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做梦，她是梦境的主人。
可是，现如今，梦里的所有人竟然在联手哄骗她。
他们所扮演的歇斯底里，抑或是漏出的破绽，都是刻意为之。而这一切行动的目的只有一个：
证明孟迭是个精神病？
孟迭心脏被一股无名之火包裹，眼前一片白亮。
她登时清醒过来。
房间黑漆漆的一片。
没有应聘者，没有掌声，没有面试官。
孟迭撑着手肘从床上爬起来，她活动着手腕脚腕，眼睛也逐渐适应了房间的黑暗。
手机屏幕在她脸上映出晶蓝色的光，现在才凌晨三点。
孟迭心有余悸，也不敢再睡了。她放轻脚步，慢慢踱步到书桌旁，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借着昏暗的光亮拉开抽屉。
抽屉的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丸”。孟迭轻车熟路地倒出一粒，干咽下去，才长长地呼了口气。
孟迭小心翼翼地环视着房间，直到确认没有看到梦中的东西跟着出现，身体才真正放松下来。
真好。现在的她暂时安全了。
透过窗帘的缝隙，孟迭看到凌晨四点的天空，那是浓重的墨蓝。她不能开灯，虽然舅妈一家还在熟睡，但保不齐有人发现，孟迭不敢留下破绽。
好端端的正常人都在酣睡，她要从方方面面表现得正常。
……
孟迭心里余悸未消，梦里仿佛打了一场难缠的恶战，此刻的她精神还有些亢奋。
她干脆拿出纸笔，用手机屏充当光源，在纸上整理起自己的思路来。
孟迭从来不做无用之功，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病症。父母去世这五年来，她一直被梦折磨。
有时梦里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直到她察觉到梦里不合逻辑的地方，梦境被戳穿，她才能回到现实。
但更多时候，她都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能被动地苏醒。
哪一种梦也好，她都不能恐惧与退缩，她要与梦境斡旋，并取得胜利。
否则，她所害怕的、她所逃避的都会“追”到现实。
她能看到，能听到，能触碰到，能感受到。
它恐惧的东西好像突破了梦境这层保护屏障，彻底充盈她整个世界。
孟迭只能僵硬着身体，被动地忍受，等到心境彻底平息，幻觉才会退回它的世界。
所以，孟迭习惯梳理自己的梦境，以防做到连续梦时束手无策。
不得不说，这次的梦很奇特，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甚至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引导着她去思考。
首先，她认为最关键一点是去定义，梦中世界什么叫做正常。
那个虚影一般的女人应该被看见吗？房间里的多数人能像现实世界一样被定义为“正常人”吗？
年轻女孩露出的马脚，还有和自己同样处境的黄毛小哥，其实都是精神病院招聘员工时设计的一环。
如果黄毛小哥喊出“房间内有十八个人”时，孟迭下意识地去认同。如果时间逆转时，孟迭站出来质疑，孟迭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
他们在竭力证明的，是孟迭的正常，还是不正常？
孟迭在纸上写出一个又一个疑问，最终落笔一句话：
幽闭在精神病院的病人并不能证明管理者的神智健全，只是后者掌握了多数的话语权。
孟迭不确信自己是否会做连续梦，但是，如果不想梦境彻底沦为噩梦，她仍旧要奉行“多数即正常”的准则。
……
孟迭抬起头，已经天光大亮。她放下手机，揉搓了下脸，撑起身体去卫生间洗漱。
她父母去世后暂住在舅妈一家，高三生上学时间早，家里默认不做他的早饭。孟迭拎起书包，正准备离开。
舅妈巧合般地打开房门：“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呀？”
“最近睡眠有出问题吗？有事情一定要给你舅舅和我说，咱们趁早去医院。”
孟迭搪塞道：“可能近视有些加重，老是忍不住揉眼，眼睛发炎了吧。”
