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间并没有偶然的际会,那我与你的相遇就是缘分,我就不能让这份缘分就这么断了。’他那样跟我说。”

    “然而十年来,尽管我想要刻骨铭心地记住他,可是他的模样已经渐渐模糊,残余的影像只有他湛湛的长发,蝉薄的纱衣,那温柔的渐渐淡薄的感觉。”

    “我的心仿佛只剩下一片荒凉,印象中皎洁如月的天人已经越发模糊,现在想来也渺茫若梦,仿佛不是真的。除了他留给我的这一段断发幻成的琉璃剑,确确凿凿,不然我肯定以为自己是做梦,可十年过去了,我就再没有见过他,也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再出现了,然而我又忘记他,我怎么可以忘记他!如果他在天有灵,怎么会听不到我的祷告!”

    夜晞重重地阖上眼睑,深深地呼吸,他的音容仿佛犹在耳边:

    “要接受任何事实,你必须学会所有处世的应对,不要卑屈地活着,也不要卑微地死去。”

    “我知道,我一直坚持着,无论怎么样的痛苦,我都会忍受的,我只是想见你。”

    “琉璃哥哥……”

    琉璃两仪灯次第亮了,左右分列两排并行,数百盏一路导引至悬在空中庞然的白壁祭坛,北风怒号,流云高远,孤月流晖。这皎皎月华落在这数个蓝衣飘然、衣带翻飞的天柩宫的道人身上,银霜照脸,俱是正容亢色,一丝不敢分神。

    天柩宫玄赜殿的长老清玄为了这场仪式已经准备日久,自十年前蒙天人感召,梦中神谕,清玄便焚膏继晷跋山涉水为神明奔走,上穷碧落下黄泉,才弄来了寻仙峰百年难遇的碧盏琉璃昙,以及寻得深埋在深渊之下的远古传说中毓灵神君造人的息土,之所谓要寻得这些稀世奇珍,就是为了今天这个“神降阵”,非是请神附体,而是请神“肉身下凡”。

    但见神降阵的阵眼一具沉没于泉水中由息土粗略按木头人修整而成盘腿而坐的“白玉”假人,三株碧盏琉璃昙分别以三角圆环对称布置于玉人周围,择吉日吉时,由清玄来启动法阵、鸣珂掌门协助,及数位入室弟子作护法,这么重要的仪式,之所以人数这么少,据说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反而招惹邪魔来破坏。

    玄赜殿清玄座下大弟子逸亭就是有幸参与这场仪式的其中一位重要弟子,侍奉师父清玄多年被视为心腹的逸亭几乎可以说全程参与,与师父那种空明单纯专心研究仙法仙论的心境不同,年纪尚轻的逸亭的期待就夹杂了许多复杂的心思。

    好比如天柩宫虽则也是当今修仙仙府中的“名门”,与灵山、慈山、昆仑山、霜脊山的洞天仙府名门大家来比,不论门派的势力还是弟子的规模,都是庙小人虚,如果真真的能够请神成功,那么从此支鼎山天柩宫就是有神灵加持的仙门,或许因缘际会从此声势壮大。

    又好比如,对于毓灵抟土做人这种远古传说还有“神降阵”这种轻易不得尝试的禁忌的试验,实现与否,对于修仙的人来讲,意义非凡,今天如果能够成功,或许就是翻开修仙界上的一个新章,可以载入历史。

    又好比如,逸亭二十三年的修仙历程,尽管自小就在仙门长大,对于神仙所知比凡人多,但实在有限,山精妖怪见得最多,仙灵散仙也偶然见过,但真正从神界而来的神明,除了画像上的形意印象,并不知真实何为,对于听起来神神秘秘,名头花俏的“粹清真君”的这位神仙,是男是女,是倒骑毛驴还是采菊篱下都毫无概念。

    眼前狂风呼啸、毂纹漪漪,法阵铺开的虹光已然奏效,逸亭的心都提到嗓子眼,目不转精,步不能移,一秒的时刻都仿佛异常漫长,煎熬的拉锯。在最后步骤,但见清玄跟鸣珂各自割手滴血,这童男童女之血在泉水中漫开,仿佛千万游丝蜿蜒逶迤,被阵眼的玉人尽数汲取,神奇的一幕就在眼前发生,血丝于玉人体内化生经络,营造血脉,白骨生肌。忽然一道金光从天而降,在夜空中如闪电一般骤然一烁,落入阵眼,泉水应景逐渐沸腾起来,碧盏琉璃昙徐徐绽放,池面氤氲,水珠相继腾空跃起,眨眼间池中水凝成晶,惊人的化境破水而出,一瞬间杂花生树,疏红叠翠,美轮美奂的琉璃筑盈满祭坛,幻丽光洁的漓彩互相辉映,晶莹璀璨,美不胜收。

