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微镜,扶玉山。

    迟云旌清醒时,夜风清冷,门外清泉映着皎皎月光。

    这里灵气充足,绝非魔域。

    她也还是“她”,仍是那毕生死敌的座下弟子。

    想起谢道臣,她又是一阵血气上涌,几乎是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阴险狡诈的小人!

    她记得和谢道臣最后一别,恰逢她十八岁生辰,魔域上下一片喜庆,要给她办生辰礼之际,谢道臣又双叒叕拎着他那破剑来了。

    她堂堂魔神会怂吗?当然是撸起袖子就是干,奈何这谢道臣不做人,竟以美色/诱惑她,说今日不论剑,今日贺她生辰快乐,然后邀她围炉煮茶。

    许是鬼迷心窍,许是死敌秀色可餐……总而言之,她难得和这谢道臣和和气气的坐下来说话。

    她还记得谢道臣说的话。

    “今日之别,应是永不相见,若有事相求,可来清微镜寻我。此茶,祝君安。”

    什么永不相见,原来是毒杀她然后天人永隔是吧?还祝君安,茶里放了三两毒药吧?

    迟云旌真想揪着谢道臣衣领问,说这些话的时候他心里到底笑没笑?

    然当正主快要来了,迟云旌立刻如鹌鹑般缩着头闭嘴不说话。

    待酝酿好情绪后抬眸,素来一袭白袍的剑尊已然在门口站定,面如冠玉,身如玉树。

    月辉倾洒在他身上,好似给他镀了一层光,长睫下他本应褐色的眸被镀成铅灰色,叫人看不清虚妄。

    迟云旌想起,这位死敌说“此茶,祝君安”的时候,也是这么一副眼神。

    冷漠又平静。

    然后他就转手给她毒死了。

    莫非……这丧心病狂的剑尊连徒弟都要杀?迟云旌心中警铃大作,在她强装茫然的目光下,谢道臣一扬手,将案台上的几瓶药收了回去。

    并泰然自若道:“经我疗养,你伤势基本已好,这些药我便收回去了。”

    迟云旌:……抠点就抠点吧,您不杀人就好。

    为了不崩哑巴人设,她眨了眨眼,表示自己知道。

    谢道臣表情微动,很快就变得从容,“扶玉山往后要整改,你明日便搬来榭水天吧,我已安排人置办好了寝居。”顿了片刻,似是补充,“榭水天仅我一人,你可自处,不必拘谨。”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迟云旌总觉得最后那句话被特意强调了。

    她又眨眨眼。

    等了半响,咋还不走?

    迟云旌觉得自己眼睛都要眨得抽搐了。

    谢道臣观她有几分不耐烦,倒有些忍俊不禁,不过才通窍一日,便已经这般活灵活现了,这性子,当真是和那小魔神十成十的相似。

    “如此,我便走了,你好生休息。”

    他转过身,绣有兰花的衣摆很快消失在夜幕里。

    迟云旌松了口气,揉了揉僵硬的脸颊后盘腿而坐,内视识海。

    她想知道,原来的“她”去哪了?在识海里沉睡吗?她真不是有意夺舍的,苍天有眼,千万不要让她折寿啊。

    然进入识海之后,却发现识海空旷,四面漆黑,什么也没有。

    迟云旌蹙眉,识海往往储存每个人生平记忆,搜神术便是搜的识海。

    为何原身的识海会如此……干净。初来这具身体的时候,她分明看到了一些记忆,即便很是零散。

    实在想不明白。

    以往这些费脑子的事她都一贯交给金乌玉处理,而今金乌玉不在身边,她如同没了左膀右臂,甚是没有安全感啊。

    思考须臾,迟云旌在这空旷的寝殿翻箱倒柜,总算翻出几张八百年不用已经泛黄的宣纸,还有一支毛笔,墨是真没找到。

    她只好以血为墨,提笔写下几个大字。

    【速来,清微镜,救我!!!】

    随后唤出一只仙鹤,把宣纸卷起来,隐于仙鹤翅中。

    相信凭借她和金乌玉多年的友谊,一定能看出这就是她的求救信!

    至于这仙鹤能不能飞到魔界……绕是曾经手段通天的魔神,如今也只能叹息说一声听天由命。

    尔后,因为实在睡不着,她又在这寝殿里四处寻找关于原身存在的痕迹,要扮演成另一个人并不容易,为了苟住小命,她做什么也得护好马甲。

    可逛了两圈,几乎是一无所获。

    书架上的书整洁如新,毫无翻阅痕迹,衣柜里的八套衣服,居然全是清微镜统一的弟子服饰,春夏秋冬一应俱全,毫无个人特色。

    纳戒里的东西更离谱,什么也没有,只有堆成一个小山的灵石堆。

    迟云旌数了数,共计一万两千灵石整,不多一个,也不少一个,活脱脱一个小富婆。

    唯一特殊些的,是在某个犄角旮旯发现的一个宝箱,需要输入密令才能打开。

    此箱她知道,金乌玉给她带来过,如果输入密令错误,箱子会原地爆炸。

    如果强行打开,箱子也会原地爆炸。

    她吃过两次的亏,怎么会再吃第三次?只能将这箱子放在纳戒里的另一个犄角旮旯,有缘自能打开。

    不过,方才逛了一遭,脑子清醒许多,迟云旌倒想起一桩事。

    一桩非常非常重要的事。

    她看天色渐明,已是心如死灰。

    原身,大抵是要去上课的。

    诉清宫,正殿。

    殿中央站着两个人,一个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一个龇牙咧嘴,脸肿如猪。

    徐清愤愤大喊道:“剑尊你可要为我做主啊!!!”

