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伍骐召夜晞入议厅。烛火莹莹,衬得伍骐微生华发尽显沧桑,其实伍骐不过刚过知命之年,战场上勇猛果敢,在家事官场上却优柔寡断,遂只求明哲保身,蛰伏一方,蹉跎半百。

    “暄妍,你看这事该如何?之前屠逸璞来笼络,骆雍与你也劝我应了他。这次彬彧睿也来,若遂了他,燎原军散兵游勇,看他的部下辄知,明铠草履,俱都是从敌方那里缴获的装备,民兵农兵与正规军龙蛇混杂,不成体统,若面对屠逸璞的精锐,恐难抵挡。再者,禀州近而盛州路远,我们若遭报复起来,必有远忧。”伍骐捋须,忧心叹谓。

    “我置于彬彧帐下,却有不同的想法。彬彧手下有几名骁将,主公恐也闻其名声,虽剽悍粗莽,颇仗能而骄,但独独忠诚其主,表面看来乐也融融,实似蜂拥蜂王,死心塌地。能服猛将,其一,可见其有御人之术。盛州许淮扬貌丑短小而有才智,不擅言辞,然他纳为己用,许才大用,辖地吏治清明,可见其有识人慧眼。其三,且不说以游勇之兵屡次奇袭、以弱制强,战绩彪炳,才过关斩将来到主公的跟前,不得不为之忌惮,兵事期间祸民失德事众而人不非之,皆称之为‘厚德’,以善德的旗号号令天下,可见其若非大善即为厚黑。况且兵众形散而意不散,精神焕发。我以为,此星火燎原的草莽之主,攀附大景血缘的远房亲戚,比之滨东那位热锅上的蚁王……”她挨近伍骐,沉声道:“更有帝王之相。”

    伍骐大愕,神色变异,思来踱去,才慎重道:“暄妍可要慎言,我看这毛头小子……,嗯,想来是有超出同龄人的稳重,处事还算周虑。”他深深吸口气,叹得落叶成堆。

    夜晞拢袖恭谨道:“且听夜晞一言,我看此事,主公大可坐山观虎斗,不必作为。”

    “不作为?”伍骐疑道。

    夜晞笑道:“对,不作为。先口头答应彬彧,到时两方相争,我们自当遣兵观望谨慎防守即可。望风使舵。”

    “脚踏两船,这可……”

    “藩篱山山势奇峻诡异,易守难攻,而今他们借道短兵相接,而时势不明,本就不该轻举妄动。再者我军兵强道诡,可恃天险,最坏的想法,就是他们假道伐虢,此乃下智。如果他们这么做,在这个时势,定必陷入泥沼,万劫不复,所以良策就是能招安得招安,即使我们不作为,他们也无可奈何,我们若不作为,那么还有许多周旋之地,若我们做了,那可就真的骑虎难下了。不妨就渔人得利,见机行事。”

    “我以为……嗯。你说的没错!兵者凶事,不可为首。但他们以这个借口追究起来,那真是无妄之灾。然而处世怎可失了诚信?”

    “主公,为君者,以百姓为先,以佑护百民为重,辄无懈可击,名正言顺。况且,先到还是迟到的援军,到那时候都是锦上添花。”

    “嗯……”伍骐陷入沉思,良久才道:“我还是再想想吧。”他顿了下,又迟疑道:“驞儿的事……,委屈你了。”

    夜晞脸露微涩,一声隐忍的喟然,目光垂丧,挺拔端坐的身姿都颓了,也仅仅是冷静地道:“主公!我也不想隐瞒主公。此事夜晞早就心中有数,不过是迟来还是早到,而夜晞也不过是区区一个臣仆……”她顿了一顿,脸上既是忧虑又是由衷的担心:“若少主的行为不受约束,恐酿成更大的祸患,主公定然也看在眼里,忧在心中。”

    伍骐琢磨了一下夜晞的神态,看到她的诚恳,也将信将疑,说道:“唉——那个不肖子!他还跟我说,是你的那个手下亲自去约他的,怎么可能呢?暄妍多年来规行矩步,怎么会行勾引之事?”