舅妈梗住：“那……叫老师把你座位往前调调，眼镜先将就着用。”
孟迭知道她信了这个借口，胡乱点头便出门了。
房门闭上的一瞬间，舅妈握着一串钥匙，径直走向孟迭的房间。
……
高三的课程很繁重，加上孟迭整晚整晚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看着黑板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低头便昏睡在课桌上。
白天睡觉很少会做噩梦，孟迭睡得很安稳，只是一睁眼，课都已经接近尾声。
孟迭成绩好得稳定，课堂睡觉的事情耳提面命过几次，但是她还是老样子，老师索性放任不管。
语文课刚下，杨老师便朝着孟迭的座位走来，她用手指磕了几下课桌，示意她出来。孟迭以为又要教育她，跟着出去。
杨老师在走廊的角落停住：“校医务室的田老师叫你去拿药。你生病了吗？高三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年，这种时候可不能落下。”
孟迭身体一滞，立即道：“嗯，老师，我没生病。”
“孟迭，你的黑眼圈很重啊，又熬夜学习啊。咱们学校高三生一般都默认住校，你舅舅舅妈生怕你在学校休息不好，非要给你办理走读，但是在家熬夜也要有个度啊。”
“谢谢杨老师。我知道了。”孟迭回答。
孟迭告别杨老师，往校医务室走去，一路上时不时地侦查周围路过的每一位人。
他们会是舅舅舅妈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吗？
家里她已经严防死守，看见多么可怕的幻觉都死死咬住嘴，不敢出声。学校会是安全的地方吗？
校医院近在眼前了，孟迭忽地顿住了脚步。
她讨厌医院。
她厌恶医院的一切，尤其讨厌精神病院。
父母车祸去世，孟迭被舅舅舅妈收养的第一年，她发病了。
她梦见爸爸妈妈死而复生，醒来后，爸爸妈妈就守在她的床前，慈爱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有发病的症状。
孟迭甚至以为爸爸妈妈真的活过来了，欣喜胜过一切，以致于她忽略了自己是如何僵在床上，只是痴痴地望着两人的方向。
她能动的第一瞬间，便哭喊着扑向爸爸妈妈消失的方向。
人仿佛在她面前又死了一遍。
“舅舅，爸爸妈妈没死，他们刚才就坐在那里看着我。”
“小迭乖，是不是做梦了？”
“真的不是，他们摸我的头发，和我说话。”
孟迭信誓旦旦的话，最终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院。
她站在医生的诊室外，舅舅舅妈在诊室内。
他们不知道她已经从病床上苏醒，并一路找过来，诊室的对话仍在持续。
舅妈说：“医生，她就是精神病，她的妈妈精神就有问题，精神病不是会遗传吗？”
医生：“可能只是双亲去世，打击过大，暂时性地出现幻觉。”
舅舅：“我可以证明的，这孩子在家里也经常胡言乱语的，睡醒后说什么自己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舅妈：“要不先让她住进去看看，她现在只是出现幻觉，万一之后伤人呢？”
日头正烈，但所有温暖仿佛都绕开孟迭，她如置冰窟。
在她的眼里，此刻的校医院仿佛变成了当年那栋无法逃离的精神病院。
“远远看见你了，怎么不进来？”一道声音响起。
孟迭回过神，她看向来人，田老师还是那幅温婉的模样。
“田老师。”孟迭快步走近，压低声音道，“我不需要药品了。您别给我送了。”
田晨把孟迭拉到无人处 ，“你先坦白说，有没有按时吃药，上次给你配的药按时间讲，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正说着，田晨趁着四下无人经过，从白色大褂内兜拿出一瓶彩色的“糖丸”，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孟迭的怀里。
孟迭挣扎的眼神一闪而过。
“吃了。”孟迭把彩色糖丸塞进随身的书包，“我现在很正常。”
田晨笑着道：“你放心，老师知道你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生了病，连药上都特意找人给你裹了一层糖衣。”
