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稷的话很轻,轻到刚传到乔元耳边就在风里消散了。

    他的话语带着酒后的随意,像是在说什么与他无关的东西。

    乔元怔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相识到现在,乔元印象里的江稷张狂又不羁,鲜少见到他有如此落寞的时候。

    “江稷……”

    听到乔元叫他的名字,江稷回头看过来,眼里带着问询,“什么?”

    乔元安慰的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她伸手把面前的小碟子往江稷的方向推了推,“这碟子蜜饯酸甜可口,你喝了酒刚好可以吃它去去味。”

    江稷依言拈起一块,酸甜的果味在口腔中蔓延开来,他有些餮足地眯起眼。

    乔元也拿了一块放到嘴里,她没有再问询江稷什么,而是玩笑道:“你可知,我为何要用尽全部身家也要买下这间房子。”

    没等江稷回答,她在月色下起身,绕着院子小步走着,“严老虽说要收我为徒,但京城人人势大,我并无自信一定能在京城立住脚跟。乔家上下只靠我一人,我若没有能力自保,便无法保护我的家人。”

    “如能有一处安稳宅院,至少能保我家人不受风雨凄苦。”

    乔元背对月亮回身,月光圈出她的轮廓,像是逐月而来的天宫仙娥。

    她道:“江稷,我本想就这样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但在见过蚜灾害人,蛴螬为祸后,我想我不该就这样隐于一处,我脑海中掌握的万千学识,或许能救一救在这世间挣扎的农人。”

    “有朝一日,我若能在京城立住脚跟,便要叫这世间知道有人名叫乔元。”

    乔元说这话的时候,连月光都被她压了一筹,或者说,她本来就是光。

    “好。”江稷心潮有些澎湃,他朝她虚空举杯,哑声道:“乔元,这杯敬你。”

    青石巷的小院里,二人在月色下,交换了彼此心头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心事。

    江稷最后是慢慢踱步回去的,他在金台县并未置办房产,除了巡检司无处可去。

    看门的差役见他回来,脚步微醺,想上前扶着他,“大人。”

    江稷摆摆手,“无妨。”

    洗漱好躺到床上,江稷睁眼看着房梁,酒意清醒几分,脑海中却是一团繁杂。

    直到乔元的脸穿过这团繁杂浮现出来,恍惚间,江稷听到她笑说,“江稷,同我归家罢。”

    ——

    从床上醒过来的时候,乔元有些恍惚。

    她昨晚明明拉着江稷在院中赏月,说着说着,她一时兴起,把乔满山没喝完的酒搬了出来,后来更是拉着江稷在院子里快疯到了亥时。

    想起自己做了什么,乔元捂脸,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江稷。

    好在这段时日也没什么事要去巡检司,大不了多躲着些便是了。

    将昨晚的记忆抛诸脑后,乔元收拾好走出房门。

    院子里天光大好,乔家几个儿郎正在一角嘀嘀咕咕说些什么。

    “爹,你们这是在作甚?”乔元绕到他们背后疑惑道。

    乔满山见她来,笑道:“家里好容易有了这样齐整的院子,我想着你娘爱看花草,同你大哥昨日去城郊采了一些,今日来培土种上。”

    同周进说的事他既已经应下,家里怕是还有用得上乔家父子的地方。

    乔元点头后道:“爹,你同大哥先别忙着去外头找事儿做,过几日我怕是要烦你们许多事情。”

    连巡检使都能请到家中用饭,乔长平如今对自己这个妹妹佩服的五体投地,便是她开口让他往东别的回头,他都能一步不停地见崖则攀,遇水则凫。

    乔长平打趣道:“这敢情好,那我同爹便在家中将这些老旧家具打磨打磨,省得巡检使下次来的时候见家里的东西这般破旧。”

    乔元没理贫嘴的大哥,对着在一旁玩蜗牛的乔永言道:“永言明日可是要去学塾了?”

    乔满山手上扶着花苗,抽空回道:“我同你们阿娘去送了束脩,永言明日是该去学塾了。”

    在金台县学塾里头授课的是个老秀才,考了十几年没考过省试,只好回乡做了教书先生。学问虽不是大成,但教像乔永言这般的小子已然绰绰有余。

    她计划内之事都已徐徐步入正轨,乔元也放心下来。

    家里左右没什么事情,这几日得来空闲,她便在家中将自己所能想到同农学有关的昆虫知识,全都写在了买来的廉价麻纸上。

    麻纸写了一张又一张,常见的昆虫也画了一页又一页,堆在书案侧边上的纸张越来越多。

    中间周进派人来找过乔元几次,乔元去往县衙去了几趟,解决了一些疑难问题,又在家中埋头写写画画。

    直到时间轮转,到了金台县里正集会那日。

    天光一亮,乔元早早地便去到了县衙,如今她出入县衙已是平常事,不需属吏引路,就这样轻车熟路地走到后院。

    原本整洁的县衙后院放着好几口大缸,缸里头盛满了各色液体,角落里是堆成小山的茶麸残渣和苦楝枝干。

    那日乔元同周进说自己想到能减轻虫害又提高亩产法子,指的便是这些由植物提取的绿色农药。

    茶麸水的效用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苦楝树。

    苦楝里面特有的苦楝素和梅利亚碱,对于大部分农业昆虫都具有广谱的杀虫活性。

    只要浓度配比得当,乔元保守估计虫害至少能下降五成。

    同负责看管的属吏确认了各个环节都没有问题,她这才吩咐他们将这些液体分装到陶土烧制的坛子里。

    二堂里已经传来人声,各个地方的里正逐渐汇聚到县衙内。

    见人到的差不多了,周进派人将乔元请了过来。

    乔元步入二堂的时候,站在里面的所有人都齐齐望向她。

    她的脚步丝毫没有停顿,径直走到最前端站定,这才回身看向站在两侧的里正们。

    站在最下头的田经义趁着无人注意,偏过头对着里正道:“上方兄,恭喜了,听说你们村这丫头得了严大人青眼了。”

    里正眼角的皱纹挤在一处,疑惑道:“经义兄这是在说谁?”

