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皎洁,银霜泻地。她眼睁睁地看着那白月光,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睡,于是在黑暗中伸出手,从掌心中幻出一把琉璃剑,纤长的剑身幻丽光洁,在暗夜中发出晶莹剔透的光泽。感到痛苦的时候,她就会拿出来看看,聊以解愁:
“说来已经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巫族还没被屠,只是我被当作兄长的替身作为祭品放上流月船送死,一心求死的我,没想到却遇上仙人搭救,他赠我琉璃剑,温柔地对待我,是第一个蛮横地要‘在乎’我的人,呵呵,二十多年来也是唯一的一个……”
“一辈子里穿到最漂亮的衣服的时候,就是赴黄泉的时候,也是所有至亲之人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的时候,其实,我那时候也彻底地甘心命抵觉得死得其所了吧?”
禀州古时的习俗,每隔三年,都要奉上孩童作祭祀神灵的祭品以求庇佑,这一传统直到丰沮巫族司祭后改变,不再用生人来祭祀,以草扎稻人取而代之。然而那年灾厄特别多,皇室倾轧,朝局混乱……
当时的禀州之主——庆王,信任奸佞,自大愚昧,为了与兄弟争权夺利,听任自己的亲信镇南将军所摆布,而转信邪术,听信妖道善见的谄言,算准了夜晞与她兄长的生辰八字,指定了他们,要送上流月船,推至弱水之滨,沿途焚烧,以作活人祭。
这镇南将军与妖道同流合污,惑乱君主,陷害忠良。妖道又与巫族有嫌隙,既知夜晞的兄长,乃是大司祭巫咸的继任,是巫族下一代的希望,还是传闻中的神君下凡,凤临天下的神仙托世。
这便是这妖道一道阴招,什么巧言令色都是假的,欲覆灭巫族是本意。
比起天纵英才的兄长,微不足道的她,作为兄长的影子,自然而然地被推上替他赴死的道路。
没有人觉得惋惜……
夜晞头内一阵刺痛,一些过去的回音在脑海中闪现……
她看见少年端蒙忧郁的眼睛浮现,细细唤她道:“阿晞……”
她逃避地将他的身影从脑海中挥去。
“……”
想起来这些,她也是颇意气用事的,许多年之后,被收养、被送到藻鉴先生门下,自号“凤临”,比起他人送之号曰“惊鸿”更为执拗,便有着这微妙的心态,仿佛自那一场屠杀之后,她便与兄长置换了人生。
“我不知道哪一种人生更好,但我曾有一丝侥幸,我与兄长,活下来的人是我。呵……,这真是卑劣的想法。……可是,哪怕如今我宁愿一死以换取他们的存活,可是他们怎么也无法活过来了。”
越过记忆的回廊,在心底剜开的裂缝处,那里有一股涓涓的清流,那难以忘怀的溪畔,有一缕阳光。
“我的名字叫作夜晞,夜中白日,日光微明。然而我觉得我的生命里没有什么热烈温暖的东西,如果有……那便只得那一簇微明的光……”
微光从参天古木疏影横斜的林叶间斜刺下来,刺开了少年夜晞的眼睛,回到了禀州桃都山十年前的大泽荒潭的岸边,沁入鼻腔的第一缕气息,呛得宛如新生般的透腔冰寒。
死而复生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天姿灵秀,浩气清英。
湛湛碧发似流泉倾泻,以玉胜丝绦束之,微风拂抚,额发随风微动,眸子灵光湛然,玉致玲珑的一张脸,神情淡漠,便似是镂月裁云的雕像,着一袭琉璃绀的深衣外披着云雾白的薄纱,淡淡冷梅香气,仙姿玉质,风仪雅度,不似人间所有。
眼前的青年,清贵端雅,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也是吧……”夜晞想到,“自己死了所以会有使者来接引,只是没想到那枉死城上的使者,竟是无与伦比的天人。”她有点自嘲似地想到:“到底是死了,才能体面些,不至于牛头马脸勾我的魂。”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离离光光的眼里充满惊叹:“你、你好好看呀……你是神仙吗?……所以我真的死了吗?”
