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暮雨的家装潢清雅华贵,连墙壁也是花朵和泥构筑而成的,和暖又芬芳。会客之时,三两个侍婢忙出忙外,熏香、煮茶、糕点一应具备,别院的隔间有供奉梭月玄女的礼堂,宅子跟室内的陈设也是按着辟邪化煞局来陈设。金家并没有妖气盘桓,那么所谓的妖邪,一直就住在人心。

    寇氏态度热情,她有一双牛眼般的眼睛,线一般的淡眉,小巧的鹰钩鼻跟小尖脸,薄而尖的小嘴,说话时眼睛瞪起来眼白很多,妆很浓,动静有点神经兮兮的,穿一身素蝶豆花蓝的宽大常服,使她看起来像某种鸮,保养得宜,中年之貌依然风韵犹存。

    “天师,你替我看一下,这里的布置怎么样?有把‘那种东西’给镇住了吗?我还是有点心绪不宁,我觉得那个道士道行还没够,这里的阵法有发挥出它的作用来吗?”

    逸亭忙道:“夫人,我们不是金家主请来的道士。”

    寇氏神情一凛,那霎时紧绷的模样,更像只尖酸的鸮了,只见粹清说:“夫人的意思是这里的陈设呈现出你的恐惧吗?”

    寇氏深吸了一口气,轻咬嘴唇,颤声道:“你们是什么人?到底为了什么而来?”

    逸亭因为前两次的经历,觉得也不必左右言他,于是就开门见山说了:“我们是受余兰夫人的魂灵所托,调查当年她命案的真相。”

    寇氏怔了一下,疑惑道:“是余兰!……。”她叹了口气,将小脸埋在了双手中,她看起来对此并没有显露出太多的惊讶跟害怕,她冷静下来,端正身体,她现在看起来像华贵而冷漠的贵胄们常展露出来的姿态,身姿傲然而封闭。“她的死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您先不用撇清自己,您在家中摆满了法器跟法阵,您也知道如果是发生过什么,也是撇不清的。”逸亭尖锐地指出道。

    寇氏撇一撇嘴,神情不是很愉快,却说:“我是无辜的,我没有什么需要隐藏。已经过了那么久了,我也不会跟那个女人计较的了。”

    “听你的口吻,你似乎对余兰夫人既不亲切也不满意,但据众人所说她曾予你有恩,也因你而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呢?”粹清问道。

    寇氏冷笑道:“众人所说?还是她跟你说的……?”说到此,她突然屏息,疑神疑鬼道:“她的魂灵……,她现在在你身边吗?”

    逸亭正脱口而出,就要否认,被粹清制止了,粹清给予了肯定的点头。

    寇氏顿时局促起来,不安地挪了挪坐姿,仿佛自我安慰道:“我有什么好怕的呢?金元大师的阵法还摆着呢,百无禁忌。我不怕你唬我!”她的眼光转向粹清,尖着嘴,“她不像是你们所认为的那么善良慈悲的女人,就算是在她面前,我也坦然地这么说。”

    逸亭有点抵触地别了头,粹清却没有什么表情,只问道:“哦?那就说一下你是怎么想的?”

    “三十年前,洗心亭大酒楼的余兰大掌柜那是众所周知的大名人,又有钱,又有德名,看起来景况很好。其实那个时候的她,生意已经出现危机了。”

    逸亭蹙眉道:“她生意出现问题那又怎么样?”

    “怎么样?哼!”寇氏鄙薄地说,“当然是要给自己惨淡的生意找生机啊,把那些德名都兑现,她极需要一件事来宣扬自己,重振声势,那时候我的事情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然后被她挑选中了,作为一个慈善的名流,利用我的事情来扬开自己的善名。”

    逸亭忍不住哼笑了一声,嗫嚅道:“哇!你这个人真的是一点感恩之心都没有!”

