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兴八月，吴郡逐渐褪去闷热，张公桥旁的姜府却是府里府外热火朝天。
大房姜徐氏这头忙着吩咐廊下的红绸要如何挂好看，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言语间尽是喜气，就连脸上的胭脂都被这红绸衬得光彩动人。
她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一个月前，上京悄悄送来的一张拜帖。
字迹规整庄重，古朴沉郁，其内容十分委婉，却又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姜氏是嫁过人的，怎会瞧不出这拜帖是何意？当即便将这桩喜事告诉她家大闺女姜雨！
姜雨捏着信，不可置信的眼泪流了满脸，喜不自胜地靠在她怀里：“阿娘，我就知道，沈哥哥果然对我有情，他没有忘了我！”
“那是自然，旧时他与咱们家尚为对邻，最喜爱来咱们家玩，只那二房的小贱蹄子每次都要不识好歹地与他吵个面红耳赤，败坏咱们姜家的门风。”
说来这信主人于他们姜家确实大有渊源，他原本是靖安王世子沈羲，后来朝局动荡，靖安王没站对立场，被政敌迫害举族连诛，唯膝下独子得中书令垂悯，收为养子，与他们姜家做过十年的对门儿邻居。
沈羲自小长得神清骨秀，少年天才，十二岁便破例入仕，十八岁高中状元，去京城做了大官儿！后来沈家沉冤，沈羲子承父位，又作为阁老辅佐当今新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
便是这样一位品貌优秀的朝臣，心仪之人竟是她姜家的女儿！
一想到自己日后便是靖安王的岳母，姜徐氏心中好似吃了半斤蜜糖，赶紧有意无意地透露给左邻右舍，那些平日里看不起姜家的王孙贵胄，如今都上赶着来巴结，一家子人得意了小半个月。
今晨，姜雨才用过早膳，下人便进来通传，说王爷的船今日晌午便到姑苏了，姜雨这才匆匆回房理发梳妆。虽说还未备六礼，按制她不能见沈羲，但她沈羲与少年相识，多年未见，只是看上那么一眼，又有何妨？
“小姐小姐，奴听见鞭炮声了，许是到门口了！”
姜雨听罢，仍不动如山地安坐在自己闺房内，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脸，而后又捻起一支青罗黛，对身侧聒噪的丫鬟说：“我知道的，这里，你再给我描得细致些。”
“姑娘生得这般漂亮，就算不画挑眉也很美。”
姜雨笑笑，不置可否，自小她见沈羲时，都是画挑眉的，一点儿都不似姜白泠那瘟神，成日拉着个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瞧着令人作呕。
“你懂什么，眉毛扬起来人才有生气。”
如今姜白泠已死，她亦即将嫁给旧日心仪的郎君，日后便是一等一的靖安王妃，更是验证了她这番话的的真实性。
姜雨一边描眉画黛，一边沉溺在自己的畅想之中，一直等到晌午，外头响起长长的车马的响声，紧接着，她便听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诸位晌午安好，在下是靖安王沈羲。”
“今日，在下特携薄礼自京城而来，日夜兼程，只为求娶府中一人，万望府上各位长辈成全。”
只听街头一位看热闹的婶子高声问道：“是姜家的哪位娘子啊？”
青年默了默，再开口，声音沉稳坚定：“大娘子，姜白泠。”
一霎那，站在院中等候的所有人面色大变，洋溢在姜府里的浓浓喜气亦凝滞下来，越压越沉，最后化为压在所有人心间的大石。
姜雨独自一人坐在偏厅，骤然听见自己素日最不想听见的三个字，更是面色惨白，嘴唇不断震颤，手中滚烫的茶水啪嗒掉落在地，溅湿裙角。
“姑娘！”
