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才破晓,远处的天才漏出来浓淡适宜的雨过天青色,江南道桃源县临溪的一处宅院中。一进的院里有一棵两人合围的梧桐树才喷绿芽,一碰就洒人一身。家里新砌的青砖院角有一颗葡萄藤秋千架,粉紫色的牵牛花盎然地缠绕其枝蔓。

    “人之初,性本善......”落坐在葡萄藤秋千上的少女穿着猪肝底色、深蓝袖口的窄袖棉衫,下身是藏青色的棉裙,颜色瞧起来偏老气,幸而她肤色极白,身段纤细。她捧着一本书细细看,嘴里还嘟囔有声。

    屠户姜老爹从主屋里打着哈欠出来,一眼便瞧见了自己家素日里最不喜念书的大姑娘,她竟然捧着书在读!姜老爹伸手揉揉眼睛,再瞧——嘿!不是做梦!

    “老爷——”从右边侧屋里出来的中年男子也睡眼朦胧地冲姜老爹打招呼。

    “嘘——”姜老爹冲中年男子打招呼,他用下巴支了□□边,白叔便顺着他下巴支的方向望去,同样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白哥,我没看错吧,我家大姑娘原来不是最恨书本的吗?以前我请隔壁老秀才教她念书,她可把老秀才气得躺床上半个月呐——”姜老爹对自己大女儿厌学的毛病那是一清二楚,平日里只见她杀猪时下刀利落、勇猛无比,猛然一见她捧书认真的模样反而不习惯了。

    白叔与姜老爹对视一眼,说:“咱们家大娘莫不是撞邪祟了吧?”

    “不能吧......”姜老爹疑惑地走上前,一见那赭衣少女果真捧着一本书在读,又喜在心头,一时又担心女儿是不是宅撞邪祟了。因此他担忧的开口唤了一声:“阿满怎么今日想起来念书了?”

    赭衣少女闻言撇头,一见到姜老爹那张没太懂皱纹的脸与还很乌青的头发,刹那眼泪蓄满眼眶,她颤声道:“阿爹!”

    真是她那活蹦乱跳的阿爹又出现在她面前了啊!她忽的起身走到姜老爹面前抱着他哭泣不止,姜老爹膝下只有两个女儿,小女儿姜粟自幼出生就有暗疾且腿脚不便,大女儿姜满作为他的第一个孩子怀揣着他太多的期盼与爱重。因此姜满从小被他当成男子抚养的,她今年十五岁已经帮着他杀了五年的猪了!

    素日里很懂事的孩子忽然露出这样脆弱的一面,姜老爹心中一酸忙安慰她。姜满止住泪水,反过来宽慰姜老爹。等姜老爹与白叔都出了门,姜满才捧着书又坐回秋千架上,她复又继续自己脑中的思索——

    她叫姜满,是桃源县中一个以杀猪为生的屠户家的大女儿,年幼丧母。

    实则她其实还有一个秘密,那就是就在不久前她刚刚刚重生。

    上一世,她捡回来一个晕倒在地无依无靠的俊乞丐,自称书生。

    书生名叫李漱,苏杭人士,父母双亡,因赶考路费不够几乎沦为乞丐,晕倒在路上。

    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书生与她相处数月,心生爱慕便同意入赘姜家。本朝认为赘婿丢失本姓,甘愿受人白白奉养,是为贱籍。且在这个普遍以男尊女卑的时代,赘婿的一切都需和正常男婚女嫁反着来看!

    妻是妻主,夫是郎婿。尊卑既定,姜满耗尽家财供郎婿李漱读书考试——这也是姜老爹前世与姜满闹掰的主要原因。

    姜老爹把家里的财产一分为三,一份给大女儿姜满,一份给小女儿姜粟,还有一份给了他的奶兄弟白叔。分配是明面说过的,不过姜老爹活着,一直是由这位大家长保管的。

    姜满前世被李漱哄得心晕头转向,只为了让这位满腹才华、怀才不遇的夫君得以继续念书,她求了自己的那份财产后,又为了继续养家仍旧靠杀猪为生。

    姜老爹不许她把所有的钱花在男人身上,他说:“男人靠得住,母猪会爬树。”

    可拦不住姜满呀,她自小就有主意,说供李漱念书就是要供,花光了姜老爹给她的财产后,她硬是咬着牙捡起了自己未嫁前的老营生——杀猪!

    她那时年轻貌美被叫做‘屠户西施’,李漱明明每次听见别人这样叫她眉头都会皱一下。尽管如此姜满上辈子仍在她成婚了杀了十年的猪,女人最美好的年岁都被她耗费在屠宰上了——

    李漱二十七岁那年得中探花,因容貌酷似皇亲肃王爷被锦衣卫暗中查探过身份,结果他竟然是肃王府年幼时被拐的世子殿下!