    “我没有要求她帮助我呀,是她自己要来帮助我的,是她要利用我。哦,我知道了,难道你以为一个白手兴家的大商人是个毫无城府的真善美吗?结果事情并没有变得更好,反而更糟了。我觉得就这个结果上,我没有欠过她什么,我也受了很多苦呀。”

    “这不是你自己咎由自取吗?”逸亭忍不住辩驳道。

    寇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怒目而视:“小道士,请你注意一下你的言辞,我可以随时把你赶出去的,请不要把别人的礼貌当作易欺!。”

    粹清示意让逸亭冷静下来,逸亭不耐烦地动了动身体,翘着手,漠然而视。

    “你说她的生意上出现了危机,你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的。她有跟你推心置腹吗?”

    “当然不是。”她那双鸮一般的眼睛突然有了神采,甚至神情上浮现出一丝小得意:“在她死的那一晚,我看到了典都德跟她的对话。”

    粹清沉默地认真听她道来。

    “当时,众所周知,他们两人在争夺西街的市场,当然以余兰的倔强是不会低头的,所以两人就争执起来,直到……”

    “直到……?”逸亭好奇地问道。

    余兰咽了一下口水,伸直了脖子:“直到他……拿出致命的要害来要挟她!”

    “他拿出什么来要挟她?”粹清道。

    寇氏眼睛向下溜了溜,不自然地眨了眨眼睛,肯定道:“账本!”

    她又接着道:“章英彦被典都德算计了,欠了债,典都德拿出账本来要挟她!”

    “这就是你当时听到他们的对话?”

    “我后来还听到了章英彦跟余兰的争执,章英彦希望余兰跟典都德妥协,他欠下的债金额很庞大,希望她能够妥协一回,好说歹说。”她又不屑地哼笑道:“可是余兰居然这样对待男人,又有哪个男人能够受得了她呢?”这时的寇氏散发出一种自信的光芒,“她居然像只老鹰一样呼喝她的丈夫!她说,‘典都德的贪婪是不会填饱的,会慢慢被蚕食掉的。所以不会再给的了。一个子儿都不会给他!你不听我的,你的帐我会跟你好好算的!’我没有见过章英彦这个好脾气的男人那么生气过,他甩了一下衣袖,急乎乎地说,‘你太倔强了!不可理喻。’”

    “那你有被发现吗?”逸亭突然想起道。

    “没有。不过我被别人吓了一跳。”寇氏道。

    “别人?谁?你躲在暗处偷听他们对话?”粹清道。

    “我不是故意要偷听的。她家的仆人经过,拍了我一下。然后我就走了。”寇氏忙道。

    “是谁?”粹清问道。

    寇氏轻笑道:“我怎么记得呢?都多少年前了?”

    “说回来吧……”寇氏抿了一下嘴,神情有些神经兮兮的,还有点迟疑地抚了一下下巴,“在那一晚,我撞见典都德跟余兰争执之后。我后来还看到了,典都德跟章英彦在走廊里说话,好像在秘密地商量一些什么。不过,我听不到他们说什么。”

    逸亭斟酌了一下,困惑地道:“哎,我怎么觉得你好像鬼鬼祟祟地老是在偷听别人说话呢?”

    寇氏有些微慌张,切齿道:“我就是……去方便一下,要经过那个地方,我能怎么办!”

    “我方才忽略了一个问题,那一晚你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来找余兰的?”粹清问道。

    “……,我是被邀请来的。”寇氏迟疑道。

    “是真的吗?”粹清问道。

    “当然呀!”寇氏立刻回道。

    “那你最后有跟余兰说上话吗?”粹清道。

    “我……。没有,她不愿意跟我见面了,我们没说上话。”寇氏支支吾吾道。

    粹清又道:“你看到的这些有跟当时的捕掾说清楚吗?”

