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春闱的余韵未过,又有长公主出阁的盛事。自从前些日子放榜后,信阳内外酒家客舍人满为患,都翘首企盼着其后的曲江宴能为今年的春日更添几则佳话,好作为亲朋相聚时茶余饭后的谈资。

    原因无他,只因今科状元郎不是别人,而是与长公主殿下同出一门的青年才俊——江州裴知节。

    信朝男女大防不似从前严苛,昔日有孝慧皇后代替体弱的光宗临朝,本朝更是出了一个险些正位东宫的掌政公主。京华仕女们有爱好诗词文赋的,也来到曲江宴上一睹新科风采。

    越过巍峨庄严的太极宫,兰度湖畔的八角亭内,已聚集了一群世家贵女。被簇拥在中间的妙龄女子一袭藕色暗花杂裾垂綃服,唇红若朱,眉宇倨傲,倚在软靠之上,手中雀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晃动。

    一名身着绯色杏子衫的女子见亭中气氛冷淡,主动向身旁的闺秀搭话:

    “听闻今年这位裴状元气度高华,让人见之难忘,在江南闺秀中颇为有名。”

    见周围人的视线都渐渐向她靠拢,暗喜自己果然猜中她们心思,语中染上雀跃:

    “也不知今后会娶位怎样的女子。”

    本以为提及这位俊俏郎君,多少能勾起这些贵女们的少女绮思,就算不欲搭话,至少也该美目含情,俏面飞红。

    却不想这些人像被踩了尾巴,不大乐意地蹙了蹙眉,看向她的目光中带着厌恶与警惕。

    不是,裴郎君已经抢手到这种程度了吗?

    她自知失言,扯出一个尴尬的笑容,悻悻离去

    八角亭内又恢复一片微妙的沉默。

    日渐高升,湖畔却吹不来半两清风,众人眉眼间染上些焦躁,终于听远处林荫路中传来几声呼喊——

    “来了来了!”

    “谁来了?”

    那名靠在软榻上的贵女几乎跳了起来,把价值千金的雀山随手仍在一片,抻着头向外看去。

    众人瞩目下,宫道尽头走出一个男子,兰度湖畔霎时静了片刻。

    那男子长身挺立,容色摄人,在一众或温润如庭中芝兰,或潇洒如飒飒林风的郎君之中,惊艳到像是仙人谪凡,偏又长了一双昳丽到妖异的琥珀色眼眸,倏尔向此处望来,漆黑的睫毛上下扇动,抬眼间暗光流转,似落日熔金。

    是天地间最为造化钟爱的殊色。

    就近的仕女看得移不开眼,喃喃道:

    “信阳何时有了这样美丽的郎君,若让虞若芙见到...”

    她猛地住了嘴,转身看去,虞若芙正幽幽望着她。

    却并未出言反驳。

    虞若芙对自己爱好颜色这事从不遮掩。

    既生在了闺阁束缚渐宽的年月,又有这样煊赫的家族作为后盾,她凭什么不能多找几个男人?

    此生她所钟爱的,务必要全力夺到手中。二十三年来,只有一次例外——

    她看向另一条路上玉冠白袍的青年,他仍如从前般清华有致,骨相清绝,似这世间最无双的风骨。

    直到姜翕如从燕朔身后走出,无声的惊异才化作脱口而出的震撼。

    竟是他?

    传闻长公主驸马是边城娼妓与外族男人生下的孽种,长相肖似北方外族,眸色生来便于汉人不同。

    他们只知此人血脉卑贱,未曾想竟是如此国色。

    探究的视线在三人身上打转,最后小心地觑向八角亭外的虞若芙——她一双美目被激得通红,似是盛怒难遏,又似泫然欲泣。

    当裴知节向姜翕如的方向缓步走去时,湖畔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惊呼。

    或是青梅竹马却渐行渐远,或是意见相悖后破镜重圆,甚至是霸道公主强夺俏郎君,风流才子一番挣扎后拜倒在长公主的石榴裙下。

    在信阳街头巷尾的说书先生口中,抑或是书舍最受欢迎的话本里,同出一门的两个人都是其中最般配的眷侣。

    即使他们连面也未曾见过。

    前世的姜翕如第一次见到这位与自己同出鹿涯山的新科状元时便颇为欣赏,曲江宴上斟酒赋诗,成为京都的一段佳话。那些彻夜不眠的夜晚,许多次从案牍公文中抬首,撞进他永远如清泉般温柔明澈的眸中时,也曾将这位笑面裴郎引为知己。

    月光阑珊,照尽庭院灵芝仙草、嶙峋山石,却照不进他眼底幽暗。

    燕朔紧盯着那位“才貌堪配皇女”的温润公子,忽而想起了那些艳俗话本中所写的他与自己妻子的初遇——

    高贵的长公主对年轻俊秀的状元郎一见钟情,春光烂漫,晓风吹拂,从此将他引为入幕之宾。

    几乎满足了天下男人对这位身居高位的美丽女子最私密的幻想,盼她一日垂青,自己平步青云;盼她雌服于身下,只在自己面前低下那高贵的头颅。

    眸光愈深,汹涌的杀意有如利剑般在周围蔓延。

    直到裴知节终于走到身前,直直对上他锋锐的眼神,一改往日若春风拂面的知礼模样,嘴角勾勒出与温润气质格格不入的冷峭,用周围人恰好都能听见的声音说道:

    “你也配站在此处?”