    李漱认亲后,王府嫌弃李漱曾是赘婿身份,要他另娶崔氏贵女,自此,姜满不容抗拒地被失势,真正人财两空,又从正经妻主降妻为妾,做了李漱的平妻。

    平妻,说得好听,与妾何异?她含辛茹苦浇灌一棵树,最后结出甜津津的果子被人轻而易举地就摘走了!

    姜满的长子姜珩已经七岁了,新妇一嫁进来,李漱为了表达对这位嫡妻的爱重,把姜珩送去她院里养着。

    也不是没想过离开,孩子被送走时,她就疲惫地同李漱……不,应该称本该属于他原来的名字——慕容信提过此事:“既然你已认祖归宗,不若我们和离了,孩子……我带不走就给你,你好好地待他。婚书我烧掉了,也算再禀了天地……”

    话音未落姜满就被慕容信狠狠掐住下颌,眸子里再没有还是赘婿时的温和与顺从,只有挥散不去的阴翳,他说:“我们成婚时写的婚书是我用我的血融了朱砂一笔一划写下的,写了婚书就是禀了天地,你这辈子都是我的妻,要跑?除非我死!”

    姜满从来不服输,她冷笑着嘲讽他:“婚书上与我结发的是李漱,写我是妻主,不是你慕容信的平妻!”

    她以死相逼,慕容信最后无法,只能威胁她如果她走了就要把她唯一的孩子养成残废!

    她一妥协就是二十年,白雪已覆来时路。

    可惜她为慕容珩隐忍多年,眼见着曾经卑贱的赘婿富贵后娇妻美妾环绕,年轻女子一个接一个抬进后院。

    慕容信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允许她私下里和慕容珩见面,因为他觉得试图放弃婚姻的女子不配做母亲,所以平素除了年下节里她几乎瞧不见自己的孩子的。

    府里女人们为了争宠不断地生孩子,孩子雨后春笋一样的冒出来。

    甚至等慕容珩成婚,新妇也出身崔氏大族,姜满虽是生母却是平妻的名分,因此不被允许上前院亲眼见一见自己十月怀胎的孩子娶妻的喜事。

    记忆里王妃主院中朱红门再次被打开,走进来一对身着华服锦缎的青年夫妻,他们走上前来跪在王妃膝下行了三个大礼:“儿子携新妇拜见母亲大人。”

    王妃笑着喝下新妇递过来的茶,对这位站在她身边系出同族的族侄女指了底下站着的姜满道:“那是珩儿的小娘,你也拜见一番,认认脸。”

    慕容珩再与新妇行了一礼,新妇到底年轻难掩眼底的鄙夷不屑打量,口是心非的唤一声:“小娘。”

    这话听得跟一根刺一样梗在喉头,从没有一次会像今天这样扎得人浑身生疼。

    姜满脸色煞白,那是胭脂也盖不住的憔悴。王妃满意了,不露声色地体贴道:“姜姨娘脸色不好,想是昨儿没歇好,今儿没别的事,歇着去吧。你们也退下吧。”

    皇室规矩森严,侧室姨娘得了正头娘子吩咐,就得屈膝行礼谢恩。姜满面无表情地行礼后,默默地瞧了一眼慕容珩,他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吃她的奶水养大的孩子,自从七岁那年被带去王妃哪里,母子情分仿佛横亘了银河。

    慕容珩也没什么表情,垂下眸子不言语。

    母子如陌路擦肩而过,无人黯然回眸。

    姜满心想,这孩子原本是想要叫她姓姜的,跟着李漱一起改成了慕容家的姓氏。

    当初她被贬妻为妾的消息一传入家里耳中,姜老爹为她忧虑一夜白了头,小妹姜粟自幼有腿疾,心脉脆弱,乍闻她在那赘婿李漱处受了天大的委屈,急得发了高烧,挨了半月就不治身亡了。

    姜老爹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之下还是孤身远赴云京想为女儿讨说法,却被王府的侍卫打得口不能言,腿不能行。姜满得知这消息,硬是逼得慕容信放她出府。可她寻到阿爹时,这个原来很高大的老屠户佝偻扭曲地死在了河边。天气炎热,有白色的驱虫在青黑色的皮肉蠕动。可怜,曝尸荒野!