孟迭当然知道这瓶彩色糖豆般的药是田晨的良苦用心。这些年来，田晨在帮她治疗的同时，也用心地帮她隐瞒。
“谢谢。”孟迭看着田晨，“当年，要不是您竭力救我，我还在精神病院。”
当年，田晨还是精神病院的一位住院医师，为了孟迭的事，和医院彻底闹掰，这才转到学校。
孟迭小时候只当遇见了好人，现在越长大越迷惑，田晨对自己的善良为何而来。但这份疑惑并不妨碍她把田晨当做自己最信任的人。
田老师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你本来也没必要进精神病院。。”
沉默半响，田晨道：“我当年亲眼见到，你舅舅一家为了把你塞进精神病院，给院长行贿。说到底还是为了钱。”说完，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孟迭沉沉道，“为了我父母的那份巨额保险，可是他们没有料到，只有我长到十八岁，那份保险才会执行。”
这也是为什么孟迭能够从精神病院“康复”的原因之一。
舅舅舅妈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这样做操之过急，不过把人送到精神病院也算是个归宿。奈何孟迭性子太拧了，不吃不喝，舅舅害怕她人真折在里面，到时候钱更没影了。
于是，孟迭才被放出来。
田晨拍拍孟迭的肩膀，弯下腰来道：“很累吧。好好吃药，你会变得正常的。”
孟迭笑笑，目送着田老师进了门诊楼。
“可是正常人是因为吃药才变得正常吗，老师？”孟迭无声地问着。
……
距离下晚自习还有一分钟，孟迭把“糖丸”从书包里拿出，塞进了课桌。
她趁着下午没有瞌睡，不仅把上午落下的课程补上，还提前完成了今天的课外作业，晚自习又补觉，一直睡到现在。
临近下课，课堂上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已经停下了，整个课堂躁动起来。
孟迭心思也跟着乱飞，她在盘算，距离自己成年还有多少天。
严谨点讲，只剩下127天。
127天啊，孟迭静静地环视着周围鲜活又正常的同学，眼睛都忘了眨动。
127天啊，如果顺利的话，那时候她应该会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她身边的老师和同学都换了一批。
但还会是正常人。
她心里一个念头愈发强烈：她要完美地扮演着正常人，任何破绽都不可以……
******
晚自习后，孟迭照常回家，桌洞里的药丸留在了原处。
门锁咔嚓一声，孟迭一抬头，便被舅舅舅妈堵在了门口。
“放学了啊。”舅舅脸上带着微微的讨好，殷勤地要替孟迭摘下肩上的背包。
孟迭冷冷地看着两人。
两人明显打着什么鬼主意，孟迭心里天然地恶心。
“你舅妈给你打扫房间嘛，在抽屉里发现了这个。”舅舅刘国龙递过来一瓶五颜六色的“糖豆”，“我怎么看上面还贴着这个使用说明？”
孟迭接过，手指在上面摩挲着。
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豆”，看上去平平无奇，偏偏贴着条“一次一粒/天”。
这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糖豆”需要这么严谨地按时服用吗？只有药品才会贴上诸如此类的标签。
“咱们都是一家人。”舅舅伸手想要揽一下孟迭，谁料后者明晃晃地偏斜着身体躲开。
他尴尬地收回手，“一家人哪里有什么好隐瞒的呀。我知道，你肯定记恨着我和你舅妈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休养，但是，你当时出幻觉了，医生建议我们这么干的呀。”
孟迭抬头，凌凌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二人身上。
“糖豆呀。”孟迭笑得不明所以。
“怎么可能是糖豆呢？谁家好人在糖豆瓶上贴这个？”舅妈反驳，“你老实讲。”
你们想要听什么呢？孟迭无声地问道。
要她把这些年见到的无数可怕的幻觉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像小时候那样，接受着你们看“怪物”一样的凝视，再让你们心安理得地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好合理剥夺本该由孟迭继承的遗产吗。
