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朗有些失魂般走向了书房,想着读些书来赶走心中的烦忧,可心意无法控制地想到她的种种话语,直至最后,无法安坐地站起走到庭院中,才发现已月上高天。

    又是一个月圆夜,他无可避免地想到与她一同度过的上元节。

    那夜的街市之上,他撞上过她望向他的眼神,那是……他心头如惊雷般炸开。

    恨星偏落非幻影,佳夜难再惜良时。

    他怎么就信了她今日的话了呢?

    他情不自禁地走向她的屋室方向,可离得稍近时却觉得自己此刻去能如何呢?只是徒增她的烦恼罢了。

    只是想要见她而已,他悄悄隐在树后。

    却见若云走进她屋中,夜深人静时,二人的谈话便传了出来。

    “阿玥,你怎么拿着截柳枝看来看去的?”

    “嘘!你小声些。”

    “好好……”

    后头什么也不想听了,这一刻,如荒芜的心上逢降甘霖,又如星星点点的火焰燃聚燎原,裴朗不自觉地咧嘴笑了起来。

    阿玥忙乱地将柳枝放于桌上,打断了若云的疑惑。

    她觉得有些疲累:“若云,你坐过来让我倚靠一下。”

    若云有些讶异,却还是依她所言:“阿玥你怎么了,是不是身子不舒服?”

    阿玥摇了摇头:“我没事,许是今日太劳累了。”

    若云侧头看她,却见她已闭上了眼,心道明日要帮着她做些活儿。

    阿玥却百感交集,搅得她心里乱极了。

    她想着,裴朗,你赠柳于我是想留我,可我又怎可能留得住你呢?

    两日后,大军开拔。

    此次陛下命今年武试中表现优异的几人一并随大将军北上,裴朗、江齐、沈喻之皆在列,朝中反应不小,明眼人都能看得出,陛下这是有意培养新将领,朝廷对外战略将要大变。

    果不其然,大军到达边境的雁门关一带,沿常阳山南线驻扎了下来,除往常的防守任务外,稍作休整后,朝中便有命令发出,派几位新人各自带领一队人马主动进入九蒙平原寻找傑族作战。

    游牧民族军队虽不如中原一般成体系建制,军规严整,却胜在行动起来十分机动迅速。

    两军对垒,中原军队胜算固然更大,可关键之处便在于能寻到傑族的大部队。

    裴府中,依然如往常般平静。

    阿玥觉得这些时光也甚是难得,一边好好地过着日子,有若云在身旁,总是不会缺失意趣,一边又会偷偷地数着日子,自然也时不时会想到他。

    前线的战报也陆陆续续传来,他是平安的,这便让她安心了。

    这一场仗,打了好几个月。

    入秋后,终于有得胜的喜报自边关急传而至。

    战报中道,在对于九蒙平原的争夺中,裴朗率先寻找到傑族在平原上最后的大据点,出其不意地发动攻击,将其全歼,这关键的一战使得我朝取得彻底胜利,同时,江齐与沈喻之也在数场拉锯战中将敌人尽数斩杀,均功绩过人。

    陛下自接到战报便大喜过望,决意在军队回朝后对几位年轻人的战绩进行封赏。

    裴朗回府之日,恰逢中秋。

    全府上下皆是喜气洋洋,等待着这位新晋的将军回来。

    晚间的接风宴上,裴敬老怀弥慰地望向裴朗:“以前总觉得你还年少不懂事,家中子孙唯你一个,偏又不爱走仕途,我很是担忧,不过如今为国家立功,真真是光耀门楣了,我也放心了许多。”

    裴朗笑着,眼中却有些湿润:“孩儿必不负家人期望。”

    裴敬甚是满意,转而说起另外一事:“不过男子成家与立业并重,你爹也在认真考虑你的婚事了。”

    裴朗表情一瞬肃穆:“男子立业总要在成家前,婚姻之事,事关孩儿的一生,万不可急。”

    裴敬不以为然:“自然不是即刻成事,应当好好准备才是。”

    裴朗并不想再提这件事:“爹,如今形势已变,恐怕我此次在家的时日也不会太多,陛下已有对傑族乘胜追击,决意全灭的战略示下。”

    裴敬沉默了一瞬:“好了,中秋团圆之夜,不说这些,其他事…便待你下次得胜归来再议。”

    不出所料,这次回朝,便是整备军马,预备着一场更大的深入大漠高原的歼灭战。

    桂月十六日午后,洗去一身风尘后的裴朗重又走至偏院中。

    站在桂花树下,风袭来,携着清甜的幽香。

    阿玥恰好自屋中走出,转身便见他在不远处看着她。

    她知自己若是装作没看见就太过虚假了,只缓缓走上前去:“少爷找我何事?”

