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在朝她招手。
“23号，到你了。”
——该死，怎么能来医院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有什么症状？”
——她没病，她的精神很正常！
——那医生为什么在审视她，她看上去像个怪物吗？
“孟迭是吧，你有家人陪同吗？”
——他竟然知道了她的名字，哦不，她不能漏出破绽。
——快说话，快说话，他又在看了。
——他拿起了电话，为什么？他要打给谁？
“讳疾忌医可不是件好事。”
——她不是病人，她没有生病！
“叮咚——叮咚——”
微信消息提示声突兀地响起。
——谁的消息，他们知道我来医院了？他们知道我生病了？
——不对！不对！不对！
“孟迭，要配合医生，知道吗？”
……
医生问诊了五六句，来人都一声不吭，他正想说结束问诊，面前的人却忽然开口：
“病的不是我。”
医生盯着她：“看病的不是你？你家里人？”
寻常的病人放在寻常诊室，他可能就信了。
但这里，是精神科啊。
对面的女孩整个身体笼在阴影中，此刻眼神幽幽地发亮。
“医生，你想知道吗？”她握着手机，身体微微前倾。
医生心中隐隐发毛。
“你还好吗？”
“我很好。”
医生推推眼镜，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呼叫保卫科的按钮上。
忽然，病人有所动作。
她开始摘掉头上的兜帽，又拿掉脸上的口罩。
医生不明所以，试图先稳住病人：“你的家人今天不能过来是什么原因，作为医生，我坦白讲，精神类疾病最好不要拖延治疗。”
“可能她觉得这不够安全。”
医生蹙眉，“那她有告诉过你们，有人在跟踪她或者有人企图伤害她？”
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常见症状中的一种，也就是被害妄想症。
“有。”
果然符合病症。医生心想。
“但是，现在她觉得安全了。”孟迭忽然道。
医生习惯性点头，又顿时僵住，他警惕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更确切地说，是对面的“病人”。
这位二十出头的女孩扎着高马尾，脸上是人畜无害的微笑，眼睛明明在看他，却又像是在看向虚空。
他茫然又惊慌的模样像是取悦了面前的病人，这让他有些气馁。
医生死死地盯住孟迭的眼睛，“她觉得？”
他鬼使神差般重复道：“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欺骗医生更不是。”
孟迭看着他，“你就权当是我有病吧。”
她又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就连在梦里，我多数时候都不想承认。这是一个要命的秘密。”
医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收紧，一时语塞。
“这点你可以绝对放心。”他不动声色地呼叫了保卫科，“作为医生，我不会透露患者的隐私。”
然而，这位病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然后拔下了耳机线。
她喃喃道：“我应该快醒了吧。”
医生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诊断，这位女士的精神的确有些问题。
尽管她从始至终都未作出伤害他的举动。
孟迭举起手机，医生下意识地躲避。
她用仿佛自言自语的音量问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插着耳机线的手机会响个不停吗？应该震动才对啊。这样子搞弄得我像有病一样。”
医生头皮发麻，那位女士的手机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言语混乱，被害妄想，加上幻听，足够把她划到正常人之外了。
但她浑身透着一股抗拒，仿佛难以容忍“生病”这件事的存在。
孟迭站起身来，一步步靠近医生。
她平静问道：“医生，你说，我正常吗？”
孟迭真的只是想问一个答案，响个不停的微信提示音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意料之外的是，医生的精神却先一步崩溃。
上一秒还和蔼的人，现在却双目猩红地冲出来，按住孟迭的肩膀，大声质问道：