姜雨身形有些不稳，咽了口唾沫，伸手扶住身侧婢女：“阿棠，我是不是听错了？他……他要娶难道的不是我姜雨么？”
什么姜白泠，什么大娘子，那死人早在半月前便已在泥塘里呆着了，还是她亲手灌的水银！可不能怪她心狠，要怪只能怪姜白泠空有一个废物的娘，还有她那永远压不住、为姜家带来无穷罪孽的身份！
姜雨死死攥着衣裳，垂落的眼底闪烁着隐秘的恨意。
“为何偏偏是她？”
这厢，林风陪着沈羲跪在姜府门前，等了许久，都不见有童仆前来开门，心下越发怪异，他们早半个月前便说好要来，万事都商量好了，姜府上下竟还未做好准备？
半个时辰后，沈羲才被一婆子请入姜府，只见廊上挂满红绸，喜气冲天，而站在院中的大人们脸色各异，为首的姜徐氏更是脸色龃龉，面色十分难看。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情即刻变得热络起来，乐呵呵地说：“王爷确定是姜白泠？会不会记错了？我们家如今待字闺中的小姐，只有姜雨一位呀。”
“那姜白泠呢？”青年平静的话音携着三分冷意，落在面前仆妇头上，令她起了一身冷汗。
她眼神闪烁，在青年极具压迫感的眼神注视下，慌得有些口不择言：“白泠她今日有些不适，已经睡下了……”
沈羲动了动喉结，他见识过太多老奸巨猾，一眼便看出此人心虚。
他偏过头，一瞬间，身后所有侍卫不约而同地将彩礼放下，林风眼尖，察觉到主子的意思，更是直接潜入了姜白泠的院子里。
他跃上屋檐，一路疾走来到她的院子，只见里面花草枯败，正厅的门头还贴了八卦镜与黄符，俨然一副人走茶凉的模样！他本想进院探查，可又在院中池塘的芦苇边上踩到一枚半碎的玉章，他眼神好，一眼便瞧见那章子旁边还残余着某些抓挠拖拽的痕迹。
这些年他跟着沈羲出生入死少说也有八十回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事？顿时失声喊道：“大人，不好了！”
一刹那，站在正厅前的所有姜家人眼底同时震颤起来。
姜氏抖着牙关，扑通一声就朝沈羲跪下，一瞬间，姜府所有人齐刷刷地跟着她跪下，墨袍青年无甚感情地他们扫了一眼，便自顾背手入府，去寻姜白泠的院子。而当他来到院子门口，手下却面色发白地站在芦苇塘前，垂着头，对他说姜白泠早已淹死在塘里。
她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死在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芦苇旁。
芦苇是旧时他看着姜白泠种下的，姜白泠说她不爱侍弄花草，就喜欢这些好养活的东西，跟她一样顽强无比，只消偶尔洒洒水，很快便能生机勃勃地长出一大片来，可她种了几回，再种之时，眼眶便总会无端湿润，手指绞着衣衫，也不说话了。
沈羲那时只觉得她许是累了，并不知她为何会哭，分明嘴上说着最中意芦苇，又为何要哭？
直至如今，沈羲仍想不明白，他静静地垂眼观望那片灰白的芦苇，许久不曾言语。
很快天色转晚，秋风渐起，便是那一瞬间，无数白絮自芦苇丛中纷繁而起。他抬眼，看见一簇簇成熟且洁白的芦花从芦苇丛中悠悠扬扬地飘出宅院，随着秋风飘向远方。
宅院的墙，再困不住它们。
几乎是瞬间，沈羲心中便有了答案。
姜白泠是早在那时便已看透自己的命运。
自小娘亲早逝，无有任何倚仗，不被族人看重，如今便连死亡都是静默无声。
她喜爱芦苇的顽强与自若，最后却发觉自己竟连这芦苇也比不上。因为就连这默默无闻的芦苇有朝一日都能飞出宅院的墙，而她却是不能了。
半日后，沈羲当着所有人的面，面色阴冷，抱着一副冰冷的躯壳走出了破败的小院子，带着那一二十八箱的彩礼，又回到了京城。
“姜家容不下你，我便带你回来，你能否睁开眼，看看我？”
可姜白泠再也不会与他拌嘴，对骂，相互翻对方的白眼，那原本秀气明净的脸盘已经被浸泡得发白，就连嘴唇也泡胀泡烂。
沈羲又带她去清理了一番，给她穿上新衣裳，是她最爱的亮蓝色。
