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章遇周日早上8点醒来,发现周遭环境竟完全不认识。等清醒过来,才认出是在旅馆。

    是了。

    昨晚临时找的宾馆,不是寝室。

    这段时间,黄章遇过得有些恍惚:每天从不同的床上醒来,跟不同的人做着不同身份的事情。就比如说现在,她要在一个小时之内赶到课题组,参加周例会。

    “搞定了。”

    借着开会前的空隙,黄章遇跟邹平咬耳朵。

    “什么搞定了?”

    邹平一脸疑惑。

    “你不是要借金丰集团的生产车间吗?我借到了。”

    黄章遇平静地说完,拿出笔记本,准备稍后的组内汇报。

    邹平大吃一惊,正要接着问,冯祥进来了。

    例会开始。

    冯祥课题组研究方向有很多,各个方向由不同的博士或研究生牵头。黄章遇虽然跟着邹平参与省安全办的课题研究,但也一直在自己感兴趣的方向下功夫。当然了,这些都是私下进行的,她没跟邹平讲,也没跟冯祥讲,只跟一个人讲过。

    梁一成。

    昨晚除了跟他演戏,黄章遇还顺便谈了下自己的研究方案。不得不说,昨晚是一个丰收之夜,不仅搞定了梁一成,“逼”他同意了自己的两个提议;同时也虚晃陈又梅一枪,让梅将军凌晨一点给自己发消息要求见面。

    但不管是陈又梅还是梁一成,在黄章遇这里,放在第一位的永远都是学习。她既要借陈又梅的势参与国重课题积累课题经验,也要利用梁一成在金丰的话语权为自己的课题研究提供工程实验环境。

    鱼与熊掌,她都要。

    就是有点累。

    开学才两个多月,黄章遇却感觉像过了半辈子似的——上课、看文献、参与课题、做实验、开会、拳击训练、现场调研、周旋应酬……如此高的用脑强度甚至给体力也带来了挑战,但同时也让黄章遇飞速成长。这是以前永远无法感受到的,也是她自虐般始终期待的。她对于知识和力量的渴望从来没有如此充沛,她希望自己能变成一台收割机,不断采摘他人长处,吸纳为自己的果实。

    例会后,黄章遇先跟邹平讨论了下实验方案,决定以“模拟+率定”的形式走出第一步。邹平给了她一个压缩包,里面是CAD制图软件和COMSOL Multiphysic建模软件大礼包,CAD黄章遇本科就会用,COMSOL在面试前她玩过盗版的,现在上手正版软件需要一点时间。黄章遇另外还找邹平要了MATLAB用于数据分析。

    对此,邹平的评价是:

    “你要是读博,不会还比我先毕业吧?”

    黄章遇呵呵一笑,收拾好书包,打车前往国樾水榭。

    然而路上被告知陈又梅并不在家,黄章遇便掉头去了辰荣集团。等到了辰荣集团,又被告知她在白金汉宫。

    大概是服从性测试。

    黄章遇压下情绪,等终于在一家私人美容院找到陈又梅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

    不气不气。

    黄章遇跟前台说自己来找陈又梅。对方问是不是姓黄。黄章遇说是。前台小姐姐让她在宾客来访记录上登记,指着里面说VIP房间直走左拐就到了。

    黄章遇接过本子,满满当当的全是人名和电话。她翻找了几页,想看看别人是怎么写的。

    突然,余光扫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她一顿。

    “美女,咨询个事儿呗。”

    黄章遇捏起一个巨温柔的微笑,对着前台小姐姐开始套词。

    “您说。”

    “你们这儿办卡是怎么收费的?”黄章遇兴趣盎然。

    “我们这里是不对外的。”小姐姐笑眯眯地拒绝了她。

    啧;

    这么神秘。

    “加入会员也不行?”