    夜晞的眉头终于紧蹙起来,脸上是压制的平静,可以察见脸部神经压抑的轻微跃动,她又是轻喟:“希望主公能够明鉴,夜晞不才,非是旷达疏狂之人,爱惜羽毛,断然无法嬉然处之。我对公子向来没觊觎之心,因此谨言慎行,冠上履下,心中分明。”

    伍骐又琢磨了一下,想起往日伍驞的言行举止,这心中权衡一番,秤砣又往夜晞那边倾斜了些:“自三年前,凤临自藻鉴先生门下而来,如获至宝,这些年暄妍为伍家出谋划策,殚精竭虑,老朽都看在眼里,心中自有定夺。唉!那不肖子,他还学会栽赃嫁祸,世家的门风都给败坏了!还让彬彧那小子看了笑话。”

    “夜晞已然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主公明鉴,自然不会让夜晞受了……还得蒙冤,而夜晞也只能清者自清。”

    “我定然知道你心中有苦难言,我会狠狠地惩罚他,以儆效尤!”伍骐决然道。

    “……”

    待夜晞退出议厅,步声渐没,室里才有人影掀帘现身,便是白日舌战中首当其冲的伍骐近臣别驾从事骆雍。

    “你看怎样?”伍骐询问一直在暗处观察夜晞的别驾。

    “禀主公,臣下看不出来异状。”骆雍道。

    “所以这事真的是驞儿……?”伍骐微恼道。

    “允许臣下说一下自己的判断,若然凤临表现得哭天抢地,喊冤叫屈,把事情闹大,那就真的像是她有意而为,然而她昨天也顾全大局,还是隐忍克制,虽则这件事发生的节点看起来很是可疑,就这么让彬彧睿抓住了少主的把柄!但这个事本身……少主他也……”骆雍偷偷地瞄了一眼伍骐,委婉地道:“处身高位者,若不谨慎爱惜羽毛,懂得‘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的道理,那身败名裂也就……。”

    伍骐做了个安抚的手势,抬手扬了扬示意道:“唉——!这不肖子……”他侧着头,满脸恨铁不成钢,怒道:“他要是不行差踏错,别人就是要构陷他也无从下手!”

    然而伍骐思忖过后还是质疑道:“但是她昨天处处地维护那个彬彧小子!”

    骆雍又谨慎道:“这……好歹也是她……为她解围的人,这种偏袒还是能够理解。况且彬彧睿其人器宇轩昂,目窕心与也是合情合理的。”

    “你是说,她对我们有了叛离之心?那么她所提出的策应?”伍骐倏然紧张道。

    “凤临所提出的对策,臣下深以为然。虽则昨天她的发言有悖,可策应之思,完全是权衡过我们当下的境况种种,作出的最为合适的建议,所以仅仅从利益出发,我们至于她的种种揣测,都显得立不住脚。”骆雍道。

    伍骐沉吟良久,才道:“我有一个不好的预感,这个你得给我好好参详。我以为彬彧睿可能会向我要人!”

    “主公的意思是,彬彧志在凤临?”

    “他要的兵,我姑且可以阳奉阴违。他要我手下一等的谋臣,我怎么可以给?”

    骆雍思忖了一番,方道:“也不一定,主公,请听我一言。尽管主公如今坐拥宣州割据一方,依据天险自给自足,但宣州夹在禀盛两者之间,又与远东的大景失联,实质势孤力弱,如此若想壮大声势,必须假舆马舟楫。若禀州恭王之乖戾难驯,盛州彬彧睿较之更为温和,且充满诚意。且看麓山亭一事,公子欺辱效忠世家名声斐然的谋臣,此事说小不小,说大若张扬开去对公家名誉是要造成不少的毁损,然则盛州彬彧一个乡野的杂牌军,与主公素无来往,遇见这等事,是悄无声色地将人带回来,已经可以说是向主公示好,既然彬彧睿有连横之意,不如趁此机会派一人按插其中,无论成败与否,这也不失为一个有利无害的好事。”

