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玥走出府门时,后头有人亦跟着她,但她已然不想管这些。

    她要去江府,可她也知道自己贸然前去,人家与她非亲非故,她如今又是裴府之人,所有人都恨不得别与裴家扯上一点关系。

    纵使她也不知道此去能得到些什么消息,可她也无其他法子了,即便希望渺小,也比坐以待毙好一些。

    不远处便是江府。

    她将自己的月银拿了一些给江府的家丁,她想求见江家二公子。

    可来者竟然是江家大小姐,江采薇。

    昔日相见时,二人并不识,如今两人的身份更是悬殊了。

    阿玥有些疑惑道:“为何是江小姐出来见我?”

    江采薇明眸皓齿,笑道:“我猜到若有来者,只会是你。”

    阿玥愣住,江采薇好整以暇道:“那日上元之夜,我并非突然上前,在我与你们相见之前,我已在后头待了一刻。”

    阿玥不明白她说这些是何意。

    江采薇神秘一笑:“我可不是愚钝之人,裴朗的眼神紧随着你,那时我便已看出他喜欢你了,而你也是一样对吧?”

    阿玥有一刹那的羞赧之后,便也只剩了无奈的笑:“江小姐果真是极聪慧的女子,不过今时已非往昔,我此番前来,是想求见您的兄长,江府二公子江齐。”

    江采薇听她话音一落便打断了她:“你是在怀疑我二哥吗?可这没用的,一来你见不到他,他根本不知你是谁,凭什么见你?二来即便他同意见你,你难道能问出些什么吗?”

    阿玥胸口不住起伏,却十分无奈地暗叹,她说的确实没错:“我自然没想过能独自为裴朗昭雪,只是想请求您的兄长告诉我他最后的情状。”

    江采薇又不甚在意地撇了撇嘴,阿玥见她这个样子,她早该知道的,江采薇对裴朗并无一点爱慕之意,可叹二人皆曾深受父母长辈、门当户对的结亲意愿所忧扰。

    阿玥听得她道:“我也只从我二哥口中大略得知,在遭遇伏袭之地,裴朗已是血污满身,被布袋罩着头颈,被那伊察王子迅速一刀斩杀的。”

    不过数十字,阿玥只觉心中也被刀剑捅过,只能强撑着作揖拜谢:“多谢江小姐告知,往后你我应是再无相见之日,小姐珍重。”

    江采薇也没了笑意,郑重道:“你也保重。”

    回到裴府不久,皇帝的旨意便至。

    府中二十余人,皆跪伏在地,不敢出声。

    当听得流放的命令后,哭嚎声,叫喊声再无可压抑,府院屋廊之间皆回荡着,那声声皆凄厉。

    阿玥本是握着若云冰冷的手的,直到有人来为她们上枷号时,才不得不分开。

    当沉重的枷号上身,阿玥抬起头看着天,天色阴沉灰暗,如同这满府的境遇,前方路途漫漫,有几人能撑过这千里之遥呢。

    只是,她心中还有那么一丝丝零星的、快要看不见的火焰。

    江采薇告知她裴朗最后的情形时,她便莫名地在想,那伊察王子若真是上元夜江齐身边那个异族人,又是江齐领军前去“驰援”,连同朝堂上被呈上的书信都是江齐供出的,那么江齐才是那个最可疑的人。

    裴朗被俘后,是满身血污,蒙头被杀的,连多一些要挟的没有,那个伊察王子当场便灭了口,那会不会,这是故意给在场的人看的?

    裴朗是已死去,还是下落不明地活着逃出来了?

    她不知道,而即便如此,也是最好的结果了。

    如今她面临的,是数千里的路,茫然不知归途是何处。

    她是已死过一次的人了,只是这一回,怕是再无人相救了吧?

    押解着出东都后,一路向北而去,越是远越是荒凉。

    朝廷怕也是觉得他们这二十余人毫无威胁,只派了几人押解。

    可如今已经是冬天了,天寒地冻,还未走到边关,一行人便死的死,伤的伤。

    才到北方的朔方郡,便只剩下不足八人。

    前日才又下了一场大雪,他们几人缩在破旧的庙宇中,瑟瑟发抖,面无血色。

    更令阿玥难过的是,若云也病倒了。

    她只能去请求押解的官兵,能不能给她一些饭和水,至少不要让若云倒了下去。

    可她戴着枷号,步履沉重,无比诚恳低下地相求,换来的却也是被其中一个官兵一脚踢开。

    真是悲惨啊,她被踢翻在地,自嘲地想。

    押解之人在暖和的屋中吃喝不愁,他们几个人戴着枷锁被随意扔在破旧的庙中。

    她觉得自己哭不出来,太冷了,就算有眼泪也会瞬间结成冰了吧?

