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

    乔元睁眼醒来时,陌生的横梁同陈设叫她恍惚一瞬。

    想起已经搬家了,她拍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些,下床收拾好走出房门。

    外头的朝雾还未散去,日光像是被笼上一层薄纱,院子里的一切都朦朦胧胧地看不真切。

    乔元摸到厨房,周素正在里头弯腰收拾角角落落,有淡淡的米粥香气从锅里散逸出来。

    “阿娘。”乔元走过去,想同她一块儿将碗碟收拾齐整。

    周素一见她来,也不忙收拾了,去锅里盛了一碗粥出来,“元姐儿起了,快来用饭罢。”

    家里现下有了正经的饭桌,也不必什么东西都端去堂屋吃了。

    母女俩一齐在饭桌上落座,热粥滚烫,乔元吹凉喝了一口,熬煮软烂的米花入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香甜。

    周素笑着将从石湾村带来的凉菜夹入她碗里,叮嘱她多吃些。

    “爹和大哥呢?”乔元在用饭的间隙问道。

    “你爹说想去看看县城里有没有什么能做的营生,同你大哥一齐,一早便出去了。”周素回道。

    知道自家父兄都是闲不住的性子,乔元也没再多问。

    她三下五除二用完早饭,同周素道:“阿娘,我去县衙一趟。”

    走出青石巷,乔元对县城里的路还不太熟,接连问了几个人才辗转到了县衙门口。

    周进早就同县衙里头的属吏们吩咐过,见是她来了,立在正门的属吏很是客气地引乔元入了二堂。“姑娘稍后,大人处理完公事便来。”

    乔元谢过他,坐在椅子上候了一会儿。

    不肖半刻功夫,周进穿着一身官服便走进来了,他边走边朝乔元笑道:“姑娘今日怎的有空来此?听说姑娘刚在金台县买了房,料想这段时日应很不得空罢。”

    红契要县衙盖印才能生效,周进知晓这事儿也不算奇怪。

    乔元起身见礼后道:“今日来找大人,是想同大人谈一桩生意。”

    坐到上首的周进,将身子往她所在的方向倾了倾,颇有兴致道:“什么生意?”

    乔元没有直接明说,而是向他询问道:“还未问过大人,金台县黄板除蚜绝无仅有,想必州里对大人的评价颇高罢。”

    一说到这事儿,周进的嘴角便没放下来过,“姑娘所言不错,有姑娘的除蚜神技,再加上令师严大人的肯定。我前几日与在州里故友人通信过,他们皆言我今年的百官考绩有望。”

    乔元闻言,接着道:“大人可想让自己的考绩更稳当一些?”

    周进眼眸眯起,又复而松开,“姑娘有何指教?”

    乔元指尖点着椅子旁的扶手,“指教算不上,我想了一个能双赢的法子,就看大人要不要入局了。”

    同乔元合作过一次,她的本事自不必说,更遑论连严老都愿意收她为徒,周进忙道:“还请姑娘直言。”

    敲击扶手的指尖顿住,乔元看向他道:“不论各朝各代,农事皆为重中之重。我若说我有法子,能减轻虫害提高亩产,大人可愿相信?”

    在周进处坐了半日,乔元走的时候,他亲自将人送至县衙门口,言语之间很是谦卑,“姑娘要的东西我这几日便赶紧备下,待全部准备齐整,我再派人来通知姑娘。”

    “如此便多谢大人了。”乔元谢过周进后离开县衙。

    目送乔元离开,周进在原地抚掌大笑片刻,这才进了县衙内。

    若此事能成,别说小小州府,他怕是要受命进京当京官儿了!

    ——

    从县衙出来,乔元顺道去了巡检司一趟。

    托江稷的福她才能得了处这么好的屋子,先前答应过他,若是搬家了便请他来家里头用饭,如今也到该兑现承诺的时候了。

    到了巡检司,门口的差役见是乔元来了,同样恭恭敬敬地将她请了进去。

    态度谦恭到连乔元都有些错愕。

    “劳烦姑娘稍候,大人还在地牢里头,我已经差人去通禀了。”差役领她入座,又吩咐人端来茶水。

    “多谢。”乔元点头谢过。

    接到差役通禀的时候,江稷正坐在地牢的最深处。

    在他面前的十字木上,绑着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壮汉一身商贾打扮,以头巾覆面,只露出一双愤恨的眼睛。

    江稷平稳开口,“你的人我已经尽数捉拿了,若是你迟迟不肯开口,想必等会儿遭殃的便是你手下的人了。”

    壮汉啐了江稷一口,“狗官,你别以为这样便能吓唬我,即便你严刑拷打,我的兄弟们也绝不会吐露一个字!”

    见壮汉态度强硬,江稷扯起一侧的嘴角,“无妨,我巡检司有的是法子让他们开口。”

    壮汉闻言,用尽力抽动着身上的锁链,锁链被他震地叮当作响,仿佛下一刻他便能从十字木上脱身下来。

    江稷非但不怕,反倒愈发走近壮汉,“对了,你还不知道罢,同你做买卖那人并非南方商户,而是……郭罗人。”

    说完这句话,江稷没等壮汉满脸震惊地抬头,便回身往外走去。

    壮汉在后头高声叫喊道:“狗官,你别走,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江稷丝毫不理会他,踏上往上走的阶梯。

    待他到堂上的时候,乔元正往嘴里塞着一块小糕饼,她的两颊一鼓一鼓地,有些像他幼时在家中见过的兔子。

    “乔姑娘。”他安静看了一会儿,才出声道。

    乔元回头见是江稷来了,忙将嘴里的糕饼咽了下去。咽地有些急,她轻咳了好几声才道:“大人。”