“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
质问声一声比一声大，宛若疯狂的妄语，层层叠叠地涌向孟迭的耳道。
忽地，尖锐的声音拉成一道长长刺耳的爆鸣——
孟迭的双眼骤然睁开，入目所及便是煞白的天花板。
她只沉沉地呼吸了一瞬，眼前的白一寸寸被黑色侵染。
浓重的黑色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缓缓地走近，他正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短短几个字如同魔咒一样循环在孟迭的耳边……
“我正常吗？”孟迭闭着眼问自己。
她的身下是暄软的被褥，后背的冷汗黏在单薄的睡衣上。眼前虽然是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一步步靠近的“人”扑面而来的热烫呼吸。
一双鹰爪般的手牢牢地钳在她的肩膀两侧，他在一遍遍地问：
“你正常吗？”
“我正常。”孟迭声音很低，却透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正常。我正常。我正常。”孟迭紧闭双眼，嘴里如念经一样，不停地呢喃。
孟迭的精神十分清明，但是身体却像是锁住，只能僵僵地躺在床上。
她的四肢百骸全都告诉她，现在是现实，不是在做梦。
所以，不能喊。
不能喊，会被人听到。
正常人不会分不清梦和现实。
正常人醒来，梦里的东西不会追着跑出来，更不会醒了后大喊大叫。
她是正常人，要按正常人的逻辑做事……
孟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正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精神一寸寸地崩裂分解，她嘴巴不断地翕动，即便已经忘记自己碎碎念的内容。
她的身体仿佛不复存在，只有精神瘫软在柔软的床上。
忽然，一道声音直冲冲地响起。
“你正常吗？”
孟迭头痛欲裂，猝然睁开了眼睛。
日光刺眼，孟迭下意识用手臂挡住。
“你正不正常我哪儿知道？得测试，知道吗？”还是那道声音。
孟迭恍惚地看向说话的人，一位寸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一边看她一边在纸上勾勾画画。
“你要知道。”寸头男人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下，“这年头，放着精神病院的好工作不干，才不正常。”
精神病院……
她没病，她是正常人。孟迭心里强调。
脑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寸头男人讲的是来精神病院工作，但她都做梦了，为什么要来精神病院工作，孟迭刚想起身，忽地顿住。
她突然走掉，梦里的人会不会忽然失控掉？
“我该怎么做？”孟迭谨慎地坐回位置。
“简单呀。”寸头男人说，“我们为入职者准备了一个为期二十四小时的测试，上午九点公布录用结果。祝你好运。”
孟迭配合着点头，紧接着被安排到一个房间。
房间内已经有不少应聘者等候在内，孟迭应该是最后一位，引导的人员把人送到后便转身落锁。
房间的四角明晃晃地装着摄像头，显然有人正透过电子眼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嗨！”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小姑娘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终于来了一位女生。”
“你好。”孟迭只是点头，没有太热络。
虽然不知道梦里的自己为什么会来精神病院应聘，但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等待梦醒。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想想一睁开眼，一位披头散发的姑娘不断重复着“终于又来了一位女生”，画面也变得莫名惊悚。
房间内的应聘者们本身就是竞争关系，前几个小时都老老实实地等着，时间越往后拖，房间里的交谈声渐起。
“他们把我们关到一处观察，不知道是要以什么作为评分的标准？”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提出疑问。