“你没有死,我救了你。”仙人道。
夜晞低头忖了一下,感觉到唇间有微微的暖意,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气息曾从唇齿间滑过,微有余温,也许是整个人都湿冷湿冷的,这感觉特别鲜明。
她秀眉轻蹙,手指掂在唇边,有点紧张:“你……怎么救的我?”
那仙人依然淡然,面无异色:“把你从河里抱上来,给你渡了一口气。”
她心中一愕,思绪纷乱起来,“渡了口气?”不会是自己想象的情况吧?太丢人了!她怔怔地,忽然两颊飞红,宰猪似的猪一般嚷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顿时意识到自己在他怀中被抱着,大惊失色地滑了出去,他连忙要搀住她,可她动作太大,鲁莽地从他手中抽出胳膊来,一哐当,摔了一跟斗……
仙人被她拉拽下来,半蹲着一手搀着她的手肘,被她狼狈的样子逗笑了。
夜晞看到他取笑自己,顿时觉得自己像只烧虾子,热烘烘的,滚烫得能烧成焦土,她用手捂着一脸焦土,又偷偷从手指缝看他。
仙人语笑款然,带温柔笑意的眼睛湛然澈底,心思无邪……哎哟!好丢人哦!
这刹那的慌乱使她仿佛什么都忘掉了,烦恼霎时抛到九霄云外去。
一顿混乱的闹腾过后,身体的感觉慢慢又回来了,腿部寒冷的触感直刺脑梢,夜晞想到原本被缚在船上,也铁了心去送死,焚船时被火烧得疼痛难挡的脚,现在看去,却是完好的一双……
她暗暗忖到:“果然是神仙吗?”
只是觉得身子好冷好冷,湿衣服凉凉的搭在身上,身上什么伤口却都被治愈了。
“啊嚏!”她冷得直哆嗦,连连几个“阿嚏、阿嚏!”嘴唇都微有发紫。
“……”
那仙人看她发冷,便立刻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大大的袍子,薄如蝉翼,把她小小的一个拢在里面,夜晞不是很习惯他人的亲切,身子不禁僵了僵……
她拢了拢衣袍,竟觉得有丝丝暖意,身上的水汽慢慢干了,她动了动脚趾头,活络的感觉真好,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道出心中疑问,抬头看去,正好跟那仙人对上。
“……”
那仙人端量了她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起身。窃视流盼,全随他而动,夜晞竟觉得心慌,以为他就要离开了,不禁有些不安得过分。
“……”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崽,风雨飘摇,瑟瑟缩缩,有人看顾,便要眷恋不舍。
那仙人原地四顾,以术法气劲劈落枯枝,收掌拿来,柴火齐整地跌落地上,只打一响指,那青焰便从那指尖生出。她看着那青焰也随之坠落在柴火堆上,渐渐燃烧起火红的焰。
那利落的手法,潇洒飘逸,夜晞也不是没有看过别人施法,可比之大司祭施法,或是兄长修炼的法术,就是觉得他施法的手法特别好看,她又摸了摸身上的纱衣,那质感……她怔怔地想到:“实在是太漂亮了!真的不像是凡人……”旋又自责,“都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能胡思乱想!”
待那柴火旺了起来,她本能地靠近那热火堆呵手取暖,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起来太笨拙了,那仙人端凝地看着她,瞧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在这寂静中弥漫,两人四目相对,夜晞越发地困窘慌张起来。
“……”
“……”
“…………”
“千山鸟飞绝,故人音尘渺。”
那仙人低低念到,目露神伤,微有哽咽。夜晞也被他的愁绪感染,忽然想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想起了过去,那痛苦又漫上心头。
“……”
“……”
仙人察觉到夜晞落泪,紧张地探身过来敛袖替她拭掉眼泪,然而她看着他这样一个陌生人对她如此温柔,想到自己的亲人却……竟禁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夜晞啜泣着道:“你怎么还要救我呢?这么一来,我还得继续痛苦下去。”
那仙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寻死?”