    众人都不禁忘言惊叹。逸亭屏住呼吸,凝视着仙人玉身徐徐从泉水中站起,冰肌玉骨,清贵端雅,湛湛碧发依水化形,如银瀑垂帘,少顷才如点墨洇玄,化为青丝披身,那天姿灵秀,似琼林玉树,莫不叹喟不愧为天工造物,顷刻,星月齐暗,不能与之同辉。

    粹清缓缓抬眼,停在睫毛的水珠一弹,仿如蝶翅剪水,一瞬间有了生机,苍灰的眸子迷惘似地惺忪,好一会儿才洞悉周遭,逸亭就在清玄后方,目不能移,不过被那好奇的目光扫了一眼,摄人心魄,逸亭也不知是方才太紧张还是太期待的缘故,心脉鼓动不已,手激动得微微颤抖,他偷偷地瞥向其他人,或是目怔,或是口呆,神态痴痴,俱是恍惚,幸好,不止自己在失态。

    就在众人全神贯注的齐齐失态时刻,随着一声喷嚏打破了僵局。不是谁,正是那画中人,云中仙。

    “嘶,好冷呀!不好意思各位,看归看,能给件衣服穿吗?”

    呃?

    是哪里有点不对劲?众人瞩目之下,本期待着仙人会是怎样的超凡脱俗,以逸亭所思所想,要不像鸣珂掌门一般的雍容尔雅的,要不像清玄见素抱朴一般,抑或如诸仙门长老风仪端庄,秉节持重……,怎么感觉这语气神态竟然那么庸……!呃……平易近人呢?

    神仙都会怕冷吗?

    鸣珂掌门这才醒转过来,立刻令人将早已备好的服饰带到岸边,待粹清分拂池水缓步而至,才准备替他擦拭,一晃神的功夫,峨冠博带就整整齐齐地着在他身上,只剩下奉衣弟子呆立当场。

    这楚楚衣冠,如此妥帖,更是衬得他丰神俊逸,可是这言行举止……但见粹清先是双手执起清玄两袖,一副开朗热络的模样:“你就是缪清的曾曾曾徒孙?神完气足,光华内敛。小老弟仙资不错,人长得俊,又机灵勤快,就这修为再潜心精进一两百年,位列仙班指日可待啊。”

    清玄受宠若惊,随即施礼道:“承蒙神君高抬,愧不敢当,太祖师尊所示下,都是分内之事,倾尽全力,理所应当。”

    粹清笑道:“嘿,不用跟我那么拘谨!”

    清玄童颜白发,就算与逸亭相比,面貌也不过稍长三四年,但今年已然一百五十余岁,竟被他称为“小老弟”。但见粹清一把扣过清玄的肩,那勾肩搭背的模样真是不成体统,虽则常人看来,恐怕这不过是约莫二十来岁的两个青年针芥相投的寻常举止,但对于逸亭来讲,自己恭恭敬敬小心呵护地侍奉的师尊,被这样没大没小地对待,实在说不出的别扭,于是那皱歪的眉头上下的高低真是越扯越远。

    此时鸣珂掌门率领余下弟子往粹清而来,恭敬地拜道:“天柩宫掌门鸣珂幸得瞻拜神君,尊驾莅临,蓬荜生辉。一山之僻陋不能敬奉真神,致使美玉蒙尘,皓月云遮,实在委屈神君了。”

    粹清看着鸣珂,忽然想了一下,向鸣珂作了个不太标准的拱手礼,便道:“真是有劳天柩宫上下的鼎力相助,此碧盏琉璃昙乃是从上界带来的,也养了一段日子,虽然在凡界受气候影响好像有点长歪了,而且它被你们当成了阵法的道具,但本来就是给你们的谢礼。那也请你们不要嫌弃收下吧。”

    鸣珂有点错愕,虽则这碧盏琉璃昙乃可堪天下一绝的稀世宝物,只是置于室内就能以花养境,晨钟暮鼓对之修炼就能清减浊气,调炼周天,修为大增。虽则其余神奇尚未被开发,皆因典籍中未有记载,但比如用以入药会效果如何,或用作膳食又有何功效等等,也都值得仔细钻研。

    但无论如何想收下按照基本礼仪怎的也得谦让一番以免显得太失礼,鸣珂正欲说些什么,就被粹清止住,他道:“不用说了,收下吧!”但见他的手往空中一收,方圆十丈白壁祭坛上的琉璃化境便骤然坍塌化为泉水四溢横流,数副瀑布悬空中飞流直下,只剩下几朵晶莹剔透的琉璃昙怯生生地留在干涸的浅池中央,然而较之往昔,更是生机盎然了几许。

