粹清与逸亭被众星拱月地簇拥着进去,门扉洞开,里间幽晦典雅,居中一张长榻,目测四人宽,然而典都德一人就仿佛能填满了所有空隙,像一张摊开的膨胀的布囊堆在那,饱经风霜却又油腻光泽的中老年人的脸,因为富有而带来的不可一世的自信,神情愉快,左手一个清秀的小倌,右手一个妖娆的女子,他毫无避讳地睥睨着他们,稍微正一正身。

    “敝人纵观这天下声色犬马,还真没见过如此绝色,也难怪方才外面一阵骚动,还以为探路的小厮夸耀太过,现在看到,就想立马叫画师把你给画下来,定然能流芳百世!”典都德的眼神也像虎狼一般贪婪地审视他俩,既倨傲又轻渎,仿佛探出一只手来把人摸索了一遍,毛发悚然。

    逸亭感觉仿佛被轻薄了,也忒有些不自在,向前拱手道:“典掌柜,你把我们邀请到这里来,也不是为了这等事的吧?”

    “哈哈哈哈哈哈!”典都德一阵阴阳怪气的笑声,仿佛嘲弄了一番逸亭那认真正直的模样,只见他调笑道:“这种风花雪月之地,不谈这种事还要谈什么事呢?”说罢随手就捏了一把肘弯里的妓女的脸蛋,那女子的媚眼也是一刻不离开粹清,咯咯娇笑地讨好道:“莫不是么?这等绝色千金难市,大人也是慧眼识美人!饶是当个什么破布牛鼻子,不如留在这里拾掇一番,飘花落溷不如飘花落茵,以后还有什么‘韶景三绝’的事,这‘婵娟一绝’从此就颠倒众生,哈哈。”

    逸亭皱起眉头,更是倒胃口,正要分说什么,粹清却笑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什么好责怪的呢?然则羞恶之心,泥猪疥狗却没有。哦,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是方才经过这馆里的猪栏,发现狗模人样,浑不觉谁是禽兽谁是人,着实有趣。”

    那妓女烂漫地娇笑道:“你真有意思!这哪里来的猪栏?哪里来的野狗?”

    典都德立刻应上,皮笑肉不笑:“对呀,哪里来的野狗,叫得响亮,待我吩咐人给打了他,莫惊到了贵客。说起来,婵娟馆里有的是流莺,到处飞,长得漂亮,会学人话,多讲几句人话,就是把自己当人了。这禽兽难驯,得罪之处,见怪莫怪。”

    粹清笑应:“这婵娟馆,及月齐云,居高临下,身处其中莫非等闲,既是人上之人,自是猪狗不如,禽兽莫及,典掌柜乃如此不凡,世所难得,当然不怪,不怪。”

    “呵呵,今天不凡见不凡,是棋逢敌手了。还真令人耳目一新。”典都德大笑道,才正一正身,正色道:“两位游走数日,寻街访旧,正好,敝人也对这桩三十年前的悬案很感兴趣,想必你们也非常需要我的帮助,是吧?”

    “也许我们是互相帮助呢,是吧,典掌柜?”粹清道。

    “呵呵,敝人十分念旧不错。”典都德笑道。

    “不错。当年,敝人与余兰的确是对手,也可堪说势均力敌,纵观数十年的生涯,屡屡高手过招,但这位夫人依然令人深刻,蠢钝如猪的人太多了,甚至你不须用对付人的手段去对付他们,他们就像一茬又一茬的韭菜,又贫又贱,收割一番菁头,再洒些残渣芜莠碾碎了当肥料,就老老实实地马首是瞻,取之不尽,用之不绝。”

    逸亭道:“我们不是要在这里谈论你的御人之术吧?”

    粹清却道:“典掌柜似乎在说什么人?比如说,寇夫人?”