夜晞答话,却有些没头没尾的:“因为太痛苦了……对于他们来说,我算什么呢?他们不在意我,他们要的是兄长!你告诉我,人生会一直那么痛苦吗?”
那仙人沉吟了一阵,如实道:“世态无常,一切皆苦。”
夜晞万念俱灰道:“那我还不如早点死了。”
那仙人温柔地问道:“要跟我说一下吗?”
夜晞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怔了一阵,哀伤漫上心头,丧气地道:“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这里……离众人而去呢?”
夜晞沉默,心想:“她哪里不知道呢?蝼蚁尚且珍惜生命,她都知道。她该知道。她是最体贴人心的,她是最宽宏大量的,她最该善解人意的,她最该承受一切的,可是啊……”
“连你也要责怪我吗?对呢,我自己都不想活了,菖蒲说肯定进枉死城不得超生,神仙肯定也嫌弃我的。”
她连珠炮响地急急诉道:“我很早就没有父亲,剩下来的人,我若死了,他们也不会难过的,可是谁在乎过我的意愿呢?谁在乎我的生死呢?谁在乎我呢?”
“他们都只让我去接受!能代替兄长死去的孩子也是荣幸的。我?我算得上什么呢?”
夜晞一股脑尽诉衷肠,可是说得捏头去尾的,毫无条理。
那仙人一派默然,遂即,他突然挨近夜晞,指尖掂起她小小瘦瘦的脸,咫尺之间,夜晞仿佛感觉到他的眼睫拂到她的脸上,澄澈的眼眸直透进她的眼底里……
深山阔林之中,丰沮巫族在诺大的广场吹簧吹笙举办庆典,巍巍的神像在熊熊的篝火之上,众山群绕之中,显得肃穆庄严,不可冒犯,那祭祀的正是创世神君——太素。
祭坛前大司祭双手奉敬着权刃,兄长夜晗跪在司祭的长袍前承命受业,而夜晞,泯灭于熙攘的人群中,高高仰头,渴望地看着少年手中的权刃,那是承载了整个丰沮巫族希望的象征,是最尊贵的象征。
“很想摸一下,只要摸一下……”
伸出手去,近在眼前,咫尺可及,在黑暗封闭的礼堂中央,那暗红的帷幕之下,冷冰冰的权刃仿佛有股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下一刻,她鸡爪似的小手握住了权刃,她满足于那冷冰冰的实在,烫手的,让人心动的——尊荣!
下一刻!
极大的轰鸣从耳朵震动脑袋,嗡嗡的,火辣辣的疼痛瞬间麻痹了半边脸,“疼!很疼!”
“这是代代相传的宝杖!”
原来是伯父啊……
“只有族中地位最尊崇的巫咸才有资格去触碰它!”
“女人的手只会弄脏它。”
“毓灵神君不也是女人吗?梭月神君不也是女人吗?”她悻悻地争辩。
“啪!”又是一掌落下。
“你怎么知道神君转世,就一定不是女人!”
“神君是不会转生在女人身上的!凤凰不会化为女人的。牝鸡断不可能司晨!”
“冥顽不灵!”
“啪!”
“兄长才是能带领族人走向荣华显赫的天选之人,是巫咸选中的继承人!”
“兄长才是最重要的!……那我算是什么?”
“多余的……吗?”
“晞儿,没关系的,你的生辰,娘亲一定会记住的,不过要等明天、明天娘亲给你办,我们偷偷地办,开心一点!”
“好的,娘亲。没关系的,娘亲。毕竟……我是多余的嘛。”
那绒绒的白云,蓝到无边的天,很高很远,芳草萋萋,大雁高飞。
“真好!好想跟它们一起飞走,如果我也长一双翅膀多好呀!”