    见他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田经义指了指站在上头的乔元,“上方兄难道不知,乔姑娘已经被上次来巡查的严维运严大人收为徒弟了。”

    乔元从未同他说过这件事,里正心头泛起惊诧与苦涩,他有些不是滋味道:“是吗?我倒是不知了。”

    田经义见他面色有些奇怪,正欲开口问询,却听上头端坐的周进道:“诸位肃静,今日我有一件大事要宣布。”

    他只好回身过去,识趣地不在言语。

    见里正们都躬身细听,周进从主位上下来,走到乔元身侧,“在我身边这位,是严维运大人近日收的爱徒,乔元姑娘。乔姑娘近日研制出了一些农用药物,这些药物对大家平日头疼的病虫害极为有效。今日每个村的里正,都能按照自己村有的田亩数量,领取对应分量,且不索价。”

    平日里一毛不拔的周进还有这么大方的时候,下头一阵骚动,人人脸上皆是不可置信。

    “知县大人不会是说笑罢,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用的东西?”

    “我也存疑呢,这么小一个姑娘家能做出连司农寺都没有的东西?”

    “可她毕竟是严大人的爱徒,难不成是严大人给了她什么秘方?”

    “大家伙难道忘了,先前的黄板不就这姑娘做的。”

    下头的私语声有一半传入乔元耳朵里,里正们对她的评价褒贬不一,但大多数还是存疑的。

    乔元并不在意这一星半点的言语,农药的效果她最清楚不过,只要一撒入地里,不消几日,事实会替她正名。

    顶替傅德清成为万宝村新里正的丁广业,见左右都无人敢上前,径直出列见礼道:“下官丁广业替村人多谢知县大人同乔姑娘,只是……”他话到半处,有些吞吞吐吐。

    乔元看向他,“丁里正不妨有话直说。”

    丁广业道:“这所谓的农药我们从未见过,这具体该如何使用,还请姑娘赐教。”

    这人一出来,乔元便觉得他有些熟悉,如今细想,倒与那日拆穿傅鹏池的丁彦有些相似。

    乔元看向早就候在一旁的属吏,属吏会意,将提前准备好的使用说明交付到每位里正手里。

    见里正们人手一份后,乔元道:“各位手中拿到的便是这农药的使用说明,现在烦请大家同我一齐通读其中细则。”

    提到同自己专业相关的东西,乔元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满身气度不容置疑。

    “如今已是五月,青虫高发,茶麸水的效用……”

    茶麸水和苦楝汁液的用法和配比皆不相同,乔元细细同在场的人说了什么情况兑多少水,几日用一次,确认里正们都有了大致了解,这才放下心来。

    农事上用的东西起效会慢些,有些时候若是出了差错甚至会伤到幼苗,故而乔元同周进商量过,第一批试用样品不收费。

    农人就靠这一亩三分地吃饭,农药是否有效他们是最直观能发现的人。

    等这批农药在田地上有明显效果之后,后续的销量便根本不用愁了。

    在乔元同里正们讲解细则的功夫,后院的属吏们已经将分坛装好的两种药液搬到前院了。

    周进又细细同他们说了一些务必要好好使用的话,这才宣布今日的集会到此结束。

    田经义同里正走在最后头,他们村的田地不多,用不着上赶着去争那最前头的人。

    他扯了扯里正的袖口道:“今日这出我倒是瞧不明白了。我竟不知这知县大人会有如此大方的时候,还有这劳什子农药,当真如乔姑娘说的这般神奇?”

    里正也有些糊涂了,但元姐儿的本事他是知道的,况且还有河伯授法之事压在心里,他本能地便相信她说话。“经义兄,元姐儿既能被严大人收为弟子,想必这些东西定是错不了的。”

    田经义点点头,“上方兄此言倒是有理。”

    二人又接着聊了许多,忽听后头传来一道声音,“里正。”

    方才人多,乔元不好同里正打招呼,如今人散了些,她走到里正面前道:“里正,这两坛药液你可能先放我家地里用用?”

    里正奇道:“元姐儿,这是为何?”

    乔元道:“我家田地还没找到合适的佃户,如今草木无人打理,想来应会有不少虫害。里正用我家的田地当范本给村人看,效果应当不错。”

    原来是为这个事儿。

    里正当即应允,“好,元姐儿你说的向来错不了,我回去便这样做。”

    见里正应下,乔元对他躬身一礼,“那便多谢了。”

    不过一段时日不见,便觉乔元同他疏离不少,里正有些百感交集,“元姐儿,还未恭喜你成了严大人的徒弟。”

    严维运严大人的威名,便是他这样一个小村里正,也是如雷贯耳的。元姐儿能有如今的造化,他心头也替她高兴。

    乔元自是瞧出了里正脸上的复杂情绪,她对他笑道:“多谢里正,不过无论我成为谁的徒弟,我始终都是石湾村出来的乔元。”

    听她这么说,里正面上的郁色散了些,也跟着笑了起来。

    是啊,元姐儿始终都是元姐儿,是他们石湾村的骄傲。

    他道:“元姐儿,你只管等着,我定要让我们村人知道你这农药有多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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