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阳已落,红烛照彻。

    红绸缠腰的兵甲队列之外,几乎半个信阳的百姓们摩肩接踵,争先恐后地探出脑袋,想要一睹长公主出阁的盛况。

    两侧府第无不悬灯,朱雀街淹没在一片喜庆的红色之中。从午后直到夜晚,朱楼内笙乐不断,越过高峨的大门,飘进街外憧憧的人影之中。

    门外人声鼎沸,府内夜宴正酣。

    宽袍广袖的公卿士族聚在一起饮酒谈笑,幽香盈面,一时环佩相击,轻灵的声音与乐声相和,正是信阳名士们推崇的风雅之音。

    不过几尺之外的漠北诸将却全然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们围坐在桌边闷头吃饭,除了一名啃鸡腿的青衣少年白得出众,其余人皮肤都晒得黝黑,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沉郁之色。

    “砰”地一声,重物坠地,四周倏然寂静,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青蒙啃鸡腿的动作定住,下意识撇过头,往下一看——

    地上躺着的赫然是从他袖中掉下来的大金链子。

    他的藏品中最粗的一条,足有八两重。原本打算给君侯撑场子,却不料信阳世家重玉器而薄金银,他们戴着手指粗的金链站在一群褒衣博带、恍若神人的士族中间,被衬得像是乍然挖到了金矿的乞丐。

    虽然确实区别不大。

    周围射来的视线染上了几分不屑的讥讽,青蒙面色涨红,将快要漫上心头的羞恼强行压下,拾起地上的金链,爱惜地擦了擦。

    气氛一时凝滞,直到突兀的嗤笑从人群中传来——

    “人都道长公主‘意气舒洁,神娟韵秀’,也不知西北如此.....豪放之风,殿下是否真的愿意屈尊嫁往?”

    那名郎君衣着间一派信阳士族的飘逸风范,颈项悬着一枚清润的麒麟玉坠,即使眉目之中掩不住的骄矜轻蔑,也难掩浑然天成的雅致韵味。

    只是话说得属实难听了些。

    青蒙猛地站起,还带着三分稚气的脸上难掩不忿。

    不等他出声,那人迎上他凝着沉怒的视线,再次挑衅道:

    “今日大婚,明日便是曲江宴。我曾听太后提起,殿下的夫婿原本是要从能够考进殿试的世家子弟中选的,倒是先被你们朔云城的占了去。不过...听说殿下明日仍要去曲江宴提点新科士子,也算一段难得的缘分。”

    “燕侯虽为我信朝南征北战,可殿下毕竟是先帝唯一的女儿,陛下胞姐,若是真不愿意去西北辟寒之地,整日吃糠咽菜,只能佩戴这些粗陋的首饰,做臣子也不好勉强,你们说是不是?”

    众人面面相觑,无人应答。

    外戚虞氏和西北军之间的热闹,倒是少有人敢去掺和,只是议论声渐起,看向青蒙等人的眼神逐渐微妙。

    毕竟是高不可攀的信都明珠,还曾于珠帘之后代掌朝纲。如今沦落到要嫁与一个娼妓所生的外族杂种,若论出身,他比最低贱的寒门还要低贱。

    即使从前与她有些龃龉,此刻也不免生出些难言的叹惋。

    锋锐的眸光带着磅礴的怒意,寸寸扫过眼前傲慢得目中无人的公卿士族,青蒙忍了又忍,带着西北诸将离席,快到门边时,却忽而扯了扯嘴角,吐出两个字:

    "废物。"

    宴席很快重新热闹起来,只有一群高大魁梧的将领逆着人流向外而去。

    一街之隔的燕侯府外也高高地悬着红灯笼,却全然不似朱雀街上的热闹景象。青蒙甫一进门,便听见身后一群人终于忍不住开始骂骂咧咧:

    “若没有我们君侯在外浴血奋战,这群人岂能坐在这里安享富贵?不就是投胎投得比老子们好一点,装什么大尾巴狼?”

    “长公主也真是,今日成婚,那什么曲江宴就非去不可吗?她不会真不打算跟着君侯回西北去吧?”

    还真有可能。

    即便事实上是几大家族间的利益交换,但她毕竟是皇室掌政公主,若是铁了心不想离开信阳,他们的确不好强求。

    众人霎时安静下来。

    燕府内,往来仆婢抬着箱笼行色匆匆。对比起白日里绵延数十里的送嫁队伍,燕朔的行装少得可怜,现下正赶着在洞房之前往长公主府送去。

    俄而,一人叹息道:“咱们西北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明明当初是皇室求着联姻,如今却像是他们君侯倒插门。

    “脸面?”

    青蒙转身抱臂,像是听到什么笑话,唇角牵出讽刺的弧度:“她何曾管过我们西北的脸面?忍着吧,君侯可是娶了尊菩萨回来,以后的麻烦还多着。”

    “非要找这么一个,不知过了今夜,君侯会不会恨不得吃后悔药?”