    “额……除非您有老客户的介绍。”

    小姐姐依旧很不给面子。这时,旁边一个女的捅了捅她的胳膊,跟她咕咕唧唧几句。小姐姐想了想,换了个说法:“……不过,鉴于您是陈总带来的客户,我们可以给你推荐下入门产品套餐。”

    说着,她转身去旁边拿宣传手册。黄章遇趁这个空档,迅速找到刚刚的位置。

    9月18日,韩盈;

    女孩的字迹娟秀清扬,字如其人。

    黄章遇微微发愣。

    一个月前,韩盈来过这儿。

    ……

    小姐姐拿了套餐表过来,却见黄章遇盯着登记簿发呆。本想问她有没有感兴趣的套餐,黄章遇却一脸懵然地离开了前台。

    真是个怪人。

    VIP室在走廊深处。进门前,黄章遇停在门口,先稳定了情绪,默念了一遍腹稿,然后仔细把来时的路记在心里。

    三声敲门后。

    “进来。”

    是一个小套间。外面有沙发、茶几、电视;里间两个按摩床,各种医美仪器设备样样俱全。陈又梅躺在其中一张床上,身边两名服务员一个在给她做脸,一个在给她按摩。

    听到声音,陈又梅指了指旁边的那张床。

    “好孩子,来,过来一起。”

    “再喊两个人来,给她做个6888的套餐。”

    一名服务员领命出去。

    房间里萦绕着一股奇怪的香气,既令人心旷神怡,也令人骨软筋酥。黄章遇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下来。

    服务员先给她敷了个面膜,按摩手法轻盈有力。可能是太舒服了,黄章遇听着陈又梅的声音也带上困意。

    “……周五晚上给你打电话,是听说你脚崴了,怎么样,没事了吧?”

    “没事了,多谢姑母关心。”

    “唉!最近简直没个消停!忙里忙外,劳碌命哟!……”陈又梅打了个哈欠,慢悠悠道:“还是你们读书好哇,没这么多要操心的,赶明儿我也去读个研究生,就读……读个美容专业好了。”

    说罢,她自顾自地笑起来。

    黄章遇本想附和几句,却感觉侧脸被针扎了一下。

    “嘶……”

    “别怕,这玩意对皮肤好的;”陈又梅懒懒道。一股清流从伤口处渗进肌肤。黄章遇摸了摸脸,被刺到的地方痒痒的,一会儿就没什么感觉了。

    “最近学习怎么样?跟得上吧。”

    “嗯,参加课题学到了很多,托您的福。”

    “课题么,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有没有跟对人。

    ”陈又梅挥了挥手,等人都出去以后,她道:“你昨天跟我说去跟梁一成吃饭,怎么,他约你了?”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这个,黄章遇委屈极了:“根本就不是约!他假公济私、兴师问罪来了!——您之前不是让我去打听什么产业园的事儿吗?那你知不知道,产业园出事了!”

    陈又梅一顿:“……出事?什么事?”

    “死人啦!”

    黄章遇十分惊惧:“有个女的死了,据说还是我们学校的。我就搞不懂了,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都能扯到我身上!——梁一成非说我跟她是同学,要找我了解情况,了解情况就了解情况吧,他、他……”

    憋了半天,她憋出一句:“他竟然想泡我!”

    “哦?”

    陈又梅笑道:“他还说什么了?”

    “他说我长得好看,学习成绩也好,要是以后想进金丰工作,可以找他;他还夸我……”

    “不是这个!”陈又梅急问:“青湾那事儿,他还说什么了?”

    黄章遇咽了口吐沫:“您放心,我都仔细问了。虽然因为这事导致产业园延期开工,但压根就跟金丰没什么关系!那女的是被人弄死以后,故意扔到青湾,给金丰集团泼脏水的。梁一成还跟我解释说,他知道人分三六九等,虽然我跟那个女的是一个学校的,但我跟她不一样,他还说我……”

    “他知道了!?……他知道是谁干的了吗?”

    “好像是生意上的对家干的。”

    躺得有点头晕,黄章遇坐起来,摸了个橙子瓣吃:“昨天跟他一起吃饭,他偷偷跟我讲,说是已经查到了线索,等解决了麻烦,项目就能开工。”

    陈又梅没有说话,似在沉思什么。

    黄章遇吐了籽儿,凑到陈又梅跟前,神神秘秘地:“姑母,你说,梁一成的对家,会是谁呢?”

    陈又梅没有回答,掀了面膜坐起来,喝了口水。

    黄章遇坐回床上。

    她盯着她的背影,眼睛一眨不眨。

    末了。

    陈又梅回过身,对黄章遇道:“那吃完饭呢?你跟他又去哪儿了?”

    黄章遇一愣。

    “吃完饭?吃完饭……我、我回去了呀。”她磕磕巴巴地。

    “回去?”

    陈又梅眼神忽变犀利,笑了笑,说:“回哪儿?”