    “那就一定要暄妍吗?我给他其它人,细莘、蒋辜,都可以!”伍骐道。

    骆雍有些尴尬地笑道:“本来如果没发生那晚的事,还是有太多的变数能够商酌。但既然他们有了这样的渊源,乍看夜暄妍的意愿,他若提出,她要报恩,这也无可厚非,合情合理。主公既然想到彬彧会向您要人,那他要的就必然是凤临了,主公慧眼,又怎会想不到这个层面?”

    伍骐念及此懊恼不已,左右徘徊,沉吟许久才又说道:“这事毕竟没有发生,只是吾一个推测而已!万勿杞人忧天,自乱阵脚。……只是,万一、我只是说万一,暄妍若是去了,恐怕就再也不回来了!”

    “未必。主公,风筝的线轴当然握在您的手里。”骆雍如是道。

    夜阑人静,黑漆漆的廨舍房间里,只有快要燃尽的油灯忽明忽灭地亮着。忽然一阵轻风拂过,火苗偏了一下,一个人影蹿入了夜晞的房间,走进内室,在影影绰绰的屏风前屈膝坐下,她眼尾瞟了他一眼,见他瘦长的黑衣背影挨住了屏风的一隅,她又将眼光投回纱帐的穹顶,默然以待。

    只听他低沉的声音冷然地问道:“睡了吗?”

    “没。”

    ,

    “要谈谈吗?”

    “你非要在这里谈吗?”

    “我都巡查过了,周围没有人,这个时刻,顾虑太多。”

    夜晞暗暗叹了口气,“说吧。”

    “难道非要这样做不可吗?”这人冷冷的语调,还是透出鲜有情绪的担忧。

    “难道你真的觉得这片四方之地,能让我们有什么作为吗?你当然是没有负担的,我可不同,我族的血仇,肩负在我的身上,不能在这里蹉跎了。”

    “彬彧睿就是个好的去处吗?”

    “也许你也没有看清楚我们当下的形势,伍骐虽待我优厚,但势单力弱,况且主母忌惮我已经非一朝一夕的事,待久了定会被她所害,而彬彧睿,新势崛起,兵强将寡,但有青云之志。不似曙雀也不像景朝,基底稳固,谋士众多,莫说英雄无用武之地,智谋也只得牛鼎烹鸡。所以他的确是当下我们最好的去处。”

    “但……家主,那你的养父母还有藻鉴先生处境如何,你可有想过?”

    “他们会被照顾得很好。伍骐势孤,失却我可能会感到一时的惆怅,但就是因为势孤所以也指望我能连接外援,所以一定会善待我的家人,至于恩师乃是名儒,他们不敢加害。况且我一离开,主母定会很高兴,他们既可挟我的家人为质,又可以借此来向我‘施恩’。而彬彧睿缺乏人才,也很愿意得到我,这样我和我的家人都能够得到保全。”

    “既然如此,一切都听你的。”

    “端蒙,在这纷繁的乱世存活,不能想得太简单。”

    翌日。

    彬彧玄览早早便来拜会伍骐。最终,伍骐还是假意应诺了彬彧,然而彬彧没有向伍骐要求兵马助阵,却跟他要了一个人。

    “睿想要跟伍公借一个人。”彬彧玄览恭敬地拱手道。

    “哦?”伍骐左右顾看,眼光扫遍了堂下几个文士,跟别驾骆雍交换了眼神,又看看夜晞,最终还是将眼神落到夜晞的身上,缄默不语。

    夜晞微诧,与伍骐对视又看向彬彧玄览,只见他笑意盈盈,眼中满腔热切地看了她一眼,道:“睿兵微将寡,欲成其事,望请凤临暂且相助,不知伍公意下如何?”