    “啊,对了!这不能吃!”粹清赸笑道,鸣珂霎时更错愕了。

    清玄虽与粹清认识的时日不多,看起来也不见得是投契的类型,所以逸亭作为如今清玄膝下的首席爱徒,偏偏被派来伺候粹清,真的可见清玄重之又重、礼遇有加,这使得逸亭真的很惊讶,毕竟这二十多年来,几乎一直待在师傅身边,寸步不离。因此的缘故,逸亭得以全天候观察粹清,这一观察,可说是刷新他对“神仙”的认知,甚至还令他产生了对求仙问道的人生理想的怀疑。

    好比如粹清似乎对自己的身体有着离奇的兴趣,只是这短短相处的日子,就已经看到过粹清用火烤自己,让弟子给他过招命令人演练各家法术拳脚兵刃不吝招呼,几乎每天来到粹清的住处时,都能看见颠覆三观的景象,比如这天的粹清手臂两道血柱汨汨不断,刀插大腿,像个没事人一样在那里支颐沉思,逸亭看了终于忍不住问候他道:“君本仙人,奈何作践自己?”

    粹清认真地道:“我只是想体会一下作为肉体凡胎应对各种情况时的反应跟知觉。”

    逸亭挑眉道:“那您不疼吗?”

    “疼呀!”

    “那您不处理一下伤口吗?”

    “不,我想知道这具躯体的极限到底能到哪里!”

    “喔——!是这样啊?”

    求仙问道二十余年从没见过如此睿智清奇之人。

    这受虐的意向,似乎怎么都作践不死的体质,招来了意想不到的欢迎,比如被世人誉为辣手医仙的藏象殿长老南烛及藏兵阁长老铁画都很是欢迎粹清的试炼跟指教,短短数日之间,南烛长老似乎已经突破了好些久悬未解的医学上的难题,而铁画长老也对藏兵阁中数十把轻易不能动用的神兵利器的神威有了深刻的认知,大家都喜极而泣,感激涕零,逸亭并不想知道这里究竟具体发生了什么。

    又好比如仙胎神人自然是吸风饮露,不食五谷,像鸣珂掌门还有清玄师尊等的境界,自然也早已是辟谷洗髓的境界,而粹清作为天降神仙也理所当然如是,而粹清本仙也是这么认为的。

    如此一来逸亭就相当省心,不用像照料异兽一样晨昏定省地去喂养他。然而没过三两天,看见这餐风饮露的神仙居然脸黄肌瘦,脚步浮浮的样子,逸亭寻思到可能肉体凡胎未受修炼,毕竟这肉身出生以来着实不过如初生婴儿,也许他作为神仙习惯了不吃不喝,但这个身体却不行,于是好心好意备好了膳食奉到跟前,然而粹清坚持道:“不用了!”

    逸亭质疑道:“真不用吗?”

    “不好了吧。”

    “怎的也不吃吗?”

    “怎的都不吃!”

    那倔强的神情配上西子捧心似的虚弱之态,真是气不打一处来,逸亭心道:那好,那你就是晕在这儿饿死在这里,也不要吃我们这里一粒饭!悻悻而去。

    果不其然,才不到一天过去,这神人就绝倒在地,经由南烛长老的一番救治才缓过来,此时清玄师尊跟他软泡硬磨说了一通天南地北的大道理,才奉上香茶美食,恭恭敬敬地请他吃上饱饭。一顿狼吞虎咽风卷残云之后,粹清仿佛才发现了人间美食的精妙之处,这才道出原委——原来坚持不吃的原因竟然是觉得凡间的饮食如同狗食猪馊,反正神仙是吃不吃都没关系的,吃了这个败了胃口,还怕浊气污染身体。然而逸亭不会忘记他大快朵颐之后,神情餍足,回味无穷齿颊留香的样子。

    求仙问道二十余年从没见过如此铁骨铮铮之人。

    再好比如粹清是作为清玄师尊的关门弟子这种特殊身份活跃于世,要知道近十年来清玄师尊再没有收过徒弟,这使得门派弟子都十分好奇,再见到仙人真颜,一传十、十传百,数日之间就全教轰动,全城热议。

    支鼎山上上下下的弟子几乎倾巢而出,还形成了小组分队,笼络每天出入南山长老们居处的师兄姐作探听通传,逸亭更是一时间成了灼手可热的受欢迎人物,令人艳羡不已,要知道过去他因为处事一板一眼“不知变通”在弟子们中受了不少诟病。

    逸亭对这个倒没有什么得失心,特别想到某些男弟子由此心生向往,而不少女弟子坚定了求仙问道的志向,这位神仙虽然奇葩但到底光从颜面上还是有点积极影响,逸亭还琢磨要不跟纳新部门商量,策划一下好作个募生素材,壮大仙门。

