彬彧玄览应道:“夫鸿鹄之志,燕雀安知?况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处庙堂者,世道僻暗而充耳不闻,即使公之厚德有义,然佞臣盈阶,空谈误国。可悲呀!谗邪害公正,浮云翳白日。”

    蒋辜又道:“此托大义以夸辩,徒有虚名,君侯以什么来服人?以解牛屠狗莽夫之勇吗?”

    此时,夜晞突然挺身,双眸抬起,但觉他言语过分,这才坚声解围道:“忠君爱国之心,岂有草莽贵胄高低贵贱之分,赤子至诚难得,岂能因出身而二视之。蒋功曹一言,一孔之见,未免失了君子之仪。”

    蒋辜错愕于夜晞帮腔,顿时语塞。

    谋士濡溺半跪而起,也加入了辩论,出言便咄咄逼人:“当今岐北兵屯百万,割据半壁江山,龙骧虎视,滨东紫微星黯,南方四裂,窃以为毛羽不丰者不可高飞,以蚁聚之师平乱世之象,如盲蝇乱撞,实蚍蜉撼树。君侯可知道量力而为?”

    夜晞又摇头道:“遇强则低眉顺眼,躬身俯首,北面而事,遇弱则欺凌嘲弄,恃势凌人。敌人尚未来临,心中已经怯懦,纵然势大而实虚,色厉而内荏。这难道不是误主公于歧途吗?”

    彬彧玄览有了夜晞帮护,热血盈腔,更添勇气,严正有力地说:“凤临先生所言极是。宣州兵精粮足,且具肴函之固,蓄积饶多,其辨士却蒙蔽贤主,妄论安坐而广地,然而文辞巧言愈多,道理愈益明白,依旧民无所依,战攻不息。而今,欲广布仁义,必须兵胜于外,义强于内。没有兵力强盛,哪有道义可言?政令教化如何推广?泽及当世从何而说?难道能凭隔坐观看就能消亡,空谈夸辩,就能解决问题?”

    彬彧玄览正色道:“是以效星星之火以燎原,毋以袖手旁观以欺世盗名,遭天下人耻笑。”

    濡溺气结。

    又一谋士细莘猛然起立,几乎脱席而出,凶相毕露:“君侯以为屠逸璞何如人也?”

    “叨食皇禄,不思报效,忤逆之心,天下共知,忠君爱国者,当除之而后快。”彬彧玄览不屑道。

    细莘激辩道:“君侯此言差矣。大景传世至今八百年余,天命将尽。吾观天时,滨东伪景久延残喘,余者割据,十年内,局势既定。君侯强欲与争,莫不以卵击石?”

    夜晞闻听不以为然,正襟危坐道:“国事当前,耳目昏聩,浑然患御,兵临城下,则人心涣散,作猢狲鸟散;畏强凌弱,遇事口中千言,胸中实无一策。若宣扬于世,未免落得数典忘祖之嫌,欺世盗名之辱,主公乃世代簪缨,累受皇恩,临患忘国,图一时安逸,受千古骂名,抱薪救火,后患无穷。此小人之见,何足道哉!”

    细莘轻哼道:“暄妍为君侯辩护,一唱一和,究竟意欲何为?”

    “晞非为君侯辩护,乃是为义理辩护而已。”夜晞耿直道。

    “够了!尔等以唇舌相难,非敬客之道。”此时一直旁观的伍骐终于厉声打断了众人,伍骐本抱持着以不变应万变的保本想法任其自然,然而今天的论况之激烈未曾预料,个中谠言直声利弊权衡听在耳里,心中疑虑也油然而生,“彬彧将军来意,老朽已然明白。只是兹事体大。宣州五郡,生灵无限,若罹兵革之祸,必有民怨,恭王势大,未可轻敌。今将军俨然不远千里而庭教之,愿以异日再议。”

    内庭里群儒激辩,庭外也突然有激烈的骚动,引得众人震惊。

    “你别拦着我!别拦着我!”

    “少主别那样!”

    那骚乱之声明明白白地显示出是府中的年轻主人与奴仆的冲突拉扯。

    “不就是个生于乡野的草寇,还用得着俯首礼遇,他还众目睽睽之下羞辱了我!”

    “少主,这不是时候,别激动!”

