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西尔维亚的礼赞（一）
中心城的晨钟敲了七下，曦光唤醒了兰斯洛卡。鲜花，白鸟，飞扬的旗帜和屹立的神像，这就是兰斯罗卡，传说中被光明神眷顾的国度。
可事物总是相对的，就如同光明背后，总盘桓着更深的阴影。
那是什么？
一颗头颅。
一颗还带着骑士头盔的头颅，上面有着属于兰斯洛卡圣骑士团的烙印。
这颗头颅曾经属于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他刚和恋人求婚成功，打算战役一结束就回去成婚。他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拿来写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意。
现在这颗头颅苍白，脏污，凌乱地掉在地上，血污凝结成块，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突然，这颗头颅回过了头，开口：“长官，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艾赛亚从梦中惊醒，心脏还在过速地跳动，梦中发的冷汗弄得她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脖颈，她粗暴地理了理，然后起身把窗帘拉上——外面的阳光过于晃眼。
室内恢复昏暗，艾赛亚坐回床边，她不动的时候，简直像一座安静而苍白的雕像，只不过如今布满了裂痕。
等到心跳完全平复之后，她起身收拾，等待说要今天来拜访的人上门——翠西·莱特，一位心理医生。
“日安，翠西。”
“上午好，艾赛亚。”这位过于热情外向的年轻女性一进门就给了艾赛亚一个拥抱外加贴面礼，“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在做噩梦吗？”
“嗯。”艾赛亚轻轻点头，稍微错身挣脱开翠西的怀抱。这位女士坚信一个温暖的拥抱能治愈大部分的不愉快，也因此每次见面总是不吝于给她一个巨大的拥抱——以朋友的身份。
“能和我讲讲你的梦吗？”两人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翠西柔声问道。
“好的。”她看到艾赛亚点点头，这位曾经的骑士长哪怕是在沙发上也坐得笔直，淡金色的长发及肩，柔顺地垂坠着，一双碧蓝的双瞳，在对话时总会安静地凝视着对方，“我这次梦见了乔治。”
“乔治？”
“一位年轻的骑士，和奥斯顿帝国打仗的时候他还是个实习骑士，被编到我的骑士团里。
“那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人，一开始也犯了不少错，就和每一个骑士一开始一样。他会弹鲁特琴，总喜欢说起他的家乡。
“他在兰斯洛卡边城一个小镇长大，他的未婚妻也是，他们青梅竹马——乔治总喜欢说起他的家乡和他的未婚妻，大家都要听得耳朵起茧子。
“我梦见乔治对我说，‘长官，我想回家’。
“乔治一直说他很幸运，因为他还是实习骑士的时候就参与了和奥斯顿帝国的最终战，他活了下来，拿到了勋章，受勋成为了正式的骑士。
“他拿着勋章跟青梅竹马的恋人求婚，恋人同意了，于是他和心爱的人成为了未婚夫妻。
“他本来可能是骑士团里最早要结婚的人，羡煞了一片单身汉。
“但是他死了，死在了和深渊魔物的战斗中。我们就在兰斯洛卡的边境和那些魔物作战，我们守在那里，边城在我们身后。他的家就在他后面，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路过边城，他本来想去看看自己的未婚妻，但是军情紧急，于是他只远远望了她一眼，甚至没有和她说上话。
“他当时笑着说，‘长官，等这次打完了我要请假回家，一定能吓她一大跳——她一直以为还得再半年才能见到我呢’。
“可是她再也见不到了。
“翠西，他们是我带出来的骑士，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艾赛亚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她依然坐得端正，笔直，宛如一把不会折断的剑。