    然而作为奇葩神仙,怎得能够安安分分不做些出格事来?且不说他招惹高阶弟子们跟他切磋仙法,还似乎不知道自己招蜂惹蝶似的到处招惹那些六根不净的男男女女,比如他得知到六壬殿某个女弟子是飨乡有名酒庄的庄主女儿,还知道这女弟子平素私酿了不少家传美酒,竟然随手摘了南烛长老的药草去跟人换酒,竟然动了那个孤寒吝啬、锱铢必较……!不!勤俭节约的南烛长老那下了死咒结界碰不得的药草田,还是名贵的仙草曼兑!居然拿去换酒?南烛长老还竟然笑盈盈地任由他摘?

    这简直天荒夜谈!

    但这天荒夜谈的事情是一桩接一桩,于是粹清的大屋子里就多了不少百末旨、玉练槌、寒潭香、狮峰龙井、太平猴魁、酒酿丸子、香杏凝露蜜、昙花冻等等美酒美食,更有九鹭真香、大还丹、蓝田玉露等灵丹妙药,从众弟子中换来了不少私藏的宝贝,还收割了不少男男女女的神魂颠倒。

    于是,最意外的一桩来了,这换来的宝贝里出现了失窃已久的梨花檠、五阴神水镜、古剑有虞等众仙家法宝,甚而九龙杯、霜脊山神女图真迹这种宫廷御品。逸亭见之大惊,这寻本挖源下去原来十年以来臭名远扬盗遍仙府江湖庙堂内外的大盗全百密就隐藏在天柩宫中作一个小小扫地道士。

    当场人赃并获的时候,他还哭喊道鬼使神差,原本只打算拿些高仿将南烛长老千金难市的药材骗到手,谁知粹清眼尖一下就识破他,后来拿真品来换尝到甜头后整个人再也无法自拔,这身外之物哪有长生不死诱人?才知道这位大盗由于早年盗墓,吸得秽气太多,沉疴积弊,才在一年前拜入仙门求长生,原本打算金盆洗手,没想到还是栽倒在一个“贪”字上,命既如此,也是一切都认了。

    这一出奇葩行为歪打正着地破了惊天大案,歪打正着地让天柩宫因此事收获了一波美誉,名声斐然。逸亭想到粹清那个吊儿郎当的样子真是难以置信他是有意识地去计划了这件事,经过严密的考虑后,他还是判断他是歪打正着的。

    当逸亭处理全百密的物什时,才发现粹清跟全百密所换的,竟然是裸花紫珠、西姜阿魏、当归、鸡血藤、狗肝菜、肉穗草等等寻常草药,根本不是什么稀世奇珍,当然全百密也许不会辨认不出来,所以粹清也许使了什么障眼法,然而意思却很明确了,鸡鸣狗盗、鬼鬼祟祟,裸花紫珠别名“贼公草”,搭上这当归,便是贼公当归,骂人是骂得清新别致。

    逸亭别有深意地看向粹清,粹清倒是笑意闲闲,全不在意的样子,还请逸亭好好坐下来与他共饮。逸亭看着这寒潭香澄澈的酒液,顿了一下,把心一横一杯干尽,这凛冽的香寒满溢腔喉,十分畅达,借着这酒意,逸亭才道:“这件事你是早有预谋了?”

    “这世间的万事万物自有其因缘际会,机缘未到,白费徒劳,机缘到了,任应自然,你认为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反正既然是事实就不会改变。”

    逸亭将信将疑地,心道:这说得玄乎又玄的倒是有几分老神仙故弄玄虚的样子,怕不是真的歪打正着,所以不敢正面承认。

    粹清掂着半杯酒,又是闲闲地笑了。

    逸亭蓦地心里不爽快,又是一杯赌气似的饮尽,但觉香气四溢,马上续了一杯,又续了一杯,忽然粹清问道:“说吧,这酒香不香?”

    “?!”逸亭霎时停住,脑海里应声一个“香”字蹦了出来,但觉粹清是意识到了什么,明明他什么都没吐出来过,怎地觉得他像自己肚里的蛔虫,猝不胜防就给他挖了个坑,他咽了咽口水,刹那间竟觉得这是攸关尊严的事,把真实想法咽下去了,晦气道:“臭,苦不堪言。”

    粹清大笑:“哈哈哈哈,也是铁骨铮铮。”

    逸亭表面淡定,心里“轰”地慌了。

    粹清接着笑道:“你这种喝法,那是牛嚼牡丹,大大的浪费。不过啊,既然是我的酒,那你就随便喝。喝了我的酒,你就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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