    裴朗见她朝他走来,每一步都踏着桂花的清恬香气而来,最后在离他的数步距离前亭亭而立地站定。

    裴朗有诸多话语积在唇边,不知该从何处说,最后只是轻声道:“许久不见,你这些日子还好吗?”

    阿玥微笑地看着他的脸,沙场之上血与火的淬炼,使得他的眉目之中也镌刻上坚毅:“自然是很好的。”

    裴朗喉咙动了动,还是开口道:“此次回来,我怕待不了太久,如今朝廷上下已在重新整顿军马,下次北上之时,恐近在眼前。”

    阿玥笑容暗淡了一些。

    裴朗心中已有了决心:“我曾经并不理解何为遗憾,可历经战场上的刀枪无眼后,我也不想让自己留下遗憾,所以我只想问你一句真心,求得一个答案,你究竟,是不是真的对我无情?”

    这每一字都重重敲击在她心上,让她生出从未有过的酸疼。

    遗憾二字,分量如此之重,她脑中闪过无数个曾经的瞬间,所有的惶恐、伤痛、忧虑、艰辛,都在撕扯着她的心绪,像是要硬扯出一份勇气来。

    裴朗,我本就是想将这份情意永埋心底的,我心慕你,你知不知晓都没关系,因为我并无所求。

    可你为何要逼着我说出来呢?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了吗?为什么不信?

    裴朗见她低头沉默着,终是忍不住地说:“下次上战场,我们便要深入大漠,千里之中荒无人烟,危机四伏,若是……发生意外,那我就没有机会再问了。”

    生离,死别,她猛一抬头,他真狠啊,如此戳中了她的心伤。

    她嘴唇微微有些颤抖,手握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握紧,艰难地鼓起勇气道:“是,我对你有情,但我说了又能如何?我从未想过我们之间会有结果。”

    裴朗先是惊喜,却越听心中越难受,这条看不见却真切存在的天堑,依然横亘在他们之间。

    不过,无论如何,他知道了她的心意,所以只是温柔又坚定地对她道:“我知道你的担忧,但我不会和她在一起的,尽管如今我还不能决定以后的事,但我能否求你,再等等我。”

    阿玥有些苦笑道:“我会在这里的。”

    裴朗又忽然想起一事,说道:“下次回来的时候,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城南的朱雀桥,你一定会喜欢。”

    阿玥有些不明所以,可裴朗也未多言说,只是安心地笑着。

    二人在桂花树下静静相对了许久。

    接下来的十余日,二人却很少能再见面。

    裴朗整日在军营之中,或是应诏去往皇宫之内。

    傑族军队失去九蒙平原这块水草肥美之地,卷土重来的报复更为猛烈。

    九月初,皇帝下诏集结骑兵十万,步兵及后勤辎重数十万人马,深入常阳山更北的大漠高原,直击傑族核心腹地。

    此前战争中立下功绩的裴朗、江齐、沈喻之等均以将职或校尉身份,跟随大将军挥师北上。

    此次大战,大军浩浩荡荡,绵延数里,足以见皇帝一举捣毁傑族本部的决心和气势。

    北境疆场战火纷飞之时,裴府却又重归寂静。

    九月末,天气转凉,风吹过时已不再是舒爽,而是寒冷。

    不过这天气变化未能影响阿玥的好心情,此刻她坐在廊下,和若云一起数着月钱。

    二人嘻嘻哈哈地谈着天,想着自己攒下这些钱想要去买些什么。

    阿玥说自己想买一把精致的小匕首,若云便说自己要找到一盏精美的、和记忆中母亲所做相差无几的兔子灯去买下来。

    阿玥说自己还想买些书来,最好小屋里堆满了属于自己的书,若云便说下次出府要找到东都最好吃最有特色的美食,想吃便可吃个够。

    阿玥说若有足够的钱,她还想买一管上好的竹箫,虽然她不擅长吹箫,但她很喜欢箫音,那种浸润在远山中的灵性。

    若云挠头,笑着问她,和箫合奏的乐器有哪些比较好听呢,她也去买一个。

    说罢两人都乐开了花儿。

    每至夜晚,阿玥依旧是在整理完裴朗的书房后,喜欢在那里待上一会儿。

    或是看看书,或是想想他。

    近几日前线未有消息传来,但没有消息,便也意味着就是好消息吧,她想。

    秋末的一个午后,一道突然的边关奏报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如同惊天之雷般的消息迅速在朝廷内外传开。