    江稷快步到她面前,递上一旁的茶盏,偏过头带着笑意问道:“姑娘今日来寻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接过江稷递过来的茶水喝下,乔元顺了口气道:“我家昨日已经搬入新居,今日来是请大人后日赏脸到我家用饭的。”

    好容易吃块糕点,还被人抓包,乔元面上浮起一小团红云。

    原来是为了这事儿,江稷假装没有看到她的窘迫,应道:“好,我明日便放衙后便来。”

    “那大人可有什么忌口?”乔元问道。

    “并未有什么忌口的。”

    乔元点头,“那便好,我家在青石巷,明日我在巷口处等大人放衙。”

    ——

    从巡检司回来后,乔元把这事儿同家里人说了。

    周素一听后日巡检使要来家中用饭,惊地差点没从凳子上掉下去,“元姐儿,你莫要寻阿娘玩笑,巡检使大人当真要来我们家中用饭?”

    乔元甚少见到自家阿娘这样夸张的表现,她无奈笑道:“阿娘,我诓你作甚。”

    乔满山也差点被惊地摔下去,但碍于面子,他在一旁努力撑着桌子道:“既这房子是托巡检使大人的人情买的,我们家请他吃顿好饭食自是应当,看来后日我得拿出我的看家本事来了。”

    乔长平在一旁连连阻止,“爹,你还是别了,咱们给阿娘打下手便是了。”

    就他爹这做饭水平,怕是巡检使吃了一回便不再上门了。

    在乔家人的忐忑中,后日轮转而至。

    家里有家人在布置,乔元便早早等在了青石巷口。

    直到看到一袭青色的身影如遇而至,乔元在原地冲江稷挥了挥手,“大人。”

    少女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拂面的杨柳风吹起她的发丝,在见到他后,眼眸蓦地闪亮起来,扬手引他归家。

    明明不过是一个普通至极的画面,不知道为何,江稷却下意识地想将它牢牢刻在心底。

    “乔姑娘。”江稷颔首道。

    “我家就在前面不远,大人请随我来罢。”乔元走在前头引路。

    此刻,候在家中的乔家人已经是坐立不安了,听到门外的响动,一家人放下手中的东西,不约而同地在门口站成一排。

    乔元同江稷一推开门,见到的便是一排僵硬地笑脸。

    院内几人手脚都动不利索,还是乔满山先躬身迎了上来,“巡检使大人大驾光临,当真让此处荜篷生辉。”

    乔长平在一旁咬牙轻道:“爹……是蓬荜。”

    乔满山假装没听到,直接将江稷引入屋内。“大人快些落座,不过是家常小菜,还望大人莫要嫌弃。”

    江稷坐下后,随意道:“本就是我叨扰,叫大人多有不便,大家若是不嫌弃,就叫我江稷罢。”

    谁人敢直呼巡检使大名,乔家人互相对视一眼,气氛诡异地沉默下来。

    乔元意识到不对,赶忙出来打圆场,“直呼名姓还是太无礼了些,不若我们便叫大人江公子罢,这样两相便宜。”

    见江稷应下,乔满山这才壮着胆子称呼了一声,“江公子。”

    称呼一变,像是距离也被拉进了些,乔永言第一个去找江稷攀谈。

    他问的问题稀奇古怪,上到日月星辰,下到追凶缉贼。

    但不论他问的什么,江稷都好脾气地答了。

    有了他在场面上问东问西,气氛活跃不少,乔家余下几人在江稷面前的拘谨,也被渐渐冲淡了些。

    为着今日江稷来,想到他上次喝不惯乡下的劣酒,乔满山特意去集市上满了两坛好酒。

    周素更是用劲浑身解数,做了八九个菜,有菜有肉,还有管饱的贴饼。

    虽算不上什么精致菜肴,但酒至半酣,席面上倒也有说有笑的。

    乔家几个男丁轮番给江稷敬酒,乔元本以为他会拒绝,未曾想到今日他倒是来者不拒。

    乔满山的酒量算不上好,喝多了便有些发兴,周素生怕他惊扰贵客,便让乔长平先扶他回去歇息。

    他一走,席面便冷了下来。

    乔元怕江稷觉得无聊,刚巧院子里有一张石桌,她端上两把凳子,又拿上一小碟吃食,邀着江稷去院中赏月。

    两人对坐,乔元看着江稷道:“我爹他今日是太过高兴了些,才饮下了这么多酒,大人别见怪。”

    “叫我江稷。”江稷身上带着浓烈的酒气。

    “什么?”他的话有些含糊,乔元没有听清。

    “在涌泉村你叫得习惯,怎的回来便不叫了?”江稷回头看向她。

    原来是让她直呼全名。

    想来他也喝多了,乔元不愿同一个喝醉了的人掰扯,她顺着他的话道:“江稷。”

    见乔元叫出他的名字,江稷满意地扬起嘴角。

    “乔元。”

    “嗯?”

    “乔元。”

    “嗯。”

    “……你家人待你真好。”冷不丁,江稷冒出这样一句话。

    虽不知他为何这样说,但乔元还是应道:“我家人,的确待我很好。”

    想了想,乔元又问道:“那你呢?你出身名门,想必爹娘也待你很好罢。”

    江稷的眼睫很长,就算两人坐得不算太近,乔元都能看见他扑闪的睫羽。

    睫羽上下翻动,乔元耳边传来江稷的轻语,“我爹娘……”

    男人嗓音低沉,带着几分绵软的醉意。

    “他们……恨不得我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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