尽管翠西的职业素养告诉她，不要对咨询对象投入私人感情，她仍然不可避免地对艾赛亚生出怜惜。
艾赛亚·希尔，一位经历堪称传奇的骑士。
需得承认在这个时代，女性成为骑士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她们首先要有着一定的背景或者运气，让她们能加入骑士的训练中去。然后在后续的训练里，她们得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毅力，以表现得比周围人出彩得多，才能获得被选为实习骑士的机会。
这只是一个开始。
而要成为一名真正的，被册封的骑士，她们需要在战场上获得足够的战功，那可是只能靠血与肉，无数次刀尖舔血，誓死拼杀，才有可能换来的。
最后，她们还得有足够顽强的生命力、足够坚强的意志，让她们得以在和死神擦肩而过之后顽强地活下来，活下来，不然一切都没有了。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可战场也不是一个能讲究公平与风度的地方，要想不被人看不起，就只能拳头够硬——尊重，一直以来，这都是只能靠自己赢得的东西。
而艾赛亚·希尔，她是最年轻，也是兰斯洛卡历史上唯一的女性骑士长。
她是孤儿，没有什么背景，只有一个神父养父，十岁时，因为过于出色的魔法天赋被教廷选中，参与了骑士训练，成为了骑士的预备役。
所有人都说，她是天生的骑士，她以绝对的卓越成为实习骑士首席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
随后兰斯洛卡与奥斯顿开战，战争持续了七年，她就在前线战场上待了七年。从一个实习骑士变成了受皇室与教廷双册封的荣誉骑士，再变成骑士团的骑士长。那年她才二十三岁。
后三年，各地陆续出现名为深渊裂隙的存在，无数被唤作深渊魔物的怪物从深渊中爬出，也是艾赛亚带领着骑士团逐一剿灭、封印，直到最后那道开在边城外围的裂隙。
那是前所未有的浩劫，艾赛亚带领着骑士团数千名骑士抵死守城，鏖战了一个月，最终活着回来的仅不过百余人，其中半数重伤残废，终身无法再使用魔力——包括艾赛亚。
骑士团的骑士，边城的卫兵，边城的居民，在那场和深渊魔物的作战中，死伤之人不知几凡，人类的尸体和魔物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在边城外围堆成一座尸山。
边城守住了。
艾赛亚·希尔骑士长，因伤退役，时年二十六岁。
最初被找上门给艾赛亚做心理咨询的时候，翠西正在学成即失业，毕业快饿死的边缘徘徊。
在政教共治、光明神信仰遍地的兰斯洛卡，人们有心理问题更愿意去教堂告解而不是找心理医生咨询，翠西每天要路过三次教堂的许愿池，盯着池底下闪着光的银币，许愿教廷快点破产。
所以在被找上的时候，哪怕疑惑为什么这样的传奇人物会找她来做心理咨询，翠西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
事实证明金馅饼就是金馅饼，哪怕没掺假，也异常难啃。翠西的事业生涯刚刚开始，就遭遇了巨大的滑铁卢。
倒不是说艾赛亚拒绝沟通或者不遵从医嘱，而是她做得太好了。
翠西建议艾赛亚规律生活，适度锻炼，艾赛亚早上七点起晚上十一点睡，每天锻炼，健康饮食；翠西建议艾赛亚保持社交，不要封闭自己，艾赛亚没事帮人找猫抓狗，修门换锁，俨然已是街区红人，全能高手；翠西建议艾赛亚适度控制情绪，学会放松和发泄，艾赛亚日常情绪稳定，风度翩翩，心有郁结时便去训练场帮忙训练卫兵，哪怕魔力尽废身体虚弱全靠技巧，仍能听取“哇”声一片。
唯一被拒绝的建议是养一只宠物，因为艾赛亚明确表示不再愿意负担起另外的生命。
可以说，除了做噩梦之外，艾赛亚比翠西的生活习惯健康多了，反倒是翠西听了艾赛亚对战场的描述有时会做噩梦，之后又在艾赛亚的冷静而包容的气质中平复下来。
翠西一度认为，如果艾赛亚不是骑士，去当一个心理医生，也绝对是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最终翠西只能选择保持这样时不时上门沟通的频率，除了定期给艾赛亚开一些助眠的药物之外，只当一个尽职尽责的树洞。
她心里清楚，艾赛亚这样的表现不是说明她心理正常，要逐渐脱离战场对她的影响展开新生活了，反而是更说明了她心理问题的严重。只是她心理防线太重，又太擅长忍耐，她张弛有度的日常生活是她扮演出来的，实际上那根弦依然紧绷，未曾放松过。