    像野兽被窃走了最珍贵的珠宝,终于撕下平日彬彬有礼的面皮,露出内里的狰狞来。

    倏然寂静,针落可闻。

    燕朔最先看清他眼底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几乎被气笑。

    他凭什么?

    周围微妙的视线不断在他们当中打转,远处的闺秀们尚听不清他说了什么,还兀自沉浸在三人对峙的刺激当中,猎奇的兴奋浓重得快要从眼里溢出。直到——

    “啪——”

    清脆的巴掌声落下,湖畔方向传来一阵惊呼。

    燕朔挑眉,方才黑沉到吓人的脸色忽然转晴,倚在身后的树干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身侧的女子。

    直到姜翕如的手已经放下,众人才从方才的意外当中反应过来,漫天的议论声瞬间腾空而起,几乎将他们淹没。

    这是什么章程?

    裴知节白皙的俊脸上印着红色的掌印,姜翕如不管他难堪到极点的脸色,胸中滔天怒意化为一声冷笑:

    “好啊,都回来了。”

    那么——冤有头,债有主。

    上辈子所有的恩怨,便放在今天来报。

    素手一挥,衣上绣着金色莲纹的蒙面人不知从何处窜出,将周围团团围住,剑锋直指中间的裴知节。

    这是——

    传闻中遍布信都,隶属长公主麾下的,

    仙谱楼。

    年岁稍长的世家子弟下意识一抖。

    随着陛下日渐长大亲政,朝野上下刻意淡化她的存在,天长日久,他们似乎都忘记了——

    这是当初带着仙谱楼十二堂主以雷霆手段清洗王谢二族的掌政公主。

    百年冠冕,一朝倾颓。

    曾盛极一时的高门世族在她的铁血镇压下销声匿迹,姜氏皇朝在与世家争锋了百年之后,终于取得了最彪炳的战果。

    姜翕如在帝位更迭之时挽狂澜于既倒,发动朱雀门政变时,不过将将十六岁。

    距此,也不过短短八年。

    世事变迁,新帝与太后母家与姜翕如争权,甚至不惜一切代价获取世族支持。昔日的庞然大物逐渐复苏,直到姜翕如婚事已定,她作为掌政公主垂帘听政的时光一去不回。

    信朝两代帝王呕心沥血缔造的中兴之相,就在这短短八年之中化为了泡影。

    皇族与世家相安无事,而此刻,从前让士族子弟闻风而逃的金色莲纹再次出现在世人眼中。

    这一次,不为高门望族,也没有叛军悍将,仅仅只为了——

    没落世家的一介书生。

    一个在上一世出乎所有人意料,向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姜翕如狠狠捅了一刀,将她置于死地的书生。

    裴知节往前一步,锋锐的剑尖抵上他的脖子,却毫不在意地一笑:

    “我便知道,果然是你。”

    这样的神情,是经历了最惨烈的失败之后,已经将那些可笑的心软与柔情尽数褪去的姜翕如。

    终于和他一样心狠,一样疯狂,只想把至高无上的权力牢牢握在掌中的,

    他最完美的作品。

    又再见了。

    燕朔凤眸微眯,语调冷淡道:

    “不知二位要叙什么了不得的旧情,别挡了别人的路。”

    说着,他伸手试图将姜翕如拉到身后,却被她抬手错开。骨节分明的手指在空中一滞,向手心轻拢一下,无言地收了回去。

    燕朔盯着她的背影,长眉如乌云压沉。

    姜翕如眸底一片冰寒,杀意不可控制地蔓延开来,脸上却仍是笑盈盈的模样。她前行一步,将那名秘卫握剑的手向前一推,裴知节喉间立现血色。

    来真的?

    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一出爱恨缠绵的言情戏码,哪怕是远在湖畔的贵女们也感受到了此处的诡异气氛,多愁善感些的此刻泫然欲泣,已经自行带入了“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经典戏码。

    只有虞若芙秀致的两弯眉毛紧紧蹙起,手中帘帐被揉得皱皱巴巴,生平第一次对两个容貌姣好的男人升起嫌恶之感。

    果然,漂亮的男人就像山中的狐狸,勾得人头脑发昏。

    仙谱楼已蛰伏多年,此刻轻易示于人前。

    若在众目睽睽之下斩杀裴知节,顷刻间,她便会失去一个重要的倚仗。

    可裴知节如此罔上,若是不杀——

    长公主府和仙谱楼赫赫威名只怕也毁于一旦。

    氛围越来越剑拔弩张,裴知节颈间留下殷红的血迹,忽而,远处一道传来高亢尖利的声音:

    “陛下驾到——”

    众人刚松了一口气,却见下一瞬,姜翕如夺过身旁秘卫腰间佩刀,向裴知节斩去。

    一切发生在倏然之间。

    却见裴知节并未如他们想象般血流如注。力道不轻不重,正好将他身上的衣服划破,霍然委地,露出泛着清白的皮肤之间,狰狞可怖的交错伤口来。

    一片死寂,四周随即传来接连不断的抽气声,就连燕朔的眼中都盛满了愕然。

    直到身着明黄便袍的少年背手走来,问道:

    “这是何故,阿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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