夜半，更深露重，寒意蚀骨，沈羲烧了满屋子的炭，都没能让她的身子再暖起来，翌日，他昏沉地睁开眼，看见她站在天边，笑盈盈地朝他伸出了手。
他想一说声对不起，可喉咙像被炭火烧得像吃了一百斤沙子，硌得他满肺腑生疼。
耳边是众人逐渐远去的叫唤哭声，还有……
临走前，那对母女龃龉又扭曲的眼神。
大房姜徐氏这头忙着吩咐廊下的红绸要如何挂好看，忙得几乎是脚不沾地，言语间尽是喜气，就连脸上的胭脂都被这红绸衬得光彩动人。
她如此兴师动众，只为一个月前，上京悄悄送来的一张拜帖。
字迹规整庄重，古朴沉郁，其内容十分委婉，却又情真意切，令人动容，姜氏是嫁过人的，怎会瞧不出这拜帖是何意？当即便将这桩喜事告诉她家大闺女姜雨！
姜雨捏着信，不可置信的眼泪流了满脸，喜不自胜地靠在她怀里：“阿娘，我就知道，沈哥哥果然对我有情，他没有忘了我！”
“那是自然，旧时他与咱们家尚为对邻，最喜爱来咱们家玩，只那二房的小贱蹄子每次都要不识好歹地与他吵个面红耳赤，败坏咱们姜家的门风。”
说来这信主人于他们姜家确实大有渊源，他原本是靖安王世子沈羲，后来朝局动荡，靖安王没站对立场，被政敌迫害举族连诛，唯膝下独子得中书令垂悯，收为养子，与他们姜家做过十年的对门儿邻居。
沈羲自小长得神清骨秀，少年天才，十二岁便破例入仕，十八岁高中状元，去京城做了大官儿！后来沈家沉冤，沈羲子承父位，又作为阁老辅佐当今新皇，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风光无限。
便是这样一位品貌优秀的朝臣，心仪之人竟是她姜家的女儿！
一想到自己日后便是靖安王的岳母，姜徐氏心中好似吃了半斤蜜糖，赶紧有意无意地透露给左邻右舍，那些平日里看不起姜家的王孙贵胄，如今都上赶着来巴结，一家子人得意了小半个月。
今晨，姜雨才用过早膳，下人便进来通传，说王爷的船今日晌午便到姑苏了，姜雨这才匆匆回房理发梳妆。虽说还未备六礼，按制她不能见沈羲，但她沈羲与少年相识，多年未见，只是看上那么一眼，又有何妨？
“小姐小姐，奴听见鞭炮声了，许是到门口了！”
姜雨听罢，仍不动如山地安坐在自己闺房内，对着铜镜仔细照了照脸，而后又捻起一支青罗黛，对身侧聒噪的丫鬟说：“我知道的，这里，你再给我描得细致些。”
“姑娘生得这般漂亮，就算不画挑眉也很美。”
姜雨笑笑，不置可否，自小她见沈羲时，都是画挑眉的，一点儿都不似姜白泠那瘟神，成日拉着个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瞧着令人作呕。
“你懂什么，眉毛扬起来人才有生气。”
如今姜白泠已死，她亦即将嫁给旧日心仪的郎君，日后便是一等一的靖安王妃，更是验证了她这番话的的真实性。
姜雨一边描眉画黛，一边沉溺在自己的畅想之中，一直等到晌午，外头响起长长的车马的响声，紧接着，她便听见一道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诸位晌午安好，在下是靖安王沈羲。”
“今日，在下特携薄礼自京城而来，日夜兼程，只为求娶府中一人，万望府上各位长辈成全。”
只听街头一位看热闹的婶子高声问道：“是姜家的哪位娘子啊？”
青年默了默，再开口，声音沉稳坚定：“大娘子，姜白泠。”
一霎那，站在院中等候的所有人面色大变，洋溢在姜府里的浓浓喜气亦凝滞下来，越压越沉，最后化为压在所有人心间的大石。
姜雨独自一人坐在偏厅，骤然听见自己素日最不想听见的三个字，更是面色惨白，嘴唇不断震颤，手中滚烫的茶水啪嗒掉落在地，溅湿裙角。
“姑娘！”
姜雨身形有些不稳，咽了口唾沫，伸手扶住身侧婢女：“阿棠，我是不是听错了？他……他要娶难道的不是我姜雨么？”
什么姜白泠，什么大娘子，那死人早在半月前便已在泥塘里呆着了，还是她亲手灌的水银！可不能怪她心狠，要怪只能怪姜白泠空有一个废物的娘，还有她那永远压不住、为姜家带来无穷罪孽的身份！