    谢道臣手中捏着本薄薄的小册子,闻言下巴轻抬,冷淡道:“何事?”

    他难得有兴致来诉清宫逛两圈,不想赶巧碰到这师徒二人,非要和他讨个公道。

    以往这些杂事都是交由八大长老处置的,现下长老们都在闭关,如今整个清微镜也就只有他能管事。

    实在有些头疼。

    徐清正想将自己遭遇的不公通通说出来,刚刚张了嘴挤出两滴眼泪,一旁的白鹤真君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封住了他的嘴,拱手道:“家徒不知礼数,望剑尊莫怪。”

    徐清:唔唔唔唔唔?

    到底还让不让人说话了?

    那草包戳他喉咙眼,怎么自家人也封住他的嘴巴?

    天理何在?人情何在?居心何在?

    谢道臣最是不喜这些繁文缛节,却也耐着性子道:“是有些不知礼数,真君私下里可要好生教导,别整日犯浑,目无尊长便罢了,还欺软怕硬,恃强凌弱,这些可要不得。今日也就是你们运气好,碰到的是我,若是今日在这的是其他长老,你那爱徒还得挨一顿毒打。”

    白鹤真君一噎,这位剑尊鲜少与旁人接触,他道听途说的评价无非都是凛若秋霜,惊才艳艳,绝情绝爱诸如此类不食人间烟火的词汇。

    更多的都是说他一剑开辟榭水天,三剑镇压幽冥鬼蜮,自封筋脉于苦寒山苦修等等传奇事迹。

    倒是不知道,竟然还这般毒舌不饶人……

    知道了又能怎么办?打不过只能忍着呗。

    白鹤真君讪讪:“剑尊说的是。”又剜了一眼被说得抬不起头的徐清,“愣着做什么?回去自己领罚。”

    徐清象征性扭动了一下:唔唔唔。

    白鹤真君又一拱手:“此事却是我这徒儿有错在先,不该在演武台上仗着修为高就得势不饶人。不过到底是小辈们切磋罢了,可这仙门大比,”白鹤真君似是忽然得了底气,将背一直,“可是这仙门大比已有百年历史,早便定好了规矩不许动用法器及禁术,意为让仙家弟子相互切磋,增进感情,好齐心对抗邪祟。”

    “昨日虽说我那不成器的徒儿险胜,但大家都知道,剑尊令徒于修仙一途不甚有缘,每回仙门大比皆是末尾,而这次竟……”

    “这次她竟将你那爱徒打得失禁,你便认定她用了法器?”谢道臣不甚烦扰,“本尊不说自己公平公正,但也绝非徇私舞弊之人,若她违规,自会处置,真君管得有些宽了。”

    白鹤真君并不是很惧他。

    他虽是古今难有天下第一剑修,剑法卓绝,仙资惊人,到底是凡人升上来的,资历浅得很。

    白鹤真君只陪笑道:“这是自然,我等怎么会质疑剑尊?只不过弟子们大都年纪尚小,胆大又愚钝,哪里晓得这些道理?谣言凭空四起,越传越广,本君只怕这不仅有损剑尊威严,也有损清微镜名声,更严重些,还会致使仙门间产生嫌隙。”

    他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从个人到仙门,其中利害都说了个遍。

    谢道臣面无表情,凤眼微眯,坐姿变得懒散起来,修长手指无意识摩挲悲骨剑剑柄。

    “那依你想,要如何是好?”

    “自然是搜神术!”白鹤真君全然不知这位冷心冷情的剑尊已是发怒前兆,依旧滔滔不绝道,“依照剑尊的修为,只要小心些,用搜神术并不会破坏识海,被搜神之人便不会损伤根基,彼时再将这些记忆公之于众,必能让那些散播谣言的弟子闭嘴!”

    诉清宫仿若被施加了时空暂停之术,空气凝滞了半响。

    良久,谢道臣冷冷抬眸,唇瓣倏忽勾出一抹似笑非笑的清浅弧度,白鹤真君被盯得两鬓生汗,不由得弯了弯背脊。

    “不行。”

    一道沙哑中带着愤怒的声音突兀响起,白鹤真君和徐清一齐回头望去,只见红檀木而铸的厚重大门被一支长剑挑开,泄进来一丝光亮。

    少女身影清瘦,身穿白色锦袍,外套一层青绿薄纱,白青双色绸带束腰垂落,衣摆之下是一双登云履。

    待门大开,才能瞧见她的脸,新月笼眉,春桃拂脸,唇夺夏樱,姝丽惊人。

    双眸如剪水,此刻冷得凝出片片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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