孟迭的皮囊里仿佛封锁了一万只怪物，它们只想将自己冰凉湿腻的躯体贴在面前的“舅舅舅妈”身上，从他们的五官的任何孔隙中钻入他们的身体，凿开他们沟沟壑壑的大脑。
然而，她的身体封锁住一切的邪念，只是在脸上扯出一幅微笑，这是孟迭觉得正常人面对亲戚的关心露出的微笑。
“真的是糖豆呀。”孟迭笑着拧开瓶盖，“你们以为是药？我有没生病乱吃什么药啊？”
舅妈直勾勾地盯着孟迭的脸，好像势要发现什么破绽，可是一无所获。
这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设想的孟迭会因为被戳穿心事大惊失色，她会摇头连连否认，她会慌不择路地暴露一身的破绽。
“你说谎！”舅妈一把撸过孟迭手里的玻璃瓶，“既然是糖，舅妈尝尝总可以吧？反正你现在活着，还不是靠我们养着。”
孟迭阴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耸耸肩膀，请她自便。
舅妈一边瞪着孟迭，一边试探地捏着一粒进了嘴，腻腻的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她的脸色随之一僵。
“怎么可能？”舅妈握着瓶子凑到眼前，“这不是药的话，你贴这个做什么？”
孟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比起孟迭，舅妈才像是个精神病，孟迭心想。
“你是不是藏起来了？”舅妈大步跨上前，扯过舅舅手里孟迭的书包，不由分说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零落的书本散在地板上，再加上几根碳素笔。
孟迭：“吃太多糖牙齿会坏掉，一天一粒有问题吗？”
舅妈一直觉得孟迭迟早会变成她妈妈那样的疯子，却没成想搜不出一点端倪，顿时被呛得哑口无言。
孟迭慢慢捡起书包的杂物，又塞回去，转头看向一旁傻眼的舅舅，“要不要来一粒？”
“你吃吧。”舅舅干巴巴地说道，言罢扯过舅妈，两人灰溜溜地回了房。
孟迭如常走入房门，给房门上锁，又挂上门上的搭扣，做完一切忽然脱力一样顺着门板缓缓地瘫到地面。
心跳声盖过一切的杂音，再然后耳朵里只剩下嗡鸣……
就差一点，差一点她就会暴露。
孟迭手忙脚乱地从玻璃瓶中倒出一粒，胡乱塞到嘴里。
呴腻的甜味占据她整个口腔，接着黏住了她满腔的恐惧和愤怒。孟迭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瓶子。
这是她的药，又不是她的药。
这是她为自己定义的“药”，它代表着状态切换的一个“按钮”，需要吃药时，孟迭就会吃一粒。
这不是田晨为她调配的药，那种药会让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幻觉没有了，噩梦也没有了，但是，吃了药的她看整个现实世界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幻觉。
更何况，她是“正常人”，她能定义眼里世界的真假。
孟迭刚放松下来，忽然，无尽的疲惫像是涨潮一般，顷刻淹没孟迭所有的理智。
她知道，自己又要入梦了……
可是，现如今，梦里的所有人竟然在联手哄骗她。
他们所扮演的歇斯底里，抑或是漏出的破绽，都是刻意为之。而这一切行动的目的只有一个：
证明孟迭是个精神病？
孟迭心脏被一股无名之火包裹，眼前一片白亮。
她登时清醒过来。
房间黑漆漆的一片。
没有应聘者，没有掌声，没有面试官。
孟迭撑着手肘从床上爬起来，她活动着手腕脚腕，眼睛也逐渐适应了房间的黑暗。
手机屏幕在她脸上映出晶蓝色的光，现在才凌晨三点。
孟迭心有余悸，也不敢再睡了。她放轻脚步，慢慢踱步到书桌旁，把窗帘拉开一条缝，借着昏暗的光亮拉开抽屉。
抽屉的最深处静静地躺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丸”。孟迭轻车熟路地倒出一粒，干咽下去，才长长地呼了口气。
