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身上没有烟草味道,只剩酒席上残留的一丝酒精。洁净的芳香随着体温从领口溢出,黄章遇虽被紧紧摁在怀里,却也不怎么难受。

    算了……

    在青湾就领教过的,还是别白费力气了。

    她头埋在梁一成的胸前,声音闷闷的:“谁在拍。”

    “六点钟方向。”

    梁一成不动声色,抬眼观察。

    远处的那个人影藏得很好,蹲在一辆黑色SUV后面,跟鼹鼠似的。不过对于在新疆戍边三年的他来说,这种难度显然比在草丛中找蛇要轻松太多。

    “几个人。”

    “一个。”

    “确定是在拍我们?”

    “确定。”

    梁一成直觉一向很准,黄章遇选择相信。她拍了拍梁一成的背:“我有点闷。”

    “抱歉。”

    梁一成松开了些力量,把头微微侧向后方:“车牌6R8E,黑衣服那个。”

    黄章遇顺着看过去。

    果然,远处有一个极小的人影。

    那是……

    黄章遇眯着眼睛道:“是赖永权。”

    偌大的停车场角落,一个矮个子男人全身黑色套装,躲在黑车后面,要不是梁一成眼睛尖,黄章遇还真发现不了。他捧着个黑包,应该是在相机,姿势显然是受过专业训练的。

    “你说的没错,陈又梅果然在盯你。”

    黄章遇收回目光,抬头看他。

    女孩眼神清冽,不带任何个人感情。梁一成这才发现自己又习惯性地被动防御了,快速放开手,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

    黄章遇并没有在意这些细节。她低头思索片刻,对梁一成狡黠一笑:

    “梁部长,会演戏吗?”

    赖永权这段时间过得并不轻松。

    蹲梁一成是陈又梅半年前就布置的任务。他以前是干狗仔的,正因为厌烦了无止境的加班蹲点,才拖陈又梅的关系谋了个沅江日报新媒体中心的差事,代价是要盯梁一成。偏梁一成此人是彻头彻尾的工作狂魔,不到深夜绝不回家,而且私生活干净得一批。这大半年里,赖永权天天蹲日日盯,啥都没盯到不说,累死累活还被陈又梅骂没用。前几天青湾出事,陈又梅又派了个营销造势的急活,他已经连着一个星期没睡过整觉了。

    他妈的,还不如干狗仔呢!

    赖永权很生气,想着今晚干完就找陈又梅说道说道。没成想,竟真让他蹲到了:

    梁一成带了个女人回来!

    破天荒!

    专业狗仔的雷达此时警铃大作,赖永权猛拍几十张,打算拿回去给陈又梅邀功。待看清镜头里的人时,他却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这女的怎么……

    靠!

    他想起来了!

    这不陈又梅那博士侄女嘛!

    这俩怎么搞到一起了?

    赖永权以前看一些明星搞地下恋,藏得那叫一个严:外面装得跟陌生人似的,一回家就扒裤子。以他多年的狗仔经验,这俩看着就不对劲……

    嗯,很不对劲。

    他偷摸瞧着。女的似是要走,男的不让,把女人拉到了怀里。女人用力挣脱,男人又在她耳边说了几句,女人才安静下来。一对壁人站在那里,相拥无言,就跟老夫老妻似的。

    啧!

    这般配度!

    ……

    不对不对,赖永权打醒了自己的CP脑:那可是梅总的侄女,梁一成又是梅总的对家,莫非……莫非这小姑娘要叛变!?

    这可不妙。

    赖永权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力。那边短暂的静默过后,两人似乎起了争执,女人赌气似的大骂男的不要脸,男的居然一句话不说仍由她骂。女人应该是哭了,推开男人就走,男人竟抓住女人后脑勺吻了上去!女人还在挣扎,男人就一把扛起女人进了电梯。

    ……

    我,靠。

    我靠我靠我靠!!

    这还是那个不近女色的梁一成吗!!

    赖永权疯了,CP脑运转过度:什么情况?这是什么情况?梁一成追爱不成竟要强上!??小侄女莫非是无辜的?是被梁一成逼的????他乱了,真的乱了,不顾现在已是深夜,噼里啪啦将刚刚的照片直接转给了陈又梅微信,顺便添油加醋地描述了一下刚刚的情景,最后还要添一句:

    梅总,您侄女,大概是要叛变了。

    发过去之后,赖永权后知后觉地想:万一小侄女真的是被强迫,自己要不要去救呢?要是救了,也许还能邀功;可如果不救,自己现在就能下班了……

    还没等他在邀功和下班之间做出抉择,微信突然一震。

    是陈又梅。

    她发来了一条语音消息,应该是看到后立马就回的。赖永权确保周围没人,才放到耳边;可刚点开,他就后悔了;

    陈又梅声似洪钟,炸得他耳膜生生的疼——

    “叛变个屁!老娘让她去的!”