高而茂密的野蔓丛中,一个角辫少年分拂而来,他捏着手中的枯黄的蓠草,笨笨圆圆的,心事重重。
端蒙:“夜晞,你在这里啊?”
夜晞:“端蒙?”
他干嘛扭扭捏捏的,神情古怪?他忽然折断了草根,大喊:“快逃!阿晞!”
夜晞:“逃什么啊!”
端蒙:“庆王派人来,要我们交出夜晗,他们拿来你们的生辰八字,要来拿人,叔叔打算让你出去顶替!”
她心中一片寂如灰烬:“啊?好呀!”
端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道:“怎么好呀!他们要的人是要去献祭的呀!快逃呀!”
夜晞:“这就是我的价值了吧,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了。”
逃?躲?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躲在那布帘后,一字一语,听得明晰,那是她母亲那温柔又怯弱的声音:“大伯父,你的意思我懂,我明白的,能代替晗儿死掉,也是阿晞的荣幸。”
她听她那一贯低眉顺眼的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的。”
“嗯。没关系的,我挚爱的娘亲。”
按住她的人的手很冷,推搡着她的人麻木的脸很冷,风在岸边呼啸,瑟瑟冷冷,流月船上的水渍沾到背上很冷,可是这些都仿佛不冷了,因为她的心已经冻起来,不会冷了。“看啦,那流月船缓缓顺水而去,那火花从脚那端徐徐地烧起来,暖的呢……”
“白的呢、黑的呢。”
暖暖的微光刺到了她的眼,参天古木疏影横斜,满眼绿荫。
“为什么还要醒过来?”
“为什么连死都那么艰难?”
“我的腿已经废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神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成年人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弱而迷信神仙之说,然而他们不努力搭救自己,日盼夜盼虚无缥缈的神仙搭救,多么傻!”
“我……已经太累了。菖蒲说,自杀之人死后不入轮回入枉死城,然而,我也不过枉为人罢……”
“说来已经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吧。那时,巫族还没被屠,只是我被当作兄长的替身作为祭品放上流月船送死,一心求死的我,没想到却遇上仙人搭救,他赠我琉璃剑,温柔地对待我,是第一个蛮横地要‘在乎’我的人,呵呵,二十多年来也是唯一的一个……”
“一辈子里穿到最漂亮的衣服的时候,就是赴黄泉的时候,也是所有至亲之人觉得自己死得其所的时候,其实,我那时候也彻底地甘心命抵觉得死得其所了吧?”
禀州古时的习俗,每隔三年,都要奉上孩童作祭祀神灵的祭品以求庇佑,这一传统直到丰沮巫族司祭后改变,不再用生人来祭祀,以草扎稻人取而代之。然而那年灾厄特别多,皇室倾轧,朝局混乱……
当时的禀州之主——庆王,信任奸佞,自大愚昧,为了与兄弟争权夺利,听任自己的亲信镇南将军所摆布,而转信邪术,听信妖道善见的谄言,算准了夜晞与她兄长的生辰八字,指定了他们,要送上流月船,推至弱水之滨,沿途焚烧,以作活人祭。
这镇南将军与妖道同流合污,惑乱君主,陷害忠良。妖道又与巫族有嫌隙,既知夜晞的兄长,乃是大司祭巫咸的继任,是巫族下一代的希望,还是传闻中的神君下凡,凤临天下的神仙托世。