其余人也只能凭空猜测。
孟迭没有竞争欲望，她现在的心态简单点概括，就是等着现实的自己睡醒。
“不可能是看谁坐得最笔直最端正吧？”角落里葛优躺着的黄毛小子乐呵呵道，“精神病院招聘员工会招聘乖宝宝？”
“十九进三，难就对了。”胖墩墩的小伙推着眼镜分析。
孟迭睁开眼，轻飘飘地扫视了一圈。
这个房间内一共有十八个人。
但一群人中没有人提出异议。
没有人仔细数过房间的人数吗？
“只录用三个人，大家也都各凭本事。”西装男人表情无异。
孟迭觉得怪异，又不动声色地数了一遍，确实是十八个人。
只是，在西装男人的身后不远处，坐着一位女士。
孟迭两次都没有把她算在内。
因为她始终是一层淡淡的虚影。
孟迭一直把“她”当做自己在梦中幻视出来的，所以，对其视而不见。
所以——
他们也都看得见这个女人。
甚至都心照不宣地把她包含在内！
孟迭没有任何动作，强装平静地注视着那道虚影。
忽然，角落里黄毛腾得直起身，手指挨个数了一遍，大喊道：“不对呀！哪里来的十九个人，十八个！！”
有几人又数了一遍，声称就是十八个人，黄毛才悻悻地收回张皇的目光。
孟迭没有附和。
她习惯了奉行现实中自己独创的一套行为逻辑——扮演“正常人”去思考。
而她把正常人定义为“多数人”。
就像现在，多数应聘者对多出来的第十九个人见怪不怪，这证明了在多数人的思维逻辑里，这个虚影一样的女人的存在不容质疑。
孟迭大胆猜测，可能这个女人在她眼里是虚影，是拙劣的、可以一眼识破的幻觉。但在他们眼中，她是另外一番“正常”的模样。
虽然这样盲目站队“多数人”的逻辑是疯的，但她的行为一定是“正常“的！
……
考验时间是二十四小时。
孟迭扫了眼手表，她进门时手表显示是九点钟。而现在，指针即将走到下午的九点钟。
他们一行人已经待在这个房间将近十二个小时。
应聘者们熬过这漫长的十二个小时，几乎脸上都布满疲态。
最初进入房间时，众人精神宛若一张张拉满的弓弦，而此刻，绷得过紧的精神都不得已败下阵来。
唯一不同的是——
那位瑟缩在角落里的黄毛小哥。
孟迭格外关注他。
她躲在“正常人“的壁垒中观察这位唯一“出局”的同类人。
黄毛小哥正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道虚影。
孟迭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地忍耐。
一道鬼影般的女人和他们共处一室，可偏偏所有人，都用看精神病一样的眼神望着他。
明明把这道虚影当做正常人的你们，才像是真正的精神病啊！
黄毛小哥脑中理智的弦骤然崩断，他疯了一般站起身疾冲向斜对面的虚影。
是人是鬼他都要揪出来。
孟迭咽了口唾液，眼神仿佛已经攀附在黄毛小哥的身上般，她迫切地想要见证真相。
精疲力竭的其余人注意到黄毛的异常，纷纷起身想要阻止。
孟迭好整以暇地旁观。
然而，下一秒，黄毛小哥的双手径直透过那道虚影，而紧接着，一双大手攥住虚影的肩膀，大力将虚影拽向身后。
是西装男人。他的手真真正正地握住了那道虚影！
孟迭心跳如擂鼓，怔愣地看向吓得瘫软在地的黄毛。
“你拽我老婆做什么！”西装男人脸色有些愠怒，“有话好好说！”
“你老婆个鬼！”黄毛暴跳，“我的手就这么直接透过她的身体，她根本就不是人。”
“你是不是有病。”另一位年轻姑娘站出来，“好端端的人。”
众人把虚影一般的女人挡在身后，防止黄毛再次一声不吭地冲上前伤人。
孟迭眼神终于从黄毛的身上移开，她盯着年轻姑娘，若有所思。
不对！不对！
这位年轻姑娘在说谎。
孟迭还记得，她刚刚踏入房间时，年轻女孩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终于来了一位女生。
终于又来了一位女生，在她到来前的就已经存在于房间的虚影女人不算吗？
孟迭的眼神看向黄毛，心里盘算的却全是年轻姑娘。
这位女生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说漏嘴了。她在假装，假装自己看到的那道虚影是一位活生生的人，尽管她的潜意识对此并不认可。
她为什么要假装。
孟迭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她一时间想不到答案。
这时，有人出来附和年轻女生的话。
“对啊，你精神是不是有问题？”
“大活人你看不见吗？
有人为了证明那道虚影存在，刻意在女人的身上拍拍。
不知是为了证明黄毛真的精神有问题，还是要证明自己的精神没问题，房间内的应聘者都围上前去，与虚影女人进行肢体接触，以自证清白。
年轻女生甚至也神情自得地上前证明。