    典都德满不在乎地掠过一丝造作的恍然:“啊——!没错。那个小女人特别像一只神经兮兮的猫。嗯,她很漂亮,也懂得要早早地找人为她这份美貌买单,可是太急躁了,豆蔻你知道吗?嫩嫩的,豆蔻!”他还嫌得不够清晰,搂实了旁边的小倌,往他脐下捏了一把,小倌不情不愿地扭动了一下,麻木又不安,典都德嘻嘻嘻地对着粹清亵笑,又一手作一个握实的手势,“豆蔻,十五、六岁,又贪婪又愚蠢,脑子都没长好,那个容桦是个久经欢场的老手了,随随便便就能勾引她。啊,那边那个小道士,你认为,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若是被老谋深算的老油条诱骗了,犯了错,往后随之而来的坏事,那错全都是这小姑娘的错吗?”

    逸亭轻轻摇头。

    “真是善良。”典都德懒洋洋地往后靠,漫不经心地道:“在过去,如果你是这个城的人,那么你就会说,都是她的错。就像毛为什么长在羊身上,肉为什么长在猪身上。既然这些东西长在这些东西的身上,那么就罪有其咎,咎由自取。”

    粹清冷冷凝视。

    妓女观之咯咯地笑:“老板你醉了。”

    典都德捏了一把她肥美的肉臀,笑道:“哈哈哈哈——”

    他摇头晃脑地向前倾身,眼神乱瞟,看起来有些醉醺醺,说道:“她实在太稚嫩了,也是,又有谁不稚嫩呢?没有哪个谁像他们想象中的自己那么临危不乱。遇到这些事,她慌了!落荒而逃!像家猫一样被自己吓到了!哈哈。”

    粹清毫不客气,兀自寻得一席茶几坐下,逸亭一时被他弄得不知所措,觉得典都德颠三倒四之余又觉得粹清太肆意,有点尴尬,连气势都弱了些:“典掌柜,我们还是说回正题吧。坦白说,我们在牛经义那里知道了不少详情,所以……”

    “所以拿着来跟我对质,是吧?”典都德很平淡地回应,他眼神忽然放空,好像眺望远方,那种浑身醺醺的感觉消失了,他把身伴打发掉,凝声道:“要从哪里说起呢?……说起来,也是敝人先与余兰认识的。余兰是个很有活力的女人,那种大红花,漫山遍野,又野又茁壮,什么恶劣的条件都能长出来,她就是这样的女人,遇强愈强。其实我也不愿与她为敌,只是她不愿意跟我合作,我提出的条件很优厚,真的很优厚,她在这件事上绝对是失策的。当然,帮助寇暮雨更是失策。”

    逸亭道:“据说当年你跟她可说是唯一的竞争对手了,她当然不愿意跟你合作了,她如果生意比你好,就没有必要合作,她如果生意比你差,可能也害怕被你吞并了呀!”

    粹清自顾自斟茶,呷了一口,看着那精致的紫砂杯底,说道:“世界不会一成不变,时移势迁,不保证不会有别的后来者。两个对手看似互不相让,针锋相对,其实是保存了对手在棋盘上占有的席位,继而垄断了棋盘里所有资源的分配,挤兑了后来者的席位之余,良性竞争也保持了自己内部的活力,也相当于共识下的联盟了。”

    “哼!看来这位天师也是颇有见识。如果她跟敝人达成这样的默契,那么也相当把半壁江山送予她了,可惜呀!她想法太大,而身边尽是些迂腐没用的家伙,净是拖她后腿!”典都德说起来,恨得牙痒痒的。

    逸亭这次敏锐地意识到什么,说道:“典掌柜似乎……是对余兰夫人的丈夫章英彦不满?”

    “他是个废物。”典都德断然道。

    “典掌柜认为他配不上余夫人?”粹清道。

    “哈哈。”典都德笑里藏刀地讽刺道:“如果这世间有什么匪夷所思的谜,这就是其中的一个。”

    粹清莫名地莞尔,说道:“在寇氏那里,我们得知你曾设计章英彦让他落入圈套,从而要挟余夫人。典大掌柜,……即使得不到也要毁了吗?”