    寇氏不自然地伸展了一下脖子,支支吾吾地说:“其实……我没有完全告诉他。”

    “你!你这是害了人啊!”逸亭诧然道。

    寇氏不可思议地瞪眼,惊讶道:“我害人了?又不是我杀死了她!再说官府都认定她是自杀的,我只是有些怀疑,但仅仅是怀疑罢了,她到底是自杀还是谋杀我也不知道呀!况且我那时候也不敢说呀,所有人都针对她,所有人都在疯狂地辱骂咀咒她,我还敢说些什么吗?我在那个时刻无论做什么都是错的,你以为那些人能够听得进去任何话?”

    “你只是想着你自己罢了!”逸亭不忿道。

    “只是动动嘴的正义真是轻巧呀。在那个时候,所有丘德城的人都认为自己是正义的捍卫者,那已经是一群暴徒的欺凌,他们里面有一些已经不是为了正义与否去参与这件事,而是如果不参与就会被打成敌对的另一头,排挤异己,有一些甚至只是无来由的恶意!狂欢!为了可以欺负人!恶行掩盖在正义的号令下,所有理智的声音都会被淹没在群情汹涌中。所以你要求我看到这种状况还得去作无谓的牺牲吗?我就不可以害怕吗?况且,余兰的死,实话说是被这个城的恶意害死也不为过的。”

    寇氏越说越激动,还道:“可笑啊,余兰就是被他们捧起来的,都说皇帝的心思喜怒无常,可这乌合之众的心思不也是喜怒无常吗?”

    “这事情因你而起,有人因你而死,你却把自己撇的得干干净净的,你又算是什么呢?忘恩负义!”逸亭怒道。

    “哼!我再说一遍,这个事,我没有任何的错,哪怕我一开始伸张的事情,我也没有错。只是因为我是女人,所有人一听到这样的事情就开始羞辱我,认定是我做错了,认定我肯定有犯错!我不够完美,连受了委屈受了伤害都不能伸张公义。余兰也是,因为她是女人,所以就站在了道德洼地,所有人批评她羞辱她,不论是非曲直,正义公义这种东西就是笑话一样,都是那些衣冠禽兽用来欺压无辜的人的口号罢了。”

    寇氏此刻怒目圆瞪,仿佛要吃人的鸮一样,杀气腾腾的,面貌有点狰狞,她压住自己的怒火,尽量表现教养,这似乎是她多年以来的自我修养形成的不自觉的习惯,一种端庄的轻蔑的假笑,以表示她是属于高人一等的贵族门阀,只见她端正了身姿,生硬地喊道:“来人,送客!”

    西街白日萧条,大道两旁门户紧闭,艳阳天白辣辣地烫金了一整条大道,熠熠迷眼,特别有种久远的寂寥破败、人烟罕至的荒芜,像条昏昏欲睡的老黄狗横街拦路,夜里月轮挂照,华灯初上,立刻龙精虎猛地醒过来,一连串的街灯火树银花摧枯拉朽将整个夜街烧红,明明都是人,却像夜游神一般络绎不绝地从这胡同弄巷里冒出来,熙熙攘攘。据这里巡街的守卫所说,这还不是西街最鼎盛的时候,因为前沿战争的影响,陆陆续续走人避难,不然还会更热闹。

    掌管这条街的黑夜里的主人,就是三十年前与余兰分庭抗礼的典大掌柜典都德。他的消息灵通,是主动地邀请他们两人会面。

    相约的地方在花街柳巷的春色汇聚之地,一间最富丽堂皇的青楼婵娟馆赫然地伫立在群芳众绕之处。逸亭有点小紧张地看着那花红柳绿,众芳招摇,那脂粉气熏得他都有点心神不定,忽然有点好奇,于是问粹清道:“大仙,这种地方你没来过吧?”

    粹清一脸淡漠地看着前方,叹道:“凡人来到这种地方就是忍不住要雀跃一下是吗?”