这便是这妖道一道阴招,什么巧言令色都是假的,欲覆灭巫族是本意。
比起天纵英才的兄长,微不足道的她,作为兄长的影子,自然而然地被推上替他赴死的道路。
没有人觉得惋惜……
夜晞头内一阵刺痛,一些过去的回音在脑海中闪现……
她看见少年端蒙忧郁的眼睛浮现,细细唤她道:“阿晞……”
她逃避地将他的身影从脑海中挥去。
“……”
想起来这些,她也是颇意气用事的,许多年之后,被收养、被送到藻鉴先生门下,自号“凤临”,比起他人送之号曰“惊鸿”更为执拗,便有着这微妙的心态,仿佛自那一场屠杀之后,她便与兄长置换了人生。
“我不知道哪一种人生更好,但我曾有一丝侥幸,我与兄长,活下来的人是我。呵……,这真是卑劣的想法。……可是,哪怕如今我宁愿一死以换取他们的存活,可是他们怎么也无法活过来了。”
越过记忆的回廊,在心底剜开的裂缝处,那里有一股涓涓的清流,那难以忘怀的溪畔,有一缕阳光。
“我的名字叫作夜晞,夜中白日,日光微明。然而我觉得我的生命里没有什么热烈温暖的东西,如果有……那便只得那一簇微明的光……”
微光从参天古木疏影横斜的林叶间斜刺下来,刺开了少年夜晞的眼睛,回到了禀州桃都山十年前的大泽荒潭的岸边,沁入鼻腔的第一缕气息,呛得宛如新生般的透腔冰寒。
死而复生后第一眼看见的人,天姿灵秀,浩气清英。
湛湛碧发似流泉倾泻,以玉胜丝绦束之,微风拂抚,额发随风微动,眸子灵光湛然,玉致玲珑的一张脸,神情淡漠,便似是镂月裁云的雕像,着一袭琉璃绀的深衣外披着云雾白的薄纱,淡淡冷梅香气,仙姿玉质,风仪雅度,不似人间所有。
眼前的青年,清贵端雅,她有些恍惚,忽然觉得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
“也是吧……”夜晞想到,“自己死了所以会有使者来接引,只是没想到那枉死城上的使者,竟是无与伦比的天人。”她有点自嘲似地想到:“到底是死了,才能体面些,不至于牛头马脸勾我的魂。”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离离光光的眼里充满惊叹:“你、你好好看呀……你是神仙吗?……所以我真的死了吗?”
“你没有死,我救了你。”仙人道。
夜晞低头忖了一下,感觉到唇间有微微的暖意,仿佛有什么温暖的气息曾从唇齿间滑过,微有余温,也许是整个人都湿冷湿冷的,这感觉特别鲜明。
她秀眉轻蹙,手指掂在唇边,有点紧张:“你……怎么救的我?”
那仙人依然淡然,面无异色:“把你从河里抱上来,给你渡了一口气。”
她心中一愕,思绪纷乱起来,“渡了口气?”不会是自己想象的情况吧?太丢人了!她怔怔地,忽然两颊飞红,宰猪似的猪一般嚷起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顿时意识到自己在他怀中被抱着,大惊失色地滑了出去,他连忙要搀住她,可她动作太大,鲁莽地从他手中抽出胳膊来,一哐当,摔了一跟斗……
仙人被她拉拽下来,半蹲着一手搀着她的手肘,被她狼狈的样子逗笑了。
夜晞看到他取笑自己,顿时觉得自己像只烧虾子,热烘烘的,滚烫得能烧成焦土,她用手捂着一脸焦土,又偷偷从手指缝看他。
仙人语笑款然,带温柔笑意的眼睛湛然澈底,心思无邪……哎哟!好丢人哦!
这刹那的慌乱使她仿佛什么都忘掉了,烦恼霎时抛到九霄云外去。
一顿混乱的闹腾过后,身体的感觉慢慢又回来了,腿部寒冷的触感直刺脑梢,夜晞想到原本被缚在船上,也铁了心去送死,焚船时被火烧得疼痛难挡的脚,现在看去,却是完好的一双……
她暗暗忖到:“果然是神仙吗?”