    “哈哈,她这么跟你说吗?她倒是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典都德忖了一下,轻蔑一笑。

    “典掌柜知道寇氏是因为何事来找余夫人的?”粹清问道。

    “也许是谋划怎么杀了她?”典都德戏谑地道。“哈哈,我不知道。当时的情形,她们也应该自身难保了,也许她想要跟余兰商量什么对策,也许余兰终于想通了不要再管她。”

    “你觉得余兰终于要离弃她?所以……寇氏才会那么想。”逸亭想了一下,喃喃道。

    典都德笑道:“她要是懂得及时止损,那是好事!她理当及时止损。”

    “你说她们要想对策,她们要对什么策应呢?”粹清道。

    “哈哈,容桦死了,余兰逼死了人,舆论势成水火,如狼似虎地咬上她们。”典都德好像有点幸灾乐祸地瞪眼,“也许就要商量一下怎么解脱?”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结果吗?”粹清尖锐地道。

    “对哦,这样看起来就像你给他们下套!还是连环套!”逸亭连忙道。

    “我可不会料到那厮什么时候死!但余兰?敝人有嫌疑吗?敝人,用得着吗?”

    “我们没有说你杀了她。”粹清道。

    “哦——!余兰不愿意合作,难道敝人就该坐以待毙吗?不饿腹的鱼不会咬饵,愿者上吊。章某人要是有能耐就绝对不会上当,可是呀……”他撇撇嘴,摇头否定,满眼嘲意。“……会出现这样那样的巧合,也只能说洗心亭气数已尽了吧!”

    逸亭道:“其实是你算计了章英彦然后用来要挟余夫人!”

    “那不叫算计,那叫在商言商。”典都德笑道。

    立地梨树灯台的烛影忽了一下。

    幽晦中粹清的眼睛如此澄亮:“典掌柜的字典里蝇营狗苟应该读作多财善贾罢。”

    典都德笑道:“真是深得我心!”

    粹清继续问道:“你既然能够给章英彦设套,那么定然是观察了他们许久,你怎么看待他们夫妻的关系?”

    典都德:“在敝人看来貌合神离。余兰太不了解她丈夫,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女人呀!谁对她好就跟谁走!关键还不知道谁对她真的好!章并不懂她的生意,只是管他的私塾。这就这么点事,他也办不好。”

    逸亭插嘴道:“那何以见得两人关系差呢?”

    典都德白了他一眼,继续说道:“一个人表面的成功,通常都不是一个人的成功,背后总会轻易地察觉到默默无闻地支撑着另一半的力量,夫妻之间,无论谁的成功,总有一个人去牺牲奉献得比较多,成全另一个人,而通常去奉献的是妻子而不是丈夫。但这不过是由来已久的世俗偏见,人之各有所长,本就该各归其位。如果不能接受自己的位置,心里产生落差,自然就会徒生怨气。男人对自己很老实,也很自私,犯错的时候借口特别多,无能的男人埋怨红颜祸水,河东狮吼,终归到底不过是懦弱罢了。而章英彦正是这种懦弱无能的男人。他背着余兰,意图通过更少的价钱盘下新地来私用,价钱比起市面任何的都要便宜。大概想振一振夫纲,不会审时度势,太天真,就会一败涂地。卖给他的地,有阴阳地契,想要完全置入名下,除了明面上的账,还要清了原本的烂账。他不知道本来就有债,那这些债就合情合法地落到他头上。”

    逸亭怒形于色,满脸都是“真够卑鄙无耻的!”的鄙夷。

    典都德没有理会他:“要是情比金坚,这又算得上什么考验呢?夫妻本是同林鸟,从来都经不起考验。他们也经不起考验,章还不了他的债,不愿意我去找余兰要,但纸包不住火,总是要来一个了断的。后来我跟他提出了我的条件,他答应了,他说他是一家之主,说到做到。”

    “这就是当天章英彦找你商量的内容?”粹清道。

    “也许你的注意力应该放到他是怎么跟他的妻子沟通。”典都德道。

    “你确定是这样子吗?”粹清道。

    “这么多年过去了,思来想去,我想这件事终归有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只是怪我太急于求进了,许多不经意的东西,反复思量之后,啊,是多么的令人懊悔呀!因而追悔莫及,我不得不把事实说出来。”