在场众人，除了黄毛与孟迭，似乎都通过这种荒诞又幼稚的行为与“精神病人”彻底划清了界限。
黄毛求助一样无声地看向孟迭，其余应聘者也将目光投向她。
孟迭走上前。
她每走近一步，都更加清晰地认定，映射在自己眼角膜上的那位女人只是一道影子。
“证明给他看，这就是个大活人啊！”
“对啊，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癫。”
嘁嘁喳喳的声音在鼓动着孟迭向前，那道虚影甚至主动伸出手，要配合她完成这场自证。
黄毛既震惊又无措地盯着这一幕，好像已经提前一步被众人打上了“精神病”的标签。
孟迭深吸一口气，她的眼球仿佛在无限地膨胀，挤满整个房间。而那道虚影一般的女人被嵌在眼球的中央。
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那道虚影存在于她的视线之内。
她肯定也能触摸到！她是个正常人，她不是精神病！
即便在梦里，她也要做正常人……
那女人低盘着发，每一道发丝都被无限放大，她能看到藏在发丝间的一根白发，那是一道从发尾处向里延伸的白发，发根处透着死气沉沉的金。
孟迭在自己的眼球中伸手，握住了那位女人。
那一刻，她眼中的女人，从两人交接的双手处，一寸寸肌肤往外蔓延，黑色变得更黑，金色变得更金。
落在孟迭的眼里，那道女人变得“五彩斑斓”。
她不再是一道虚影，她凝实了！！
……
孟迭彻底踏入“正常人”的一员。
房间内的应聘者们自发地疏离黄毛小哥，“正常“人们围坐一团，只有黄毛愣坐在墙角，双眼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孟迭此刻无比地安全，但恐惧却从这片“安全”中肆意地滋长。
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孟迭知道自己心底深处藏着的恐惧，她害怕别人发现她的不同寻常之处，更无比地惧怕被打上“精神病”的标签。
所以，她就来到了这样一个噩梦吗？
所谓的“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间，竖起了一道天然的藩篱？
可是为什么！可是凭什么！
现实中她总要对看到的“幻觉”视若无睹，以此融入“正常人”。如今，在自己的梦里，别人都信以为真的东西，落到她眼里，怎么看都是假的……
为什么梦里她还是个异类？
孟迭脑中气血翻涌，她颤抖着看向手表。
梦快醒来吧，可能这个二十四小时的测试结束，她就能醒了！
孟迭看到手表，血液仿佛一瞬间都凝固，她揉揉眼，再次看过去。明明现在早就过了晚上九点，但是时钟清清楚楚地显示着：8：25。
孟迭第一反应是：手表坏了。
但当她的视线聚焦在表盘上时，瞳孔不禁放大！
8：25 不是最离奇的事情……
最诡异的是，秒针正逆时针旋转！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孟迭头皮都在发麻。
她立刻往外拨动侧边的旋钮，暂停了时钟。
做了个深呼吸后，孟迭才再次按下旋钮。
咔哒！咔哒！
秒针像是循规蹈矩地日复一日地逆时针旋转，仿佛从来如此。
孟迭咬住嘴唇，她疯癫的逻辑在头脑中一遍遍重复：
“时间倒流是正常的，多数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时间倒流是正常的，多数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
孟迭艰难地忍受着，一遍遍地洗脑自己。
她盯着之前的虚影女人，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你看，假装正常，我就会变得正常。”
现在房间里真的有十九个人了，不是吗？
……
孟迭闭上眼，秒针仿佛不再定格在表盘中周而复始地旋转，它更像是扎根在她混沌的大脑中，一圈圈地逆时针搅动着。
疼痛让她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明。
孟迭好像回到了梦境开始的地方，她坐在面试官面前，眼前是虚虚实实、不断旋转的黑字，它们像是俄罗斯方块一样，凌乱地落在白纸上。
拼凑成一行字：面试时间：9：00。
这是面试开始时间，孟迭知道。那么，面试结束时间呢？也是九点。
一场持续二十四小时的面试，为什么时间只标明九点……
耳畔忽然响起尖锐的铃声，时间到！
领着孟迭进入房间的女士微笑着走进房间，宣布“面试结束”。
孟迭看着秒针止在原地，下一秒恢复了正转！