姜雨死死攥着衣裳，垂落的眼底闪烁着隐秘的恨意。
“为何偏偏是她？”
这厢，林风陪着沈羲跪在姜府门前，等了许久，都不见有童仆前来开门，心下越发怪异，他们早半个月前便说好要来，万事都商量好了，姜府上下竟还未做好准备？
半个时辰后，沈羲才被一婆子请入姜府，只见廊上挂满红绸，喜气冲天，而站在院中的大人们脸色各异，为首的姜徐氏更是脸色龃龉，面色十分难看。
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神情即刻变得热络起来，乐呵呵地说：“王爷确定是姜白泠？会不会记错了？我们家如今待字闺中的小姐，只有姜雨一位呀。”
“那姜白泠呢？”青年平静的话音携着三分冷意，落在面前仆妇头上，令她起了一身冷汗。
她眼神闪烁，在青年极具压迫感的眼神注视下，慌得有些口不择言：“白泠她今日有些不适，已经睡下了……”
沈羲动了动喉结，他见识过太多老奸巨猾，一眼便看出此人心虚。
他偏过头，一瞬间，身后所有侍卫不约而同地将彩礼放下，林风眼尖，察觉到主子的意思，更是直接潜入了姜白泠的院子里。
他跃上屋檐，一路疾走来到她的院子，只见里面花草枯败，正厅的门头还贴了八卦镜与黄符，俨然一副人走茶凉的模样！他本想进院探查，可又在院中池塘的芦苇边上踩到一枚半碎的玉章，他眼神好，一眼便瞧见那章子旁边还残余着某些抓挠拖拽的痕迹。
这些年他跟着沈羲出生入死少说也有八十回了，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事？顿时失声喊道：“大人，不好了！”
一刹那，站在正厅前的所有姜家人眼底同时震颤起来。
姜氏抖着牙关，扑通一声就朝沈羲跪下，一瞬间，姜府所有人齐刷刷地跟着她跪下，墨袍青年无甚感情地他们扫了一眼，便自顾背手入府，去寻姜白泠的院子。而当他来到院子门口，手下却面色发白地站在芦苇塘前，垂着头，对他说姜白泠早已淹死在塘里。
她死在了自己的院子里，死在自己亲手种出来的芦苇旁。
芦苇是旧时他看着姜白泠种下的，姜白泠说她不爱侍弄花草，就喜欢这些好养活的东西，跟她一样顽强无比，只消偶尔洒洒水，很快便能生机勃勃地长出一大片来，可她种了几回，再种之时，眼眶便总会无端湿润，手指绞着衣衫，也不说话了。
沈羲那时只觉得她许是累了，并不知她为何会哭，分明嘴上说着最中意芦苇，又为何要哭？
直至如今，沈羲仍想不明白，他静静地垂眼观望那片灰白的芦苇，许久不曾言语。
很快天色转晚，秋风渐起，便是那一瞬间，无数白絮自芦苇丛中纷繁而起。他抬眼，看见一簇簇成熟且洁白的芦花从芦苇丛中悠悠扬扬地飘出宅院，随着秋风飘向远方。
宅院的墙，再困不住它们。
几乎是瞬间，沈羲心中便有了答案。
姜白泠是早在那时便已看透自己的命运。
自小娘亲早逝，无有任何倚仗，不被族人看重，如今便连死亡都是静默无声。
她喜爱芦苇的顽强与自若，最后却发觉自己竟连这芦苇也比不上。因为就连这默默无闻的芦苇有朝一日都能飞出宅院的墙，而她却是不能了。
半日后，沈羲当着所有人的面，面色阴冷，抱着一副冰冷的躯壳走出了破败的小院子，带着那一二十八箱的彩礼，又回到了京城。
“姜家容不下你，我便带你回来，你能否睁开眼，看看我？”
可姜白泠再也不会与他拌嘴，对骂，相互翻对方的白眼，那原本秀气明净的脸盘已经被浸泡得发白，就连嘴唇也泡胀泡烂。
沈羲又带她去清理了一番，给她穿上新衣裳，是她最爱的亮蓝色。
夜半，更深露重，寒意蚀骨，沈羲烧了满屋子的炭，都没能让她的身子再暖起来，翌日，他昏沉地睁开眼，看见她站在天边，笑盈盈地朝他伸出了手。
他想一说声对不起，可喉咙像被炭火烧得像吃了一百斤沙子，硌得他满肺腑生疼。
耳边是众人逐渐远去的叫唤哭声，还有……
临走前，那对母女龃龉又扭曲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