孟迭小心翼翼地环视着房间，直到确认没有看到梦中的东西跟着出现，身体才真正放松下来。
真好。现在的她暂时安全了。
透过窗帘的缝隙，孟迭看到凌晨四点的天空，那是浓重的墨蓝。她不能开灯，虽然舅妈一家还在熟睡，但保不齐有人发现，孟迭不敢留下破绽。
好端端的正常人都在酣睡，她要从方方面面表现得正常。
……
孟迭心里余悸未消，梦里仿佛打了一场难缠的恶战，此刻的她精神还有些亢奋。
她干脆拿出纸笔，用手机屏充当光源，在纸上整理起自己的思路来。
孟迭从来不做无用之功，她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的病症。父母去世这五年来，她一直被梦折磨。
有时梦里的她根本意识不到自己在做梦，直到她察觉到梦里不合逻辑的地方，梦境被戳穿，她才能回到现实。
但更多时候，她都能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只能被动地苏醒。
哪一种梦也好，她都不能恐惧与退缩，她要与梦境斡旋，并取得胜利。
否则，她所害怕的、她所逃避的都会“追”到现实。
她能看到，能听到，能触碰到，能感受到。
它恐惧的东西好像突破了梦境这层保护屏障，彻底充盈她整个世界。
孟迭只能僵硬着身体，被动地忍受，等到心境彻底平息，幻觉才会退回它的世界。
所以，孟迭习惯梳理自己的梦境，以防做到连续梦时束手无策。
不得不说，这次的梦很奇特，带给她一种前所未有的熟悉感，甚至冥冥之中有种直觉引导着她去思考。
首先，她认为最关键一点是去定义，梦中世界什么叫做正常。
那个虚影一般的女人应该被看见吗？房间里的多数人能像现实世界一样被定义为“正常人”吗？
年轻女孩露出的马脚，还有和自己同样处境的黄毛小哥，其实都是精神病院招聘员工时设计的一环。
如果黄毛小哥喊出“房间内有十八个人”时，孟迭下意识地去认同。如果时间逆转时，孟迭站出来质疑，孟迭最终的归宿会在哪里？
他们在竭力证明的，是孟迭的正常，还是不正常？
孟迭在纸上写出一个又一个疑问，最终落笔一句话：
幽闭在精神病院的病人并不能证明管理者的神智健全，只是后者掌握了多数的话语权。
孟迭不确信自己是否会做连续梦，但是，如果不想梦境彻底沦为噩梦，她仍旧要奉行“多数即正常”的准则。
……
孟迭抬起头，已经天光大亮。她放下手机，揉搓了下脸，撑起身体去卫生间洗漱。
她父母去世后暂住在舅妈一家，高三生上学时间早，家里默认不做他的早饭。孟迭拎起书包，正准备离开。
舅妈巧合般地打开房门：“你眼睛怎么这么红呀？”
“最近睡眠有出问题吗？有事情一定要给你舅舅和我说，咱们趁早去医院。”
孟迭搪塞道：“可能近视有些加重，老是忍不住揉眼，眼睛发炎了吧。”
舅妈梗住：“那……叫老师把你座位往前调调，眼镜先将就着用。”
孟迭知道她信了这个借口，胡乱点头便出门了。
房门闭上的一瞬间，舅妈握着一串钥匙，径直走向孟迭的房间。
……
高三的课程很繁重，加上孟迭整晚整晚地做着光怪陆离的梦，看着黑板的视线越来越模糊，一低头便昏睡在课桌上。
白天睡觉很少会做噩梦，孟迭睡得很安稳，只是一睁眼，课都已经接近尾声。
孟迭成绩好得稳定，课堂睡觉的事情耳提面命过几次，但是她还是老样子，老师索性放任不管。
语文课刚下，杨老师便朝着孟迭的座位走来，她用手指磕了几下课桌，示意她出来。孟迭以为又要教育她，跟着出去。
杨老师在走廊的角落停住：“校医务室的田老师叫你去拿药。你生病了吗？高三了，这是最关键的一年，这种时候可不能落下。”
孟迭身体一滞，立即道：“嗯，老师，我没生病。”
“孟迭，你的黑眼圈很重啊，又熬夜学习啊。咱们学校高三生一般都默认住校，你舅舅舅妈生怕你在学校休息不好，非要给你办理走读，但是在家熬夜也要有个度啊。”
“谢谢杨老师。我知道了。”孟迭回答。
孟迭告别杨老师，往校医务室走去，一路上时不时地侦查周围路过的每一位人。
他们会是舅舅舅妈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吗？
家里她已经严防死守，看见多么可怕的幻觉都死死咬住嘴，不敢出声。学校会是安全的地方吗？
校医院近在眼前了，孟迭忽地顿住了脚步。
她讨厌医院。
她厌恶医院的一切，尤其讨厌精神病院。
父母车祸去世，孟迭被舅舅舅妈收养的第一年，她发病了。