一个荒诞的猜想在她的脑海中突然成形……
应聘者们面面相觑，仿佛是熟悉的陌生人。黄毛小哥的情绪也随着考试的结束稳定下来，眉宇间飞扬的神态再次回来。
穿着白大褂的寸头小哥——最初的面试官，闲庭信步地走入房间。
“你好，又见面了。”
孟迭心脏咚咚咚狂跳，因为整个房间的应聘者都在，面试官却独独目视着她说出这句话。
她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了？
“恭喜你被录取了。”面试官忽然宣布。
孟迭愣住：“是我吗？”
一房间的竞争者，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梦境对她的刻意偏袒吗？又或者，她比别人多做了什么？
她望向房间的其他应聘者，他们鼓起掌来，脸上竟然没有丝毫落选的挫败。
孟迭说服自己这是梦，梦里何必较真，但是常年与噩梦斡旋的经验还在，她无法不去理性地思考，也无法不去怀疑。
她确信，她扮演得很好。
她一直藏在多数人之中，她的行为始终与多数人保持一致。
她没有露出另外一位女生那样的马脚，也没有像黄毛那样说出眼里的真相。
孟迭定定地看着鼓掌的众人，头脑开始在轰鸣的掌声里艰涩地转动。
多数人中她为什么会成为这唯一的“幸运儿”，除非——
孟迭的瞳孔骤然间放大。
“23号，到你了。”
——该死，怎么能来医院这么危险的地方。
“你有什么症状？”
——她没病，她的精神很正常！
——那医生为什么在审视她，她看上去像个怪物吗？
“孟迭是吧，你有家人陪同吗？”
——他竟然知道了她的名字，哦不，她不能漏出破绽。
——快说话，快说话，他又在看了。
——他拿起了电话，为什么？他要打给谁？
“讳疾忌医可不是件好事。”
——她不是病人，她没有生病！
“叮咚——叮咚——”
微信消息提示声突兀地响起。
——谁的消息，他们知道我来医院了？他们知道我生病了？
——不对！不对！不对！
“孟迭，要配合医生，知道吗？”
……
医生问诊了五六句，来人都一声不吭，他正想说结束问诊，面前的人却忽然开口：
“病的不是我。”
医生盯着她：“看病的不是你？你家里人？”
寻常的病人放在寻常诊室，他可能就信了。
但这里，是精神科啊。
对面的女孩整个身体笼在阴影中，此刻眼神幽幽地发亮。
“医生，你想知道吗？”她握着手机，身体微微前倾。
医生心中隐隐发毛。
“你还好吗？”
“我很好。”
医生推推眼镜，不动声色地把手放在呼叫保卫科的按钮上。
忽然，病人有所动作。
她开始摘掉头上的兜帽，又拿掉脸上的口罩。
医生不明所以，试图先稳住病人：“你的家人今天不能过来是什么原因，作为医生，我坦白讲，精神类疾病最好不要拖延治疗。”
“可能她觉得这不够安全。”
医生蹙眉，“那她有告诉过你们，有人在跟踪她或者有人企图伤害她？”
这是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常见症状中的一种，也就是被害妄想症。
“有。”
果然符合病症。医生心想。
“但是，现在她觉得安全了。”孟迭忽然道。
医生习惯性点头，又顿时僵住，他警惕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更确切地说，是对面的“病人”。
这位二十出头的女孩扎着高马尾，脸上是人畜无害的微笑，眼睛明明在看他，却又像是在看向虚空。
他茫然又惊慌的模样像是取悦了面前的病人，这让他有些气馁。
医生死死地盯住孟迭的眼睛，“她觉得？”
他鬼使神差般重复道：“讳疾忌医可不是什么好习惯，欺骗医生更不是。”
孟迭看着他，“你就权当是我有病吧。”
她又叹了口气， “你知道吗？就连在梦里，我多数时候都不想承认。这是一个要命的秘密。”
医生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骤然收紧，一时语塞。
“这点你可以绝对放心。”他不动声色地呼叫了保卫科，“作为医生，我不会透露患者的隐私。”
然而，这位病人只是淡淡地看着他，然后拔下了耳机线。
她喃喃道：“我应该快醒了吧。”
医生听不懂，但这并不妨碍他诊断，这位女士的精神的确有些问题。
尽管她从始至终都未作出伤害他的举动。
孟迭举起手机，医生下意识地躲避。
她用仿佛自言自语的音量问道：“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是插着耳机线的手机会响个不停吗？应该震动才对啊。这样子搞弄得我像有病一样。”
医生头皮发麻，那位女士的手机明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言语混乱，被害妄想，加上幻听，足够把她划到正常人之外了。