    她爬了起来,蹒跚着走到若云身边,叫了叫她,却发现她没有回应。

    她心中一沉,再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应,她好似睡着了一般。

    阿玥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对着庙中的柱子,死命地砸去,妄图砸开身上的枷号。

    躺在地上的其他人都如同半死之人一般缓缓转头望向她,可无一人有气力来阻止她,甚至是笑话她。

    她一边砸着,一边听着远处的官兵吃着喝着笑着。

    她愈发想大笑,想大叫,这残酷的命运,怎么就挣脱不开了呢?

    但是砸了许久,也只是有所松动,未能完全砸开。

    她却已经将力量耗尽。

    她喘着气,失落地走到若云身边坐下,拼力伸出手想握住她的。

    却看到她睁开了双眼,阿玥大喜过望,立刻问道:“若云,你怎么样了?还能撑住吗?”

    若云费力地吐出一口气,声音低低的:“阿玥,把我带到檐下去吧。”

    阿玥立刻道:“不行,外头风雪这么大,太冷了,你承受不住的。”

    若云只坚持道:“阿玥,求你了。”

    阿玥似乎是明白了什么,颤声道:“好,我答应你。”

    破旧的庙门前,两个少女很快便被雪覆了一身,北风呼啸着刮来,裹挟着片片大雪,宛若冰刀。

    天空依旧是灰暗沉沉,望不见远处有什么。

    阿玥让若云倚着她,她依旧坚持着去握若云的手。

    小小的二人在天地之间,渺小如同蝼蚁。

    若云嘴角扯过一丝笑容,声音越来越低:“我又像是回到小时候,我阿娘紧握着我的手,那时她把我从阎罗殿堂抢了回来,如今,我们都命悬一线,谁也拉不回谁了。”

    阿玥突然感到眼窝内热热的:“没关系的,无论如何,我都会拉着你的。”

    若云微微睁开眼,视线已不知飘向何处,看不到天的尽头,只看到成片成片的白,空洞的白,无望的白,那就闭上眼吧,不再去看这些了:“阿玥,谢谢你握着我走了这一路。”

    阿玥心中升腾起巨大的恐惧,她发觉自己竟能有热泪汹涌而出,侧头看向若云,见她已像是沉沉睡去,唤她却再也听不了回音。

    阿玥用尽力气握住她的手,甚至指尖沁出血丝也没有察觉,她也低低的,坚定地道:“那就好好睡吧,不用再醒来,不用再受苦了。”

    若云被草草地葬在了一处,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那些押解的官兵没有把她丢在乱葬岗中。

    很快地,他们这几人中,只剩下了二人。

    阿玥此刻也觉得,她这算是幸运吗?算吗?

    这么多人死了,到最后,她居然还能活着。

    是该感谢自己曾经出逃求生的经历造就了这副好身体吗?

    剩下最后二人的时候,那几个押解的官兵或许也是觉得,反正都快死光了,这一路也坚持不到终点了,竟然随她二人如何,他们自此也不管了。

    没几天,直接便走散了,互相都不见踪影。

    再往北,便是荒漠戈壁,那远处皑皑的雪山起伏延绵,横贯千里,伫立在她目光的尽头,傲然矗立于天地之间,若神鬼一般引着她继续向前,漫无归宿地往前走,再往前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身归何处,只是总有种想要再见裴朗一面的妄念。

    可笑的是,她想着他,便会砸枷号,怨着他,也会砸枷号。

    那每一次摔砸,都是她莫名的发泄。

    慢慢地,枷号也经不住这一天天地砸。

    最终还是裂开了,她发觉身上的衣物早就破了,染上了片片血色,再多流一些,便要成为一袭红衣了。

    她又想到那天,自己穿行在玄武大街,倒在尚书府门口的样子了。

    如今,又经历一遍了呢……

    她苦苦笑着,可笑着笑着,便失力一般地跪在了地上。

    她低垂着头缩着肩,慢慢地有了呜咽之声,终于发现,这一生的泪水,为姐姐哭过,为母亲哭过,为若云哭过,为裴朗哭过,最后轮到她为自己哭了。

    她哭着抬头,远处依然是漫漫千山,日头将落下,小雪却又下了起来。

    这茫茫大漠戈壁,哪里还有什么人啊,是她想得太过美好了,裴朗怎么可能还活着,他或许就是死了。

    她低泣,裴朗就是死了吧?

    她惊觉,她爱着他,好像又有些怨他。

    她呆呆跪着没有动,直到月色映照在身上。

    她抬首一望,远处大片壮丽的景色,让她想到了那句“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让她想到了,她与他的相会之时,总是看到美丽的月色。

    她也想到了,自己生命中那些难以忘记的瞬间,都有月色相伴。

    这么美的月景,却是临近生命终点了吗?

    那么,她祈求着,别再想着他了。

    天上月色溶溶,眼前模糊了起来,她好像看到娘亲、姐姐、若云都向她走来。

    直到最后,一切执念沉入了永远的黑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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