    -

    燕朔后不后悔尚不知道,姜翕如却实打实地重来了一回。

    重重帘幕遮蔽了帐外的烛光,帐头悬挂着的玉璧带着方才的余韵微微晃动,从前垂顺的流苏缠绕出凌乱的弧度。她半睁开眼,隐隐窥见头顶的一片纁红。

    上一次见到这样满眼的红色,还是在元熙二十年的青崖山行宫。

    仙谱楼和金麟卫寅夜鏖战,直到晨光熹微,漫山遍野的尸体被天光照彻,姜翕如执剑半跪在地上,看着不知是同伴还是敌人的鲜血渗透了脚底松软的泥土。

    信朝最最贵的太后端坐在华盖之下哭得梨花带雨,却是恳求她能在青崖山自我了断。

    她说,她的手不想沾上女儿的鲜血。

    勋贵亦然,世家亦然。

    多可笑——他们将她逼迫至此,却没有一人愿意背负杀她的罪名。

    阖眼前最后的记忆,是视线所及之处都被猩红覆盖,剑穗上缀着的玉髓落下滚到手心之中,温润的触感是世界留给她最后的礼物。

    而后,她看见九州陆沉,繁华的信阳宫漫天大火,姜氏皇族的赤阳玺从御案跌落;

    她看见焉都山以北,匈奴十万骑兵越过长城,铁蹄过处,汉人十不存一。

    她看见朔云风沙漫天,一片凄厉的哭喊声中,有人低声叹谓:

    “若燕侯在时,安能如此?”

    燕侯?

    眼前浮现出那双像锦鲤池一般的琥珀色眼眸,分明极为美丽,视线转向她时,却如碎光乍散,像是捉到猎物的雄狮。

    燕朔,他不在了吗?

    姜翕如攥紧右拳,入手仍是熟悉的温润触感,颅内被纷乱的记忆搅得快要爆炸,终于再次昏睡过去。

    这一次,她看见了同样在元熙二十年,同样在青崖山间,同样地满山血迹。

    在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簌簌寒梅乘着风雪飘向梅林孤冢。

    她看见仇人的尸体被堆叠在梅林之外,

    那个阴翳孤僻,对他冷淡少言的夫君拄着染血的弯刀,将手中的另一块玉髓合于掌心,倒在她的墓碑之前。

    他眼中泪水浸透了、曾被她身下鲜血浸透的土壤。

    盛满了从未诉诸于口、而她也从未看透的情意。

    直到——

    姜翕如再次睁开眼睛。

    即使黏在她脸上的视线下意识地迅速撇开,她还是在转瞬之间捕捉到了其中难掩的焦灼。

    这应当是他们今生第三次相见,却是她两世以来第一次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眉眼。

    比汉人更深邃的轮廓间,嵌着一双琥珀色的眼睛,抬眸间暗光流动。

    他俯身站在床侧,雪白的中衣随意地搭在身上,行动间露出胸前肩头点点嫣红痕迹。

    燕朔顺着她的眼光看向身上并不合身的衣物,神色一顿,那双浅金棕的眸子掠过身前的女子,蔑向门外:

    “医女呢?”

    一门之隔,隐隐传来推搡之声,他嗓音中压抑着几分不耐,命令道:

    “是谁都行,快些进来。”

    编着长辫的圆脸少女首先推门而入,她个头娇小,三两下便从人群中挤了进来。

    一袭宫裙的秦楼月紧随其后,恼怒的神色在接触到燕朔的目光后立即消散,随手拨了拨有些凌乱的鬓发,恢复成一派端庄的矜傲。

    笑话,她才不会像这北地蛮女一般堕了殿下的颜面。

    她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身前的衣衫,见它仍保持着从前的平整,并未有明显的褶皱,满意地点头,抬眼却看见那圆脸少女的手已经搭上床间女子的脉,嘴角浅淡的笑意立刻僵在脸上。

    诡计多端的北人。

    同样笑不出来的还有此时的姜翕如。

    她意识刚刚回笼,便听见圆脸少女口中不断蹦出诸如“床第之间”、“力竭晕倒”之类的虎狼之词,一双纯澈的眼睛掩不住惊叹与好奇,视线在她和燕朔之间来回打转。

    重生的复杂心绪霎时被难以言喻的窘迫冲淡。

    上一世的燕朔也颇为爱好此事,但被她是不是拦着,虽然效果欠佳,但行动间总归多了几分克制,自情丝蛊解后二人更是少有交欢。

    而今夜——

    她神思迷蒙,混沌间被动地随着他的节奏起伏,后来大量的前世记忆突然涌入,更是毫无征兆地失去意识。

    姜翕如的视线投向一旁的燕朔,他唇角绷直,宽大的外袍下还掩着她的中衣,却毫不避讳地对着凌龄问道:

    “严重吗?需不需要上药?

    凌龄摇头:“睡一觉就好了,不是什么大事。”

    “什么不是大事?”

    秦楼月绕开二人,快步走到床前,将丝绢搭在皓白的手腕之上,一边道:

    “殿下自幼习武,一年到头鲜有病色,如今乍然晕倒,怎么会不是——”

    好像确实没什么事。

    声音戛然而止,带着几分尴尬,姜翕如抬手扶额,生硬地转开话题:

    “天快亮了,叫人进来替我梳妆吧。”

    秦楼月望见她眼下的乌青,转头狠狠瞪了一眼身后的燕朔。

    “殿下不若再休息一会儿?您忘了?今日还要赴曲江宴,恐怕无暇休憩。”

    忘?

    眼底难以自控地涌出戾色。

    她再死千万次也忘不了的。

    便是在前世的曲江宴上,她收下了那个忘恩负义的狼崽子,今后万千坎坷由此开始,直到落得个暴尸荒野的下场。

    视线在掠过燕朔时一顿,她忽而想起——

    前世她之所以会收下裴知节,恐怕与他也有些关系。

    神色一动,姜翕如抬头撞入燕朔幽深的视线,问道:

    “明日曲江宴,可同去否?”

    “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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