只是觉得身子好冷好冷,湿衣服凉凉的搭在身上,身上什么伤口却都被治愈了。
“啊嚏!”她冷得直哆嗦,连连几个“阿嚏、阿嚏!”嘴唇都微有发紫。
“……”
那仙人看她发冷,便立刻脱下外袍给她披上,大大的袍子,薄如蝉翼,把她小小的一个拢在里面,夜晞不是很习惯他人的亲切,身子不禁僵了僵……
她拢了拢衣袍,竟觉得有丝丝暖意,身上的水汽慢慢干了,她动了动脚趾头,活络的感觉真好,正琢磨着如何开口道出心中疑问,抬头看去,正好跟那仙人对上。
“……”
那仙人端量了她的样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起身。窃视流盼,全随他而动,夜晞竟觉得心慌,以为他就要离开了,不禁有些不安得过分。
“……”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只被遗弃的流浪猫崽,风雨飘摇,瑟瑟缩缩,有人看顾,便要眷恋不舍。
那仙人原地四顾,以术法气劲劈落枯枝,收掌拿来,柴火齐整地跌落地上,只打一响指,那青焰便从那指尖生出。她看着那青焰也随之坠落在柴火堆上,渐渐燃烧起火红的焰。
那利落的手法,潇洒飘逸,夜晞也不是没有看过别人施法,可比之大司祭施法,或是兄长修炼的法术,就是觉得他施法的手法特别好看,她又摸了摸身上的纱衣,那质感……她怔怔地想到:“实在是太漂亮了!真的不像是凡人……”旋又自责,“都是什么时候了,竟然还能胡思乱想!”
待那柴火旺了起来,她本能地靠近那热火堆呵手取暖,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起来太笨拙了,那仙人端凝地看着她,瞧得人怪不好意思的……
微妙而尴尬的气氛在这寂静中弥漫,两人四目相对,夜晞越发地困窘慌张起来。
“……”
“……”
“…………”
“千山鸟飞绝,故人音尘渺。”
那仙人低低念到,目露神伤,微有哽咽。夜晞也被他的愁绪感染,忽然想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想起了过去,那痛苦又漫上心头。
“……”
“……”
仙人察觉到夜晞落泪,紧张地探身过来敛袖替她拭掉眼泪,然而她看着他这样一个陌生人对她如此温柔,想到自己的亲人却……竟禁不住哭得更厉害了……
夜晞啜泣着道:“你怎么还要救我呢?这么一来,我还得继续痛苦下去。”
那仙人问道:“你为什么要寻死?”
夜晞答话,却有些没头没尾的:“因为太痛苦了……对于他们来说,我算什么呢?他们不在意我,他们要的是兄长!你告诉我,人生会一直那么痛苦吗?”
那仙人沉吟了一阵,如实道:“世态无常,一切皆苦。”
夜晞万念俱灰道:“那我还不如早点死了。”
那仙人温柔地问道:“要跟我说一下吗?”
夜晞泪眼婆娑地看着他,怔了一阵,哀伤漫上心头,丧气地道:“说什么呢?”
“为什么要在这里……离众人而去呢?”
夜晞沉默,心想:“她哪里不知道呢?蝼蚁尚且珍惜生命,她都知道。她该知道。她是最体贴人心的,她是最宽宏大量的,她最该善解人意的,她最该承受一切的,可是啊……”
“连你也要责怪我吗?对呢,我自己都不想活了,菖蒲说肯定进枉死城不得超生,神仙肯定也嫌弃我的。”
她连珠炮响地急急诉道:“我很早就没有父亲,剩下来的人,我若死了,他们也不会难过的,可是谁在乎过我的意愿呢?谁在乎我的生死呢?谁在乎我呢?”
“他们都只让我去接受!能代替兄长死去的孩子也是荣幸的。我?我算得上什么呢?”
夜晞一股脑尽诉衷肠,可是说得捏头去尾的,毫无条理。
那仙人一派默然,遂即,他突然挨近夜晞,指尖掂起她小小瘦瘦的脸,咫尺之间,夜晞仿佛感觉到他的眼睫拂到她的脸上,澄澈的眼眸直透进她的眼底里……
深山阔林之中,丰沮巫族在诺大的广场吹簧吹笙举办庆典,巍巍的神像在熊熊的篝火之上,众山群绕之中,显得肃穆庄严,不可冒犯,那祭祀的正是创世神君——太素。
祭坛前大司祭双手奉敬着权刃,兄长夜晗跪在司祭的长袍前承命受业,而夜晞,泯灭于熙攘的人群中,高高仰头,渴望地看着少年手中的权刃,那是承载了整个丰沮巫族希望的象征,是最尊贵的象征。
“很想摸一下,只要摸一下……”
伸出手去,近在眼前,咫尺可及,在黑暗封闭的礼堂中央,那暗红的帷幕之下,冷冰冰的权刃仿佛有股奇异的魔力吸引着她,下一刻,她鸡爪似的小手握住了权刃,她满足于那冷冰冰的实在,烫手的,让人心动的——尊荣!