    伍骐微有恼色,踌躇了半响,方道:“凤临幼稚,恐悟将军大事,不如我借与君军马步兵三千。”

    彬彧玄览坚定地道:“睿以为得凤临一人,可胜千军万马,恳求伍公成全!”

    伍骐还是踌躇,依然周旋道:“夜晞已在我麾下侍奉多年,除了宾主之谊之外,感情也日益深厚,老朽也把她当作‘亲人’一般看待,难以割舍,所以将军盛情,恐怕也得让你失望了。

    彬彧玄览毫不动摇,一股非君不可的韧性:“伍公何不问一下凤临的意向呢?”

    这股不依不挠的韧劲让伍骐也神经绷紧,遂即板起脸来,他将眼神投往骆雍,骆雍坐正了身姿重重地合眼表态,伍骐想到骆雍昨晚跟他说的“若然彬彧睿为此事执拗不过,那不如就作一个顺水人情,促成这事,也是两方利好。”这样的话,虽然心中万分不舍还是动摇不已,就暗暗把心思赌在夜晞的本愿上了。

    只见伍骐嘴角微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以眼神示意夜晞,依然保持风度,问道:“暄妍,你可愿随彬彧将军而去?”

    夜晞微微颔首,淡淡道:“若君侯认为夜晞微薄之力能派上用场,自当义不容辞。”

    伍骐眼皮一耸,似有愠气,然虽不情不愿,见情势如此,碍于颜面也只得允了。

    “那就竭绵薄之力相助将军,万事谨慎,勿徒添麻烦。”

    夜晞回道:“谨遵主公成命!”

    待夜晞收拾行装,与伍骐等人请辞过后,彬彧玄览已在庭院负手已久,一看见她,便喜不自胜地迎上来,热络地执手边笑谈边引路而去,夜晞显得略有些局促,却暗暗笑了,瞧着这相对日久的偌大门庭,匆匆地退到她的脑后,脸上却没有一丝松懈的表情。

    车驾辘辘,道路颠仆。

    夜晞与彬彧玄览同乘一坐,此间只得他两人,于是他就敞开天窗说话了:“那天麓山亭初见,我猜定然在凤临的筹谋之内?”

    她淡定地看着他,笑而不语。

    “睿曾到藻鉴先生的茅庐里拜谒,藻鉴先生与我说:‘若权以经世,纵横天下,佼佼俊杰中凤毛麟角者,此间自有白泽奉书、凤凰蛰伏。’以宣州为故里的相才,其一,乃是曙雀国白泽明宰白子恒。其二,就是伍骐将军府中的一等谋士凤临夜暄妍。惜我来迟一步,亦未能得以尽早结识引为憾事。没想到麓山亭一场风花雪月的戏局,却‘巧合’地与阁下结缘,使睿大喜过望。然冷静下来一想,阁下负有宏才却屈身在伍公麾下,经年才华不得施展,然伍公虽宽厚,亦难舍凤才。故使睿‘予’阁下救命之恩。再者,纨绔子弟行为不端若在商贾之家,不过是引为笑谈,而对伍家这种阀阅门庭来说,则是影响巨大的耻辱,士可杀不可辱,而阁下作为伍公的谋臣,若任这受辱的风声传了出去,务使世家声名狼藉,遭士人侧目。此来阁下又‘予’睿一个机缘,使伍公不得不忌惮名声,而向我低头,睿若向伍公求得阁下,于情于理,于伍公于世人,亦不由分说。”

    夜晞依然含笑,柔声道:“夜晞雕虫小技,全让将军明察秋毫。然千里之骥,也得有伯乐识才。彬彧将军跋涉千里,故意绕道到鸣高岗去寻我师父,难道只是为了看风景吗?”

    彬彧端凝地看她一眼,开怀大笑,道:“哈哈哈哈,此间风景独好,目不转睛!我得凤临,如鱼得水,喜不自胜!”

    夜晞拱手揖礼,敛首道:“诚也。”

章节目录

大旱望云霓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花落松生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花落松生并收藏大旱望云霓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