真正的艾赛亚依然停留在战场上，从未离开，就如同她的噩梦，每晚到来，不曾停歇。
“可是，艾赛亚，他们是为了保护边城而死，那不是你的错。”翠西忍不住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都是英雄。”
“是的，他们是英雄。”艾赛亚复述着翠西的话，却刻意地除开了自己的存在，“可是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我食言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让这一切结束吧。”翠西认真地看着艾赛亚，“魔力探测已经三个月没有探测到深渊裂隙的波动了，而在此之前裂隙出现的时间间隔甚至都没有超过一个月。战争已经结束了。各地都开始重建，大家的生活都在慢慢回到战争前的节奏。”
“结束了？是，战争结束了。”艾赛亚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你觉得战争的影响是什么呢？死了一部分人，剩下的人活下来了，摧毁了一些东西，剩下的要重建？不是这样。”
“死了就是永远的死了，毁掉了就是彻底地毁掉了。”艾赛亚的眼神含着翠西看不懂的叹息，“翠西，我从十岁参加骑士训练，十六岁就上了战场，在战场上的时间占据了我近半的生命，那些时间，已经是我的一部分，所谓的战争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坐在这里，就带着战争的影子，这要怎么结束？”
“我手下的骑士，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记得他们还鲜活时候的样子，转眼他们就倒在战场上，变成一句冷冰冰的尸体。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家中的爱子爱女？”
“我接受战争对生命的剥夺，可我不会停止悲戚。”艾赛亚表现出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没什么好结束的。”
“……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翠西一时有些失语，“……抱歉。”
“不用感到抱歉。”艾赛亚态度平和，“我们的视角不一样，这不是你的错。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知你，我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我有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将要离开中心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心理咨询了。”
“要完成的事情？”
“我去送信。”
“信？”
“一种统称——家书，情书，遗书，还有勋章，什么的。”艾赛亚眼神有些放空，“说实话，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的家人，但是，我答应过带他们回家。”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
可事物总是相对的，就如同光明背后，总盘桓着更深的阴影。
那是什么？
一颗头颅。
一颗还带着骑士头盔的头颅，上面有着属于兰斯洛卡圣骑士团的烙印。
这颗头颅曾经属于一个生机勃勃的年轻人，他刚和恋人求婚成功，打算战役一结束就回去成婚。他把所有空闲时间都拿来写信，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意。
现在这颗头颅苍白，脏污，凌乱地掉在地上，血污凝结成块，散发出腐烂的气息。
突然，这颗头颅回过了头，开口：“长官，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艾赛亚从梦中惊醒，心脏还在过速地跳动，梦中发的冷汗弄得她头发湿漉漉地粘在脖颈，她粗暴地理了理，然后起身把窗帘拉上——外面的阳光过于晃眼。