    “他说这样的话,你也猜到他会有什么行动,你不阻止他吗?”逸亭道。

    “敝人能阻止他吗?即使他承诺了敝人,敝人也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计划,在敝人眼中,章某人不像是个有胆量的人,她说他们恩爱夫妻,敝人没想过他们会走上何种地步。”

    “除了这些以外,你有注意到他有其它异常吗?”粹清道。

    “在那宴席上,敝人跟他只有一次交谈,敝人有注意到章某人跟余兰为此事争执,余兰心力交瘁,也是,谁都在拖她后腿,当然心力交瘁。”典都德道。

    “你听到他们争执的内容吗?”

    “没有。这还用特意去打听吗?”

    “她的状态很差吗?”

    “说实话,当晚看起来并不差。整个人还是如沐春风的样子,我看她那么愉快,还敬了她几杯酒。”

    “不过我是有听说,城中的名医刘敏君为她家办事,出入她家门大概也有一年半载了吧。”

    “你知道她有病?”

    “她有郁证我是知道的,而且我也在宴席上注意到她的侍婢给她奉药,呵,章英彦把自己的小妾安排来照顾余兰。”

    “是在什么时候看到的?”

    “大概是在宴席开始不久吧。宴席过半,她大概是跟章发生争执,把章轰出来了。没过多久,在堂前亮相了一会儿,就让仆人扶下去了,这之前,两夫妻的脸色一直绷得很难看。”

    “你提到小妾?”粹清道。

    “呵,男人都爱这个。这本来是他的奴婢吧,那时候还不是小妾,是余兰的近身奴婢,不过后来他搬走了,也带上这个奴婢,再打听到是把她给纳了吧。呵呵。”典都德道。

    “有没有可能说,这些药里有毛病,是章英彦安排了的。”逸亭道。

    “这,敝人也曾疑惑,当时的捕掾公开了调查结果,说药渣原本就是刘大夫开的安心宁神的药,别无异样,但谁知道呢?章某人毕竟是‘一家之主’。”典都德讥讽道。

    “那么在余兰失踪之后,章英彦有什么特别的举动吗?”粹清道。

    “他与余兰争执之后,倒是一直在宴席上闷闷不乐的喝酒,直到大家察觉余兰的失踪,他才整个人有了生气,仿佛失了方寸,领着大家去找他的妻子。嗯,真是完美的脱壳,在场所有人都是他的证人。”典都德道。

    “从你的种种说法中,你似乎认为章英彦有罪?”粹清道。

    “敝人说了,到了这个时候,敝人只期待一个水落石出的结果。”典都德的眼光变得锐利起来。

    “可是追根究底,那也是你逼的,是你推进了这件事!”逸亭斥道。

    典都德鲜有地不针锋相对地回嘴,而是缄默地,垂着眼,凝视着油光可鉴的棕色地板,沉吟片刻,口问心心问口地梳理一番,那点点的惆怅又化为了无尽的悻然,他蔑笑地仿佛呓语:“那都是她自己自找的,这不好吗?这才是生是他的人,死也是他的鬼。”

    粹清与逸亭相视一眼,彼此默然不对。

    “那最后是谁见到余兰的?”

    “就是那只猫,呵呵,我说的是寇夫人,她那时候心神不宁的好像作了什么亏心事,我看她本就是不请自来的,死皮不要脸也是一种能耐。……啊!不对,最后见余兰的应该是章英彦的小妾,就是她发现了余兰的踪迹。”

    临行前,粹清再次环顾一眼这房间,幽晦典雅,精致昂贵的器皿陈设,檀香气的木具,甘香的茶烟,清雅的屏风拼凑成满屋长图,虽则古旧,但栩栩如生,清而不寡,繁而不赘,毕生的画心全在这里,这是最好的一副,那荣华富贵簇拥下的无尽孤寂,直是绵延到楼外楼去,似广寒宫上,婵娟难聚。粹清语焉不详地说道:“典掌柜,高处不胜寒。”

    典都德藏在黑暗中的阔面脸色难辨,低低地笑道:“我享受这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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