但她浑身透着一股抗拒，仿佛难以容忍“生病”这件事的存在。
孟迭站起身来，一步步靠近医生。
她平静问道：“医生，你说，我正常吗？”
孟迭真的只是想问一个答案，响个不停的微信提示音简直要把她逼疯了。
意料之外的是，医生的精神却先一步崩溃。
上一秒还和蔼的人，现在却双目猩红地冲出来，按住孟迭的肩膀，大声质问道：
“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
质问声一声比一声大，宛若疯狂的妄语，层层叠叠地涌向孟迭的耳道。
忽地，尖锐的声音拉成一道长长刺耳的爆鸣——
孟迭的双眼骤然睁开，入目所及便是煞白的天花板。
她只沉沉地呼吸了一瞬，眼前的白一寸寸被黑色侵染。
浓重的黑色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身影缓缓地走近，他正歇斯底里地叫喊着：“你正常吗？”
“你正常吗？”
短短几个字如同魔咒一样循环在孟迭的耳边……
“我正常吗？”孟迭闭着眼问自己。
她的身下是暄软的被褥，后背的冷汗黏在单薄的睡衣上。眼前虽然是一片漆黑，却能感受到一步步靠近的“人”扑面而来的热烫呼吸。
一双鹰爪般的手牢牢地钳在她的肩膀两侧，他在一遍遍地问：
“你正常吗？”
“我正常。”孟迭声音很低，却透着令人不容置喙的坚定。
“我正常。我正常。我正常。”孟迭紧闭双眼，嘴里如念经一样，不停地呢喃。
孟迭的精神十分清明，但是身体却像是锁住，只能僵僵地躺在床上。
她的四肢百骸全都告诉她，现在是现实，不是在做梦。
所以，不能喊。
不能喊，会被人听到。
正常人不会分不清梦和现实。
正常人醒来，梦里的东西不会追着跑出来，更不会醒了后大喊大叫。
她是正常人，要按正常人的逻辑做事……
孟迭喋喋不休地念叨着“我正常”，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精神一寸寸地崩裂分解，她嘴巴不断地翕动，即便已经忘记自己碎碎念的内容。
她的身体仿佛不复存在，只有精神瘫软在柔软的床上。
忽然，一道声音直冲冲地响起。
“你正常吗？”
孟迭头痛欲裂，猝然睁开了眼睛。
日光刺眼，孟迭下意识用手臂挡住。
“你正不正常我哪儿知道？得测试，知道吗？”还是那道声音。
孟迭恍惚地看向说话的人，一位寸头男人，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一边看她一边在纸上勾勾画画。
“你要知道。”寸头男人手指在桌上轻敲了下，“这年头，放着精神病院的好工作不干，才不正常。”
精神病院……
她没病，她是正常人。孟迭心里强调。
脑子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寸头男人讲的是来精神病院工作，但她都做梦了，为什么要来精神病院工作，孟迭刚想起身，忽地顿住。
她突然走掉，梦里的人会不会忽然失控掉？
“我该怎么做？”孟迭谨慎地坐回位置。
“简单呀。”寸头男人说，“我们为入职者准备了一个为期二十四小时的测试，上午九点公布录用结果。祝你好运。”
孟迭配合着点头，紧接着被安排到一个房间。
房间内已经有不少应聘者等候在内，孟迭应该是最后一位，引导的人员把人送到后便转身落锁。
房间的四角明晃晃地装着摄像头，显然有人正透过电子眼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嗨！”一位披散着头发的小姑娘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终于来了一位女生。”
“你好。”孟迭只是点头，没有太热络。
虽然不知道梦里的自己为什么会来精神病院应聘，但她只想安安稳稳地等待梦醒。
看着眼前的小姑娘，想想一睁开眼，一位披头散发的姑娘不断重复着“终于又来了一位女生”，画面也变得莫名惊悚。
房间内的应聘者们本身就是竞争关系，前几个小时都老老实实地等着，时间越往后拖，房间里的交谈声渐起。
“他们把我们关到一处观察，不知道是要以什么作为评分的标准？”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提出疑问。
其余人也只能凭空猜测。
孟迭没有竞争欲望，她现在的心态简单点概括，就是等着现实的自己睡醒。
“不可能是看谁坐得最笔直最端正吧？”角落里葛优躺着的黄毛小子乐呵呵道，“精神病院招聘员工会招聘乖宝宝？”
“十九进三，难就对了。”胖墩墩的小伙推着眼镜分析。