    黄章遇有些不自然。

    陈又梅走到黄章遇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章遇,你不会真的喜欢上他了吧。”

    黄章遇垂下头。

    “章遇,你是个好孩子,姑母挺喜欢你的。但姑母不喜欢撒谎的孩子。你要知道,我能把你送到梁一成身边,自然,也能把你送给别人……”

    陈又梅弯腰,捏住黄章遇的下巴,眼神玩味:

    “高总那边,还等着你呢。”

    陈又梅离得很近,近到目光似能把她看透;

    但黄章遇笃定:

    这个女人,绝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我怎么就撒谎了!”

    忽然,黄章遇大喝一声,把陈又梅也吓了一跳!

    ……“我哪里撒谎了!你让我去接近梁一成,我去了;你让我打听消息,我打听了!你还让我怎么办!我就是一个学生!二十多年我努力学习,就为了考上好大学;现在呢?现在呢!我他妈的变成了一个情女彐!我一个连男朋友都没谈过的人,自甘堕落地去卖,不仅初吻没了,就连……连……”

    她说不下去了,咬着下唇,泪流满面。

    陈又梅愣了。

    黄章遇眼睛通红,偏还倔强地瞪着她:“姑母,我是个读书人,从小到大学的是礼义廉耻。我没办法接受自己变成这样。你知道我那天晚上的感受吗?我觉得自己真贱,这么多年读的书,全都他妈的是笑话!”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狠狠丢在地上:“你刚问我去哪儿了——好,我告诉你!我去跟梁一成睡了!不仅睡了,还被他买了——这里面一共有三万,算他的漂资;每个月五千,算我的包养费!”

    陈又梅看了眼卡,又看了看她,没有说话。

    黄章遇哭疯了。

    她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哭得眼睛鼻子都皱在一起,哭到蹲在地上,哭到打嗝;她要把这段时间的压力、委屈、恐惧、愤怒全都哭出来!

    她要真实地在陈又梅面前发泄一次!

    外面有人听到动静,进来查看情况。

    陈又梅沉着脸把人赶出去。

    良久。

    黄章遇觉得自己快哭晕了,靠在床脚,抽抽搭搭个不停。陈又梅沉默地拿纸巾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行了,别哭了。”

    陈又梅斥道:“瞧你,姑母不就说了你几句,你倒发起小姐脾气来了。这事儿啊,就算过去了,覆水难收;既然梁一成喜欢你,你就继续陪着他……只一点,你的心,得在我这儿。”

    她捡起地上的卡,塞回黄章遇手里。

    “别哭了,眼泪不值钱——回去对着梁一成哭吧;哭到他心软,哭到他愿意给你分享秘密。男人呐,最容易被打发了……”

    女孩已经哭迷糊了,软软地捏着银行卡,还在打嗝儿。

    冷眼瞧了她一会儿,陈又梅站起身,喊服务员吩咐了几句。然后回头对地上的女孩说道:“你先在这儿休息,我还有事,先走了。”

    “姑母……”

    背后,女孩的嗓音沙哑:“梁一成的对家,是你吗?”

    陈又梅没有回答。

    在她即将出门的前一刻,背后的声音又道:

    “姑母,你要小心;”

    “金家,可能知道你的秘密了。”

    陈又梅走后不久,黄章遇就昏睡过去。

    她确实太累了。

    服务员进来过一次,好像是点什么香薰,香得很。不过管他呢,又不是花她的钱。梦里,黄章遇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洋葱头,陈又梅把她切成了三块;一块趴在键盘上拼命打字,一块被梁一成坐在驾驶位下压成了粑粑,还一块陈又梅拿来煲人参牛肉汤。那汤鲜美可口,黄章遇尝了尝,发现是血味儿的。

    汤里,煮着韩盈的人头。

    她吓得睁开眼。

    周围黑洞洞地一片。

    要说小时候的黄章遇最害怕的事情,就是午睡起来卧室一片漆黑。爸爸妈妈都不在旁边,怎么喊都没人回应。所以直到现在,她午睡都不超过半小时。

    演给陈又梅看的那场戏,耗费了她大量的体力,竟让她睡了这么久。

    黄章遇动了动,只觉得浑身酸软,手脚无力。

    伸手不见五指。

    死寂。

    她第一次感受到害怕。

    摸了摸身下的床,真皮材质,略窄,应该还是在美容院。不知道是谁给她披了件薄被,才没在快入冬的温度里着凉。黄章遇掐了自己一把,确定不是在做梦。

    她拿出手机看时间,忽地,浑身一紧:

    门后黑影里,有一个人;

    他在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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