    奏报说,本是由裴、沈二人各领万余骑兵自山谷或小道抄至傑族本部大营,对傑族夹攻形成掎角之势,大将军领大部骑兵稳妥行军在后,最后三路军马合力围剿傑族本部。

    可由裴将军率领的一路人马在山谷中遭遇了数倍傑族人马围攻,后有士兵逃出传信至大将军部,江齐将军请缨前往驰援。

    可赶到之时,却惊现更多的傑族士兵在那处埋伏,山头之上竟出现了傑族本部的伊察王子,当着我朝军队的面,斩杀了裴将军,高喊道,这便是背弃祖国的叛徒下场,本王子怎敢再与其合谋?

    江齐将军率残兵浴血拼杀,终是带着几十名士卒艰险逃出,负伤回到大将军营中。

    另一路沈校尉的部队亦同样遭遇,最终幸留得一命,回到大军本部中时,沈校尉已身负重伤。

    大将军在此劣势之下,只得与江齐将军猛攻傑族本部,最终惨胜,但我朝部队却损失惨重,骑兵十万只余下二三,步兵更是折去大半,军马所剩唯有十之一二。

    此一战,大将军功最大,紧随其后便是江齐,其斩下了傑族王子伊察的头颅,令整个朝廷振奋。

    自此,短时间内,中原与傑族恐怕都无力发动大规模的作战了。

    奏报先至朝廷,大军尚在归途。

    这封急奏瞬间便掀起轩然大波。

    裴府得知消息之时,所有人都震惊无比,不可置信。

    裴敬立刻去往宫城之中求见陛下,但皇帝并没有召见他,他只得长跪于清宁门外。

    阿玥则如同晴天霹雳般,整日未有心思进食。

    不对,不对,不可能。

    她的心中疯狂喊着,可如今怎么才能证明他的清白?

    而且,裴朗死了?

    他怎么能死了?

    若云哭着对她说:“阿玥,这不可能,少爷绝无可能做这样通敌叛国的事情。”

    阿玥面色苍白地喃喃道,是啊,是啊,她当然绝不会信。

    可怎么会?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是傑族的离间计策?还是朝中出了内奸?

    她拼命想着,有没有线索?有没有办法?有没有……她闭上双眼,眉头紧皱。

    天意要绝人之路吗?

    这几日中,裴府所有人都惶惶不可终日。

    陛下的滔天怒意还未降下,待到大军班师回朝之日,一旦向大部队问清内情,若无清白之证,才是裴府的末路。

    皇帝见裴敬长跪不起,最后下旨将其关入大牢先行扣押,以待判决。

    裴府门口也派人看守,下人们进出都有人跟随监视。

    转眼便入了冬,第一场小雪落下,寒意格外刺骨。

    整个尚书府清冷萧条,仆役们有些沉默着,有些哭泣着,更有些大喊着逃出去却被看守的人扔了回来。

    巨大的阴影笼罩在所有人的心上,只需轻轻的扰动便可摧毁这里全部人的命运。

    奏报到达的十余日之后,大军终于回到京师,满朝文武在侧,各将领及相关人等都在大殿之上受皇帝陛下质问。

    沈喻之的伤还未全好,但依然站出来担保裴朗绝无叛国之心。

    皇帝念在他忠勇立功却又负有重伤,未曾让他因言获罪。

    其父兵部侍郎沈诚明因担心他再被牵连,便干脆将其禁足家中。

    更令举朝皆惊的是礼部尚书代其次子江齐上呈的几封书信,竟然是裴朗与傑族伊察王子互通的书信。

    此物一出,本就极为震怒的皇帝更是怒意滔天,当着所有人的面便降了旨。

    裴朗通敌叛国现已身死,其罪不可恕,灭满门,诛三族,其余九族之内有作官者皆罢免,裴府皆下人仆役流放北疆,不得回京。

    在正式旨意未下之前,裴府之中人心惶惶。

    阿玥这几日辗转难眠,痛苦异常,思虑过度。

    但她亦强撑着去想种种可能,当江尚书呈上的书信消息传来时,她心中有如灵犀至,江尚书,江家,江齐……江齐?上元夜的那个异族人?苍狼白鹿的图腾?

    她挣扎着站起,直往府门而去。

    若云在她身后喊:“阿玥,你要去哪里?”

    阿玥头也未回,只高声道她去去便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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