孟迭睁开眼，轻飘飘地扫视了一圈。
这个房间内一共有十八个人。
但一群人中没有人提出异议。
没有人仔细数过房间的人数吗？
“只录用三个人，大家也都各凭本事。”西装男人表情无异。
孟迭觉得怪异，又不动声色地数了一遍，确实是十八个人。
只是，在西装男人的身后不远处，坐着一位女士。
孟迭两次都没有把她算在内。
因为她始终是一层淡淡的虚影。
孟迭一直把“她”当做自己在梦中幻视出来的，所以，对其视而不见。
所以——
他们也都看得见这个女人。
甚至都心照不宣地把她包含在内！
孟迭没有任何动作，强装平静地注视着那道虚影。
忽然，角落里黄毛腾得直起身，手指挨个数了一遍，大喊道：“不对呀！哪里来的十九个人，十八个！！”
有几人又数了一遍，声称就是十八个人，黄毛才悻悻地收回张皇的目光。
孟迭没有附和。
她习惯了奉行现实中自己独创的一套行为逻辑——扮演“正常人”去思考。
而她把正常人定义为“多数人”。
就像现在，多数应聘者对多出来的第十九个人见怪不怪，这证明了在多数人的思维逻辑里，这个虚影一样的女人的存在不容质疑。
孟迭大胆猜测，可能这个女人在她眼里是虚影，是拙劣的、可以一眼识破的幻觉。但在他们眼中，她是另外一番“正常”的模样。
虽然这样盲目站队“多数人”的逻辑是疯的，但她的行为一定是“正常“的！
……
考验时间是二十四小时。
孟迭扫了眼手表，她进门时手表显示是九点钟。而现在，指针即将走到下午的九点钟。
他们一行人已经待在这个房间将近十二个小时。
应聘者们熬过这漫长的十二个小时，几乎脸上都布满疲态。
最初进入房间时，众人精神宛若一张张拉满的弓弦，而此刻，绷得过紧的精神都不得已败下阵来。
唯一不同的是——
那位瑟缩在角落里的黄毛小哥。
孟迭格外关注他。
她躲在“正常人“的壁垒中观察这位唯一“出局”的同类人。
黄毛小哥正赤红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道虚影。
孟迭看得出来，他在竭力地忍耐。
一道鬼影般的女人和他们共处一室，可偏偏所有人，都用看精神病一样的眼神望着他。
明明把这道虚影当做正常人的你们，才像是真正的精神病啊！
黄毛小哥脑中理智的弦骤然崩断，他疯了一般站起身疾冲向斜对面的虚影。
是人是鬼他都要揪出来。
孟迭咽了口唾液，眼神仿佛已经攀附在黄毛小哥的身上般，她迫切地想要见证真相。
精疲力竭的其余人注意到黄毛的异常，纷纷起身想要阻止。
孟迭好整以暇地旁观。
然而，下一秒，黄毛小哥的双手径直透过那道虚影，而紧接着，一双大手攥住虚影的肩膀，大力将虚影拽向身后。
是西装男人。他的手真真正正地握住了那道虚影！
孟迭心跳如擂鼓，怔愣地看向吓得瘫软在地的黄毛。
“你拽我老婆做什么！”西装男人脸色有些愠怒，“有话好好说！”
“你老婆个鬼！”黄毛暴跳，“我的手就这么直接透过她的身体，她根本就不是人。”
“你是不是有病。”另一位年轻姑娘站出来，“好端端的人。”
众人把虚影一般的女人挡在身后，防止黄毛再次一声不吭地冲上前伤人。
孟迭眼神终于从黄毛的身上移开，她盯着年轻姑娘，若有所思。
不对！不对！
这位年轻姑娘在说谎。
孟迭还记得，她刚刚踏入房间时，年轻女孩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便是：终于来了一位女生。
终于又来了一位女生，在她到来前的就已经存在于房间的虚影女人不算吗？
孟迭的眼神看向黄毛，心里盘算的却全是年轻姑娘。
这位女生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说漏嘴了。她在假装，假装自己看到的那道虚影是一位活生生的人，尽管她的潜意识对此并不认可。
她为什么要假装。
孟迭的目光在众人的脸上逡巡，她一时间想不到答案。
这时，有人出来附和年轻女生的话。
“对啊，你精神是不是有问题？”
“大活人你看不见吗？
有人为了证明那道虚影存在，刻意在女人的身上拍拍。
不知是为了证明黄毛真的精神有问题，还是要证明自己的精神没问题，房间内的应聘者都围上前去，与虚影女人进行肢体接触，以自证清白。
年轻女生甚至也神情自得地上前证明。
在场众人，除了黄毛与孟迭，似乎都通过这种荒诞又幼稚的行为与“精神病人”彻底划清了界限。
黄毛求助一样无声地看向孟迭，其余应聘者也将目光投向她。
孟迭走上前。
她每走近一步，都更加清晰地认定，映射在自己眼角膜上的那位女人只是一道影子。
“证明给他看，这就是个大活人啊！”
“对啊，只有他一个人在发癫。”
嘁嘁喳喳的声音在鼓动着孟迭向前，那道虚影甚至主动伸出手，要配合她完成这场自证。