    门外争执愈渐愈近,只见伍驞气冲冲地冲进来。迈着趾高气扬的步伐,并不将彬彧玄览放在眼里,径直向伍骐施礼,厉声道:“听闻大人要与草寇结盟,深有忧思,故而急忙前来阻止,勿陷自身于不忠不义之地。”

    彬彧玄览应道:“何来不忠不义,愿闻其详。”

    伍驞轻蔑地瞥了他一眼,道:“彬彧将军自云景安定王一脉,然无从稽考,列侯递降,中落至此,不过是欺世盗名的草寇,借仁义之名,揭起干戈。非忠心为景,实为仁贼。”

    且道:“二来,欲陷宣州群民于兵祸,实为不义。吾世代簪缨,别于贩夫走卒之徒,此不忠不义者,人品不佳,祸心内藏,大人切勿同流合污。”

    彬彧玄览从容道:“吾皇族之爵,乃依谱封赐,何云无从稽考?君乃簪缨世胄,然君臣之伦,比于父子;君臣之道,恩义以报。国难当前,公侯之家,避世金马,忠孝何在?恩义何在?大厦倾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此诚小儿白丁俱了知,而公子犹不及,不足与论。”

    霎时,彬彧的神情变得耐人寻味:“况以君之行止,论及人品,似乎略有不妥?”

    场内气氛刹那凝结,大大小小的官员都蹀躞(die2xie4)不下,伍骐目光锐利了起来,眼神瞥了一眼夜晞,但见夜晞仅是波澜不惊仿佛事不关己地看着两人。

    伍驞立马意识到什么,顿时气急败坏:“我世家子弟,钟鸣鼎食,诗礼之家,岂是山野莽夫能够谈论?”

    伍骐又瞥了一眼夜晞,再大咳一声,瞪了伍驞一眼。

    此时,夜晞缓缓地解围道:“少主,请听晞一言,言多必失,正事非儿戏,有轻重缓急,如有别务,当择日再谈。”又强调道:“以大局为重。”

    伍驞蔑视地轻哼,说道:“狡诈家奴,与贼串通一气,灭我威风,现下他低声下气来求大人同盟,却气焰颇甚,巧舌如簧,威逼利诱,门都没有!”

    此番言论太过鲁莽,触怒了伍骐,且见他怒斥:“竖子不可教也,来人,将少主拉回去!”

    伍驞心怀不忿,大声地嚷嚷:“大人!是此□□设计我,现在又跟此歹人串通一气,让您难堪,您可要心中清明呀!”

    伍骐:“驞儿,这并不是你胡闹的地方,退下!拉出去,关起来,让他闭门思过!”

    伍驞:“大人!”

    夜晞:“……”

    不依不挠的争闹声渐远,然在场各位都面露尴尬,一时气氛微妙。

    伍骐面色青白交转,老脸汗如雨下,且惭愧道:“家教失败,懵懂愚子,唐突了将军。”

    彬彧玄览笑道:“伍公子年少气盛,气血方刚,世事不谙,人无完人,自不会计较。”顿了一顿,却又语义双关道:“只是君子之泽,欲泽披后世,修身齐德,莫过于此,五世而斩,徒后人哀。”

    伍骐浮肿的眼皮略颤了一下,羞忿交杂,默然无语。

    “……”

    彬彧玄览彬彬有礼,又语义双关地笑道:“此事,就到此为止了。不必再提,伍公亦不必介怀。”

    伍骐听懂他话中深意,这才尴尬笑道:“彬彧将军心胸宽大,睿智明理,吾亦心怀欣慰。”且唤起优伶伎人以款待,丰肴醴酒以礼遇。活络气氛,化解尴尬。

    “睿适才言语冒犯,幸勿见罪。然拳拳之心,天地可鉴,乞请明公再三思量,解万民之倒悬。”

    此番唇枪舌剑,堂前激辩,未有结论。然而如同巨石投湖,在众人心中都起了不少涟漪,泛起了不少风波,伍公心乱如麻,微有乏然,全然没个主意。相较之,彬彧玄览则是方寸不乱,来去自如,心中已别作打算。

    两者相笑暂别,各怀鬼胎。

    [1]语源自《三国志·魏书·陈登传》陈登,字元龙。许汜向刘备讲述自己拜访陈登时受到的“冷遇”,刘备则批评许汜在天下大乱时,只关心置买田舍,而没有匡扶济世的志向,这正是陈登轻视他的原因。

    [2]“为了私情而背弃公义,成全了对私党死党的义气,却废弃了守职奉公的节操。”语源自《长短经》,引用《战国策》典故:战国时期赵国的虞卿,他放弃了赵国的宰相之位并抛弃了赵王,只为了帮助处于危险中的朋友魏齐。此句用于批判那些因过分注重私人情义而不顾及职责和公义的行为,认为这种行为表面上看似重义气,实际上是一种浮华虚伪的表现,废弃了应有的职守和对上级的忠诚与责任,甚而损害了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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