    之后的一夜,盯梢者如临大赦,终于结束了长达半年的007任务;

    而表演者暂时谢幕,开始准备下一场演出。

    社会这个大熔炉里啊,有些人机关算尽,有些人与虎谋皮;有些人明修栈道,有些人身不由己……火还没有烧到自己身上时,总觉得火灾也是一场艺术;而当房屋倾颓山崩玉催,才发现火星子早就把自家的遮羞布也烧穿了个洞。

    黄章遇走后,梁一成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如今这个局面,并非他始料未及,而是来得太快了些。他向来独身一人、了无牵挂,但因存着对不同人的感恩、愧疚、敬佩等等感情,才走上了这条并非自己真实意愿的路。以前在新疆驻边,不是没有烦心的时候,抓水客、查偷渡、□□、巡线……帕米尔高原的风没有吹灭他保家卫国的赤子之心,却叫抢功钻营的人情世故寒了热血。从少年变为成年人,简单到,只需要最亲近之人的一次背叛。

    梁一成望着天花板,表情晦暗不明。

    叮。

    有微信提醒。

    他低头查看,发现是黄章遇。

    “1”

    她到了。

    就一个数字,没有多余的赘述。梁一成觉着黄章遇这个人真的很有意思,既能理智清醒地跟他谈条件,又能演技逼真地和他扮演情深的戏码。刚刚在停车场,有那么一瞬间,她的感情逼真到几乎让他重回六年前跟邱意分手的场景。

    所幸,黄章遇不是邱意;

    而他,也不再是五年前的自己。

    梁一成盯着数字。

    片刻后,删掉了聊天记录。

    他其实已经发现了,自己对于黄章遇的配合度已超出了以往的认知范围,但究竟是因为愧疚还是别的什么,他现在还没有缕清楚。放在以前,他最讨厌的就是黄章遇这种野心勃勃的女人;可现在,他居然觉得这样也挺可爱的:

    明明白白谋利益,清清楚楚说目的;

    不打哑谜,不让他猜,舒快自在,爽利随心。

    是否要证实自己的感情?

    证实以后,是否要将感情掐死在萌芽里?

    ……

    梁一成迟疑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男女问题上出现迟疑的状态。他起身泡了一杯薄荷茶,试图将自己从这种心绪中剥离出来。

    凌晨3点的客厅,灰色天光未明;

    就这样在半清醒半困顿之中,他坐到了天亮。

    7点刚过,他打了个电话。

    “金叔,是我,一成。”

    电话里是一位老人,听背景音乐像是在公园打太极拳,他的声音苍老雄劲,徐徐有力。

    “阿成啊、这么早,看样子昨晚跟赵主席没喝到位啊。”

    “您别调侃我了,”梁一成笑道:“他还记着我的仇呢。”

    “赵秋志就这样,心眼忒小。”

    老人慢悠悠道:“不过当初,也是我占了他的便宜。”

    “我还看到赣川了,”梁一成说:“他,刚提了副处。”

    “哦?——这小子挺快呀。”

    “是的。”

    老人气息很稳:“如果你当初没走,现在应该比他还高半级。”

    窗外太阳升起来了,天空泛着浅浅的鱼肚白。梁一成的脸一半映在阳光里,一半掩在阴影中。

    “金叔,您不用替我惋惜。我是,自愿留在金丰的。”

    老人叹了口气:“……算了不说这个。青湾那边怎么样了?”

    “还在收尾。”

    “处理好就行。”老人缓缓道:“还有多久开工?”

    “……”

    梁一成顿了顿,没有说话。

    听到这边沉默,老人也没有继续问,电话里太极八式的教学声音变得模糊了些。

    半晌。

    “上个星期,陈建峰的大儿子陈鸿来找我。”老人幽幽道:“……说什么代父看望,乱七八糟说了一通,又是解释又是推脱,完全没有把他爹的意思领会清楚。唉……陈建峰也是造孽,三个亲生的,都比不上个外面养的。子女债啊!……”

    “子女债,父母偿。青湾的事,陈家撇不清。”

    梁一成道。

    “阿成,你一心为了金丰,叔都记在心里。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老人的声音缓慢而深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陈家自取灭亡,败局已定,别弄脏了自己的手。”

    梁一成沉默。

    金华的意思,他懂了。

    两边都没有再说话。

    晨风吹进屋内,掀起轻纱幔帐。杯中茶已凉,梁一成本想喝两口,却听那边又道:“最近,去看过你爹了吗?”

    梁一成一顿:“……没有。”

    “上个月我去给他扫墓,正好碰上了蒋常委。”老人呵呵笑道:“蒋常委还关心你,问你谈朋友了没有。”

    梁一成没说话。

    “听说上次你去青湾,带了个姑娘?”

    “……”

    梁一成本想否认,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是的。”

    “怎么认识的?”

    “国重课题。”

    “喜欢她?”

    “……”梁一成停顿了下:“还行。”

    “不是为了躲玉书吧?”老人语带调侃。

    “不是。”

    这次他回答的很干脆。老人闻言一笑:“蒋常委本来还说,给你介绍几个丫头,都是他同事的女儿。看样子,他是白操心了。”

    “金叔,八点了,我得去公司了。”梁一成简短答完,准备挂电话。

    “一成;”

    老人叫住他,语带深意:“逝者已逝,生者要往前看。蒋常委是你爹的战友,又是省里领导,于公于私,你都应该去看看他。”

    梁一成捏着水杯的手渐渐收紧。顿了顿,他一字一句低声道:

    “他不是我爸的战友。”

    “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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