黄毛既震惊又无措地盯着这一幕，好像已经提前一步被众人打上了“精神病”的标签。
孟迭深吸一口气，她的眼球仿佛在无限地膨胀，挤满整个房间。而那道虚影一般的女人被嵌在眼球的中央。
她再也看不见任何人，只有那道虚影存在于她的视线之内。
她肯定也能触摸到！她是个正常人，她不是精神病！
即便在梦里，她也要做正常人……
那女人低盘着发，每一道发丝都被无限放大，她能看到藏在发丝间的一根白发，那是一道从发尾处向里延伸的白发，发根处透着死气沉沉的金。
孟迭在自己的眼球中伸手，握住了那位女人。
那一刻，她眼中的女人，从两人交接的双手处，一寸寸肌肤往外蔓延，黑色变得更黑，金色变得更金。
落在孟迭的眼里，那道女人变得“五彩斑斓”。
她不再是一道虚影，她凝实了！！
……
孟迭彻底踏入“正常人”的一员。
房间内的应聘者们自发地疏离黄毛小哥，“正常“人们围坐一团，只有黄毛愣坐在墙角，双眼失神地盯着自己的手掌。
孟迭此刻无比地安全，但恐惧却从这片“安全”中肆意地滋长。
这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吗？孟迭知道自己心底深处藏着的恐惧，她害怕别人发现她的不同寻常之处，更无比地惧怕被打上“精神病”的标签。
所以，她就来到了这样一个噩梦吗？
所谓的“正常人”和“精神病”之间，竖起了一道天然的藩篱？
可是为什么！可是凭什么！
现实中她总要对看到的“幻觉”视若无睹，以此融入“正常人”。如今，在自己的梦里，别人都信以为真的东西，落到她眼里，怎么看都是假的……
为什么梦里她还是个异类？
孟迭脑中气血翻涌，她颤抖着看向手表。
梦快醒来吧，可能这个二十四小时的测试结束，她就能醒了！
孟迭看到手表，血液仿佛一瞬间都凝固，她揉揉眼，再次看过去。明明现在早就过了晚上九点，但是时钟清清楚楚地显示着：8：25。
孟迭第一反应是：手表坏了。
但当她的视线聚焦在表盘上时，瞳孔不禁放大！
8：25 不是最离奇的事情……
最诡异的是，秒针正逆时针旋转！
咔哒！咔哒！咔哒！
咔哒！咔哒！咔哒！
孟迭头皮都在发麻。
她立刻往外拨动侧边的旋钮，暂停了时钟。
做了个深呼吸后，孟迭才再次按下旋钮。
咔哒！咔哒！
秒针像是循规蹈矩地日复一日地逆时针旋转，仿佛从来如此。
孟迭咬住嘴唇，她疯癫的逻辑在头脑中一遍遍重复：
“时间倒流是正常的，多数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时间倒流是正常的，多数人都对此习以为常。”
……
孟迭艰难地忍受着，一遍遍地洗脑自己。
她盯着之前的虚影女人，一遍遍地说服自己：
“你看，假装正常，我就会变得正常。”
现在房间里真的有十九个人了，不是吗？
……
孟迭闭上眼，秒针仿佛不再定格在表盘中周而复始地旋转，它更像是扎根在她混沌的大脑中，一圈圈地逆时针搅动着。
疼痛让她的记忆变得无比清明。
孟迭好像回到了梦境开始的地方，她坐在面试官面前，眼前是虚虚实实、不断旋转的黑字，它们像是俄罗斯方块一样，凌乱地落在白纸上。
拼凑成一行字：面试时间：9：00。
这是面试开始时间，孟迭知道。那么，面试结束时间呢？也是九点。
一场持续二十四小时的面试，为什么时间只标明九点……
耳畔忽然响起尖锐的铃声，时间到！
领着孟迭进入房间的女士微笑着走进房间，宣布“面试结束”。
孟迭看着秒针止在原地，下一秒恢复了正转！
一个荒诞的猜想在她的脑海中突然成形……
应聘者们面面相觑，仿佛是熟悉的陌生人。黄毛小哥的情绪也随着考试的结束稳定下来，眉宇间飞扬的神态再次回来。
穿着白大褂的寸头小哥——最初的面试官，闲庭信步地走入房间。
“你好，又见面了。”
孟迭心脏咚咚咚狂跳，因为整个房间的应聘者都在，面试官却独独目视着她说出这句话。
她发现了自己的异常了？
“恭喜你被录取了。”面试官忽然宣布。
孟迭愣住：“是我吗？”
一房间的竞争者，为什么偏偏是她？是梦境对她的刻意偏袒吗？又或者，她比别人多做了什么？
她望向房间的其他应聘者，他们鼓起掌来，脸上竟然没有丝毫落选的挫败。
孟迭说服自己这是梦，梦里何必较真，但是常年与噩梦斡旋的经验还在，她无法不去理性地思考，也无法不去怀疑。
她确信，她扮演得很好。
她一直藏在多数人之中，她的行为始终与多数人保持一致。
她没有露出另外一位女生那样的马脚，也没有像黄毛那样说出眼里的真相。
孟迭定定地看着鼓掌的众人，头脑开始在轰鸣的掌声里艰涩地转动。
多数人中她为什么会成为这唯一的“幸运儿”，除非——
孟迭的瞳孔骤然间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