室内恢复昏暗，艾赛亚坐回床边，她不动的时候，简直像一座安静而苍白的雕像，只不过如今布满了裂痕。
等到心跳完全平复之后，她起身收拾，等待说要今天来拜访的人上门——翠西·莱特，一位心理医生。
“日安，翠西。”
“上午好，艾赛亚。”这位过于热情外向的年轻女性一进门就给了艾赛亚一个拥抱外加贴面礼，“你这几天过得怎么样？还在做噩梦吗？”
“嗯。”艾赛亚轻轻点头，稍微错身挣脱开翠西的怀抱。这位女士坚信一个温暖的拥抱能治愈大部分的不愉快，也因此每次见面总是不吝于给她一个巨大的拥抱——以朋友的身份。
“能和我讲讲你的梦吗？”两人在客厅的沙发坐下，翠西柔声问道。
“好的。”她看到艾赛亚点点头，这位曾经的骑士长哪怕是在沙发上也坐得笔直，淡金色的长发及肩，柔顺地垂坠着，一双碧蓝的双瞳，在对话时总会安静地凝视着对方，“我这次梦见了乔治。”
“乔治？”
“一位年轻的骑士，和奥斯顿帝国打仗的时候他还是个实习骑士，被编到我的骑士团里。
“那是一个很活泼的年轻人，一开始也犯了不少错，就和每一个骑士一开始一样。他会弹鲁特琴，总喜欢说起他的家乡。
“他在兰斯洛卡边城一个小镇长大，他的未婚妻也是，他们青梅竹马——乔治总喜欢说起他的家乡和他的未婚妻，大家都要听得耳朵起茧子。
“我梦见乔治对我说，‘长官，我想回家’。
“乔治一直说他很幸运，因为他还是实习骑士的时候就参与了和奥斯顿帝国的最终战，他活了下来，拿到了勋章，受勋成为了正式的骑士。
“他拿着勋章跟青梅竹马的恋人求婚，恋人同意了，于是他和心爱的人成为了未婚夫妻。
“他本来可能是骑士团里最早要结婚的人，羡煞了一片单身汉。
“但是他死了，死在了和深渊魔物的战斗中。我们就在兰斯洛卡的边境和那些魔物作战，我们守在那里，边城在我们身后。他的家就在他后面，可是他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路过边城，他本来想去看看自己的未婚妻，但是军情紧急，于是他只远远望了她一眼，甚至没有和她说上话。
“他当时笑着说，‘长官，等这次打完了我要请假回家，一定能吓她一大跳——她一直以为还得再半年才能见到我呢’。
“可是她再也见不到了。
“翠西，他们是我带出来的骑士，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
艾赛亚的声音有些低沉——但她依然坐得端正，笔直，宛如一把不会折断的剑。
尽管翠西的职业素养告诉她，不要对咨询对象投入私人感情，她仍然不可避免地对艾赛亚生出怜惜。
艾赛亚·希尔，一位经历堪称传奇的骑士。
需得承认在这个时代，女性成为骑士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她们首先要有着一定的背景或者运气，让她们能加入骑士的训练中去。然后在后续的训练里，她们得付出更多的精力和毅力，以表现得比周围人出彩得多，才能获得被选为实习骑士的机会。
这只是一个开始。
而要成为一名真正的，被册封的骑士，她们需要在战场上获得足够的战功，那可是只能靠血与肉，无数次刀尖舔血，誓死拼杀，才有可能换来的。
最后，她们还得有足够顽强的生命力、足够坚强的意志，让她们得以在和死神擦肩而过之后顽强地活下来，活下来，不然一切都没有了。
这当然是不公平的。可战场也不是一个能讲究公平与风度的地方，要想不被人看不起，就只能拳头够硬——尊重，一直以来，这都是只能靠自己赢得的东西。
而艾赛亚·希尔，她是最年轻，也是兰斯洛卡历史上唯一的女性骑士长。
她是孤儿，没有什么背景，只有一个神父养父，十岁时，因为过于出色的魔法天赋被教廷选中，参与了骑士训练，成为了骑士的预备役。
所有人都说，她是天生的骑士，她以绝对的卓越成为实习骑士首席的时候，也不过十六岁。
随后兰斯洛卡与奥斯顿开战，战争持续了七年，她就在前线战场上待了七年。从一个实习骑士变成了受皇室与教廷双册封的荣誉骑士，再变成骑士团的骑士长。那年她才二十三岁。
后三年，各地陆续出现名为深渊裂隙的存在，无数被唤作深渊魔物的怪物从深渊中爬出，也是艾赛亚带领着骑士团逐一剿灭、封印，直到最后那道开在边城外围的裂隙。
那是前所未有的浩劫，艾赛亚带领着骑士团数千名骑士抵死守城，鏖战了一个月，最终活着回来的仅不过百余人，其中半数重伤残废，终身无法再使用魔力——包括艾赛亚。
骑士团的骑士，边城的卫兵，边城的居民，在那场和深渊魔物的作战中，死伤之人不知几凡，人类的尸体和魔物的尸体混杂在一起，在边城外围堆成一座尸山。