    “作为出家人,我可从来没有来过这种地方,只是,道听途说过。”

    “看你样子还蛮期待的呀。”

    “我……我没有期待呀。”逸亭支支吾吾地道,为了转移话题,又道:“大仙你不期待,神仙对这种地方不好奇吗?我想天上也没有这种场所吧。”

    “呵呵,天上这种嬉戏冶游,遍地遍野都是。到你都见多识广,你也就心如止水,看得多了,就是精神污染罢了。三千境界,有些境界每过些年会有高禖祭典,像灵牺这些寿命有尽的仙灵就会在嘉木之下结缘,盟誓婚媾。”

    “灵牺?灵牺是什么东西?”逸亭问道。

    “灵牺就是区别于吾等以炁化形的仙灵,比如龙、凤凰、麒麟、英招等等,他们分雌雄,寿有尽,因而须和合繁衍。说起来,他们在嘉木底下嬉戏、野合真是嘈嘈切切,烦不胜烦,这区区凡人之象又算得上什么。”粹清寻思道。

    逸亭突然目瞪口呆,真是听到了了不得的事情,心道:“这神界不是清静无求之地吗?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吗?真是跟想象中的或者书中描述的大相径庭呀!”

    逸亭惊讶地追问道:“他们还野合?那么奔放吗?不是说神仙要绝情灭爱吗?哎哟……哎,不过大仙您也不厚道呀,您怎么可以偷看人家。”

    “嘉木幅员广阔,这和合缔结罢,也彼此互不相闻,却是万象中再寻常不过的音韵。而我听得这音韵,也非故意。但是到了现在,也就是一种古老的传统。祂们的契约不为权欲利欲,或为媚上役下,许多,有着无限的孤寂,孤独的灵魂害怕被恒久的寂寞所吞噬而互相依偎,凡灵欲念很多,归源还是来自于寿命有限对朝生暮死的恐惧,神仙却是有死不了的恐惧。还有,谁教你神仙要绝情灭爱的?这本就是自然之道啊!”

    粹清一脸生无可恋的无奈:“不过啊,在我的炁还弱小的时候,日夜修炼,遨游寰宇,这些思绪心念,世所乐韵难音无可避免地灌到耳朵起茧,防不胜防。吾好杯中物,就是图这一口,借一场神志昏醉,乐得清静。唉,红尘千丈不过醉梦一场,有此兴甚乐哉。”

    “那不就是身临其境吗?”逸亭道。

    粹清叹道:“不能说身临其境……那是瞬息之间千万种世音入耳,我的天资中恐怕有一种如明镜水鉴,能观照异心的资质,因而我无法不接受这些声音。我敢说,换做谁,都得埋怨一声无妄之灾。”

    “原来如此,所以这就是你为什么能够说出我心里想什么的原因?”逸亭惊道。

    粹清有点得意地轻咳了一下,笑而不语。

    逸亭有点畏缩地抿了一下嘴,不自觉地微微倾斜开去,心道:那么以后我不就在你面前无所遁形?

    粹清歪笑道:“所以得好好做事,好好做人。”

    逸亭张嘴欲语还休,一时很难接受这个现实。

    半响,他抱着手,侧目以视:“难怪你嫌弃这种场所了。所以现在里面发生什么你都知道个一清二楚?”

    “这还用去看吗?你不知道他们在干嘛?”粹清道。

    “呃……,嗯。”逸亭应了半响,然后忖了一下,突然不怀好意地笑道:“哎!我想了一下,您被迫看了那么多靡靡之音非礼之象,岂不是很厉害?至少在闻识上。”

    粹清顿一皱眉,略显厌烦道:“吾辈炁分阴阳,形无雌雄,是为永生之态。因而,没有那么低级的结构。”

    逸亭瞪得圆又大,对这委婉之语惊讶不已,也为这惊人之语隐隐窃喜,仿佛终于找到可以嘲笑反击的地方了,但斟酌了一下,想起了那天粹清玉质化人时暴露的躯体,困惑道:“哎,不对呀,你现在不就有了吗!”

    “快走吧!”粹清像风一般阔步前行。

    “哎?你是在逃避是吧!你为何要逃避这个话题!哎!喂!……等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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