她梦见爸爸妈妈死而复生，醒来后，爸爸妈妈就守在她的床前，慈爱地看着她。
那是她第一次有发病的症状。
孟迭甚至以为爸爸妈妈真的活过来了，欣喜胜过一切，以致于她忽略了自己是如何僵在床上，只是痴痴地望着两人的方向。
她能动的第一瞬间，便哭喊着扑向爸爸妈妈消失的方向。
人仿佛在她面前又死了一遍。
“舅舅，爸爸妈妈没死，他们刚才就坐在那里看着我。”
“小迭乖，是不是做梦了？”
“真的不是，他们摸我的头发，和我说话。”
孟迭信誓旦旦的话，最终把自己送进了精神病院。
她站在医生的诊室外，舅舅舅妈在诊室内。
他们不知道她已经从病床上苏醒，并一路找过来，诊室的对话仍在持续。
舅妈说：“医生，她就是精神病，她的妈妈精神就有问题，精神病不是会遗传吗？”
医生：“可能只是双亲去世，打击过大，暂时性地出现幻觉。”
舅舅：“我可以证明的，这孩子在家里也经常胡言乱语的，睡醒后说什么自己看到了奇怪的东西。”
舅妈：“要不先让她住进去看看，她现在只是出现幻觉，万一之后伤人呢？”
日头正烈，但所有温暖仿佛都绕开孟迭，她如置冰窟。
在她的眼里，此刻的校医院仿佛变成了当年那栋无法逃离的精神病院。
“远远看见你了，怎么不进来？”一道声音响起。
孟迭回过神，她看向来人，田老师还是那幅温婉的模样。
“田老师。”孟迭快步走近，压低声音道，“我不需要药品了。您别给我送了。”
田晨把孟迭拉到无人处 ，“你先坦白说，有没有按时吃药，上次给你配的药按时间讲，应该吃得差不多了。”
正说着，田晨趁着四下无人经过，从白色大褂内兜拿出一瓶彩色的“糖丸”，不由分说地塞到了孟迭的怀里。
孟迭挣扎的眼神一闪而过。
“吃了。”孟迭把彩色糖丸塞进随身的书包，“我现在很正常。”
田晨笑着道：“你放心，老师知道你不愿意让人知道自己生了病，连药上都特意找人给你裹了一层糖衣。”
孟迭当然知道这瓶彩色糖豆般的药是田晨的良苦用心。这些年来，田晨在帮她治疗的同时，也用心地帮她隐瞒。
“谢谢。”孟迭看着田晨，“当年，要不是您竭力救我，我还在精神病院。”
当年，田晨还是精神病院的一位住院医师，为了孟迭的事，和医院彻底闹掰，这才转到学校。
孟迭小时候只当遇见了好人，现在越长大越迷惑，田晨对自己的善良为何而来。但这份疑惑并不妨碍她把田晨当做自己最信任的人。
田老师脸上露出忿忿不平，“你本来也没必要进精神病院。。”
沉默半响，田晨道：“我当年亲眼见到，你舅舅一家为了把你塞进精神病院，给院长行贿。说到底还是为了钱。”说完，她叹了口气。
“我知道。”孟迭沉沉道，“为了我父母的那份巨额保险，可是他们没有料到，只有我长到十八岁，那份保险才会执行。”
这也是为什么孟迭能够从精神病院“康复”的原因之一。
舅舅舅妈后知后觉，意识到他们这样做操之过急，不过把人送到精神病院也算是个归宿。奈何孟迭性子太拧了，不吃不喝，舅舅害怕她人真折在里面，到时候钱更没影了。
于是，孟迭才被放出来。
田晨拍拍孟迭的肩膀，弯下腰来道：“很累吧。好好吃药，你会变得正常的。”
孟迭笑笑，目送着田老师进了门诊楼。
“可是正常人是因为吃药才变得正常吗，老师？”孟迭无声地问着。
……
距离下晚自习还有一分钟，孟迭把“糖丸”从书包里拿出，塞进了课桌。
她趁着下午没有瞌睡，不仅把上午落下的课程补上，还提前完成了今天的课外作业，晚自习又补觉，一直睡到现在。
临近下课，课堂上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已经停下了，整个课堂躁动起来。
孟迭心思也跟着乱飞，她在盘算，距离自己成年还有多少天。
严谨点讲，只剩下127天。
127天啊，孟迭静静地环视着周围鲜活又正常的同学，眼睛都忘了眨动。
127天啊，如果顺利的话，那时候她应该会坐在大学的教室里，她身边的老师和同学都换了一批。
但还会是正常人。
她心里一个念头愈发强烈：她要完美地扮演着正常人，任何破绽都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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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自习后，孟迭照常回家，桌洞里的药丸留在了原处。