边城守住了。
艾赛亚·希尔骑士长，因伤退役，时年二十六岁。
最初被找上门给艾赛亚做心理咨询的时候，翠西正在学成即失业，毕业快饿死的边缘徘徊。
在政教共治、光明神信仰遍地的兰斯洛卡，人们有心理问题更愿意去教堂告解而不是找心理医生咨询，翠西每天要路过三次教堂的许愿池，盯着池底下闪着光的银币，许愿教廷快点破产。
所以在被找上的时候，哪怕疑惑为什么这样的传奇人物会找她来做心理咨询，翠西也毫不犹豫地抓住了这块天上掉下来的金馅饼。
事实证明金馅饼就是金馅饼，哪怕没掺假，也异常难啃。翠西的事业生涯刚刚开始，就遭遇了巨大的滑铁卢。
倒不是说艾赛亚拒绝沟通或者不遵从医嘱，而是她做得太好了。
翠西建议艾赛亚规律生活，适度锻炼，艾赛亚早上七点起晚上十一点睡，每天锻炼，健康饮食；翠西建议艾赛亚保持社交，不要封闭自己，艾赛亚没事帮人找猫抓狗，修门换锁，俨然已是街区红人，全能高手；翠西建议艾赛亚适度控制情绪，学会放松和发泄，艾赛亚日常情绪稳定，风度翩翩，心有郁结时便去训练场帮忙训练卫兵，哪怕魔力尽废身体虚弱全靠技巧，仍能听取“哇”声一片。
唯一被拒绝的建议是养一只宠物，因为艾赛亚明确表示不再愿意负担起另外的生命。
可以说，除了做噩梦之外，艾赛亚比翠西的生活习惯健康多了，反倒是翠西听了艾赛亚对战场的描述有时会做噩梦，之后又在艾赛亚的冷静而包容的气质中平复下来。
翠西一度认为，如果艾赛亚不是骑士，去当一个心理医生，也绝对是金字塔顶端的人物。
最终翠西只能选择保持这样时不时上门沟通的频率，除了定期给艾赛亚开一些助眠的药物之外，只当一个尽职尽责的树洞。
她心里清楚，艾赛亚这样的表现不是说明她心理正常，要逐渐脱离战场对她的影响展开新生活了，反而是更说明了她心理问题的严重。只是她心理防线太重，又太擅长忍耐，她张弛有度的日常生活是她扮演出来的，实际上那根弦依然紧绷，未曾放松过。
真正的艾赛亚依然停留在战场上，从未离开，就如同她的噩梦，每晚到来，不曾停歇。
“可是，艾赛亚，他们是为了保护边城而死，那不是你的错。”翠西忍不住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们都是英雄。”
“是的，他们是英雄。”艾赛亚复述着翠西的话，却刻意地除开了自己的存在，“可是我答应过要带他们回家。我食言了。”
“战争已经结束了，让这一切结束吧。”翠西认真地看着艾赛亚，“魔力探测已经三个月没有探测到深渊裂隙的波动了，而在此之前裂隙出现的时间间隔甚至都没有超过一个月。战争已经结束了。各地都开始重建，大家的生活都在慢慢回到战争前的节奏。”
“结束了？是，战争结束了。”艾赛亚摩挲着自己的指关节，“你觉得战争的影响是什么呢？死了一部分人，剩下的人活下来了，摧毁了一些东西，剩下的要重建？不是这样。”
“死了就是永远的死了，毁掉了就是彻底地毁掉了。”艾赛亚的眼神含着翠西看不懂的叹息，“翠西，我从十岁参加骑士训练，十六岁就上了战场，在战场上的时间占据了我近半的生命，那些时间，已经是我的一部分，所谓的战争已经是我的一部分了。我坐在这里，就带着战争的影子，这要怎么结束？”
“我手下的骑士，我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记得他们还鲜活时候的样子，转眼他们就倒在战场上，变成一句冷冰冰的尸体。他们中的哪一个，不是家中的爱子爱女？”
“我接受战争对生命的剥夺，可我不会停止悲戚。”艾赛亚表现出一种近乎悲凉的平静，“没什么好结束的。”
“……你第一次跟我说这么多。”翠西一时有些失语，“……抱歉。”
“不用感到抱歉。”艾赛亚态度平和，“我们的视角不一样，这不是你的错。还有一件事情，我想要告知你，我的伤已经养得差不多了，我有一件必须要去完成的事情，将要离开中心城——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心理咨询了。”
“要完成的事情？”
“我去送信。”
“信？”
“一种统称——家书，情书，遗书，还有勋章，什么的。”艾赛亚眼神有些放空，“说实话，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们的家人，但是，我答应过带他们回家。”
“我会兑现我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