下一刻!
极大的轰鸣从耳朵震动脑袋,嗡嗡的,火辣辣的疼痛瞬间麻痹了半边脸,“疼!很疼!”
“这是代代相传的宝杖!”
原来是伯父啊……
“只有族中地位最尊崇的巫咸才有资格去触碰它!”
“女人的手只会弄脏它。”
“毓灵神君不也是女人吗?梭月神君不也是女人吗?”她悻悻地争辩。
“啪!”又是一掌落下。
“你怎么知道神君转世,就一定不是女人!”
“神君是不会转生在女人身上的!凤凰不会化为女人的。牝鸡断不可能司晨!”
“冥顽不灵!”
“啪!”
“兄长才是能带领族人走向荣华显赫的天选之人,是巫咸选中的继承人!”
“兄长才是最重要的!……那我算是什么?”
“多余的……吗?”
“晞儿,没关系的,你的生辰,娘亲一定会记住的,不过要等明天、明天娘亲给你办,我们偷偷地办,开心一点!”
“好的,娘亲。没关系的,娘亲。毕竟……我是多余的嘛。”
那绒绒的白云,蓝到无边的天,很高很远,芳草萋萋,大雁高飞。
“真好!好想跟它们一起飞走,如果我也长一双翅膀多好呀!”
高而茂密的野蔓丛中,一个角辫少年分拂而来,他捏着手中的枯黄的蓠草,笨笨圆圆的,心事重重。
端蒙:“夜晞,你在这里啊?”
夜晞:“端蒙?”
他干嘛扭扭捏捏的,神情古怪?他忽然折断了草根,大喊:“快逃!阿晞!”
夜晞:“逃什么啊!”
端蒙:“庆王派人来,要我们交出夜晗,他们拿来你们的生辰八字,要来拿人,叔叔打算让你出去顶替!”
她心中一片寂如灰烬:“啊?好呀!”
端蒙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慌忙道:“怎么好呀!他们要的人是要去献祭的呀!快逃呀!”
夜晞:“这就是我的价值了吧,我也没有什么别的用处了。”
逃?躲?能躲到哪里去呢?
她躲在那布帘后,一字一语,听得明晰,那是她母亲那温柔又怯弱的声音:“大伯父,你的意思我懂,我明白的,能代替晗儿死掉,也是阿晞的荣幸。”
她听她那一贯低眉顺眼的温柔的声音说:“没关系的。”
“嗯。没关系的,我挚爱的娘亲。”
按住她的人的手很冷,推搡着她的人麻木的脸很冷,风在岸边呼啸,瑟瑟冷冷,流月船上的水渍沾到背上很冷,可是这些都仿佛不冷了,因为她的心已经冻起来,不会冷了。“看啦,那流月船缓缓顺水而去,那火花从脚那端徐徐地烧起来,暖的呢……”
“白的呢、黑的呢。”
暖暖的微光刺到了她的眼,参天古木疏影横斜,满眼绿荫。
“为什么还要醒过来?”
“为什么连死都那么艰难?”
“我的腿已经废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没有容身之所了……”
“神仙?不过是自欺欺人的说法罢了,成年人不敢面对自己的懦弱而迷信神仙之说,然而他们不努力搭救自己,日盼夜盼虚无缥缈的神仙搭救,多么傻!”
“我……已经太累了。菖蒲说,自杀之人死后不入轮回入枉死城,然而,我也不过枉为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