门锁咔嚓一声，孟迭一抬头，便被舅舅舅妈堵在了门口。
“放学了啊。”舅舅脸上带着微微的讨好，殷勤地要替孟迭摘下肩上的背包。
孟迭冷冷地看着两人。
两人明显打着什么鬼主意，孟迭心里天然地恶心。
“你舅妈给你打扫房间嘛，在抽屉里发现了这个。”舅舅刘国龙递过来一瓶五颜六色的“糖豆”，“我怎么看上面还贴着这个使用说明？”
孟迭接过，手指在上面摩挲着。
透明的玻璃瓶里装着五颜六色的“糖豆”，看上去平平无奇，偏偏贴着条“一次一粒/天”。
这就显得不同寻常了。
“糖豆”需要这么严谨地按时服用吗？只有药品才会贴上诸如此类的标签。
“咱们都是一家人。”舅舅伸手想要揽一下孟迭，谁料后者明晃晃地偏斜着身体躲开。
他尴尬地收回手，“一家人哪里有什么好隐瞒的呀。我知道，你肯定记恨着我和你舅妈把你送到精神病院休养，但是，你当时出幻觉了，医生建议我们这么干的呀。”
孟迭抬头，凌凌的目光直直地落在面前的二人身上。
“糖豆呀。”孟迭笑得不明所以。
“怎么可能是糖豆呢？谁家好人在糖豆瓶上贴这个？”舅妈反驳，“你老实讲。”
你们想要听什么呢？孟迭无声地问道。
要她把这些年见到的无数可怕的幻觉一五一十地讲出来，像小时候那样，接受着你们看“怪物”一样的凝视，再让你们心安理得地把她送进精神病院，好合理剥夺本该由孟迭继承的遗产吗。
孟迭的皮囊里仿佛封锁了一万只怪物，它们只想将自己冰凉湿腻的躯体贴在面前的“舅舅舅妈”身上，从他们的五官的任何孔隙中钻入他们的身体，凿开他们沟沟壑壑的大脑。
然而，她的身体封锁住一切的邪念，只是在脸上扯出一幅微笑，这是孟迭觉得正常人面对亲戚的关心露出的微笑。
“真的是糖豆呀。”孟迭笑着拧开瓶盖，“你们以为是药？我有没生病乱吃什么药啊？”
舅妈直勾勾地盯着孟迭的脸，好像势要发现什么破绽，可是一无所获。
这和她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设想的孟迭会因为被戳穿心事大惊失色，她会摇头连连否认，她会慌不择路地暴露一身的破绽。
“你说谎！”舅妈一把撸过孟迭手里的玻璃瓶，“既然是糖，舅妈尝尝总可以吧？反正你现在活着，还不是靠我们养着。”
孟迭阴鸷地看着眼前的女人，耸耸肩膀，请她自便。
舅妈一边瞪着孟迭，一边试探地捏着一粒进了嘴，腻腻的甜味在口腔里蔓延开，她的脸色随之一僵。
“怎么可能？”舅妈握着瓶子凑到眼前，“这不是药的话，你贴这个做什么？”
孟迭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比起孟迭，舅妈才像是个精神病，孟迭心想。
“你是不是藏起来了？”舅妈大步跨上前，扯过舅舅手里孟迭的书包，不由分说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地上。
零落的书本散在地板上，再加上几根碳素笔。
孟迭：“吃太多糖牙齿会坏掉，一天一粒有问题吗？”
舅妈一直觉得孟迭迟早会变成她妈妈那样的疯子，却没成想搜不出一点端倪，顿时被呛得哑口无言。
孟迭慢慢捡起书包的杂物，又塞回去，转头看向一旁傻眼的舅舅，“要不要来一粒？”
“你吃吧。”舅舅干巴巴地说道，言罢扯过舅妈，两人灰溜溜地回了房。
孟迭如常走入房门，给房门上锁，又挂上门上的搭扣，做完一切忽然脱力一样顺着门板缓缓地瘫到地面。
心跳声盖过一切的杂音，再然后耳朵里只剩下嗡鸣……
就差一点，差一点她就会暴露。
孟迭手忙脚乱地从玻璃瓶中倒出一粒，胡乱塞到嘴里。
呴腻的甜味占据她整个口腔，接着黏住了她满腔的恐惧和愤怒。孟迭这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她直勾勾地盯着手里的瓶子。
这是她的药，又不是她的药。
这是她为自己定义的“药”，它代表着状态切换的一个“按钮”，需要吃药时，孟迭就会吃一粒。
这不是田晨为她调配的药，那种药会让她的头脑昏昏沉沉，幻觉没有了，噩梦也没有了，但是，吃了药的她看整个现实世界就像是一场巨大的幻觉。
更何况，她是“正常人”，她能定义眼里世界的真假。
孟迭刚放松下来，忽然，无尽的疲惫像是涨潮一般，顷刻淹没孟迭所有的理智。
她知道，自己又要入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