    她几乎流干了泪水,此后她被慕容信强行带回府里。他以为女人嘛,嫁人了就是活丈夫,孩子被远远送给正妻抚养,姜满再伤心难过,这往后的日子还得过啊。

    后来他再向姜满求欢,姜满趁他情乱把自己一根磨得锃亮的银簪子捅进慕容信心脏的位置。她家虽是屠户世家,实则祖母原是河西董氏仵作出身,夫妻两个本事都传给后人了。姜满十岁起就跟着姜老爹做屠户杀猪,姜老爹是个怪趣味的屠户,常喜欢杀猪时跟在一边打下手的她讲解这猪与人体的不同。且本朝尊古制,屠户是可兼任仵作的,因此姜老爹时常带姜满去衙门的停尸屋里现场教学。

    再没有比仵作更了解人体部位所在了,正常人的心脏一般长在左边,然而世界上有一些人与之相反长在右边。

    好巧不巧慕容信的心脏就长在了右边,那簪子捅得极深差点要命。此后慕容信加强对她的监视变得更加严重,几乎每时每刻都会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

    姜满深恨此人,而王妃也恨她是养子的生母,在慕容信前去剑南道的时候命两个武婢勒断了她的喉咙,又一把大伙烧得她面目全非!

    那样的疼痛过于刻骨铭心,以至于她虽然重生回到了十五岁这一年,她觉得自己呼吸艰难,鼻端是呛人的烟熏火燎的味道。

    她上一世认为自己只要嫁给一个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好男人,男人又懂上进,她只需要为他生儿育女、为他解决养家烦恼。男人发达上进了,必不会忘记她。

    古人说,贫贱之交不敢忘,糟糠之妻不下堂。

    可古人还说了,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上天怜惜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此生必得好好珍惜!

    她听说书先生说过,在前朝有一位由皇帝后妃转换为留名史书的女帝!她的心从那一刻就发生坍塌,仿佛从前的一切开始变成灰色,她想:原来女人还能当皇帝,那女人为什么不可以读书?

    不!慕容信的崔王妃就念过书!姜满那时仿佛对此有了执念,便大量搜集大昭律法,确确实实地瞧见了律法上其实也有女官的考取,虽然朝堂上面也有极少的几位女官,但基本因其才、其貌、其家世受诏令入朝,考女官对大昭这个年轻的国家而言,目前是无的。可也并未明令禁止不可啊!

    读书的最终目的应该是最后在朝堂上拥有话语权,以此得以获得更大的权利。

    那她既然可以把慕容信供出来,那她为什么不把读书考取功名的期望放在自己身上呢!

    靠山山会倒,靠水水会流!靠自己过上想要的生活不比靠男人来得好?

    她现下最紧要的便是好好学习!唯有这样才能考女官,才能让更多的人瞧见这样一条新路!

    思索不过一会,待得一线阳光打在深青透绿的树叶上时,整个院子光华璀璨,此起彼落的鸟鸣啾啾声欢腾雀跃,叫人为之一新。

    姜满确定了主意,便起身去了自己房里,家里虽然有多余的钱,不过她为了方便照顾小妹便姊妹两个住一个房间。

    “咦!怎么没有墨了?”姜满在整个房间翻弄了一遍还没找到。

    坐在一架简易木质轮椅上的绿裙小少女临窗远眺,闻言她微微歪头回复道:“阿姐莫寻了,咱们家只有我素日看的折子戏、画本子,墨条上一次出现在咱们家还是十年前开蒙的时候,你把夫子气病了,墨条早就被收拾没了。”

    姜满叹息了一声,走近蹲在妹妹姜粟的轮椅前,望着那双与她相似的丹凤眼道:“阿粟,太好了,你还在......”

    姜粟摸不着头脑,抖了抖手里的画本子道:“阿姐找墨做什么?”

    姜满眼神坚毅回答:“我要好好学习!”

    没等姜粟问她是不是撞邪了。姜满就蹭的站起来向门外走去。

    她从方雅书斋多买了纸笔与听了掌柜推荐的基本入门的书就准备回家了。

    方雅书斋在桃源县的边界处,这里是一片临溪的桃林。三月春盛,桃花灼灼。她坐在树下的阴凉处歇息。正准备起身时候,好像有什么东西抓住了她?向前没人,视线下移——原来是个浑身是血的男乞丐。

    说来也怪,那些浑身是血的、需要救助的可怜人为什么总是缠上她了呢?她抬脚就要走——她可不想再捡回去一个白眼狼回去!

    只是这人力气太大,纵然挣扎间踢到了伤口,这人冷抽一口气也不松手。

    姜满正欲骂,那人却先她说出口“求好心的姑娘救我!”

    姜满蹲下来与他对视,问:“你凭什么?救你回去要浪费药材、米粮、时间、人力……你用什么报答我?”

    那人抬起脸,蓬乱的头发下有一双亮如星辰的长眼,音色很好听,语气十分恳切,“有人要杀我,求姑娘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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