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之末,夜色微凉。

    西街各店铺都已经关张,唯独街心那家凌氏绣球坊灯火通明。

    作坊内,原本盛满的货架空空如也,无数人如强盗一般肆意地洗劫着各种各样的精美绣球,塞到装的满得不能再满的袋子里。

    作坊角落,一位女子身如蒲柳,体态娇弱,死死地护着身后仅存的一处还留有绣球的货架。

    “你们强抢凌氏绣球坊的东西,不怕被县令大人知道吗?”凌误雪死死地盯着眼前肆无忌惮的一群人。

    “我们是向着许坊主过了正经的买卖契约了的,还请凌姑娘你让开。”也许是工作到了收尾的地方,一位男子脾气莫名好了起来,解释了一句。

    “许坊主?”凌误雪愣在了原地,久久没有了动作。

    男子等待片刻发现凌误雪没有反应,耐心告罄,联合他人一起强硬地把凌误雪扒拉开,“别挡路!”

    “不行!”凌误雪回过神来,猛地又扑回货架上,“这些绣球都是属于凌氏绣球坊的,你们从谁那购买,就向谁要货!”

    “凌氏绣球坊早晚都要姓许,我们只是听命行事,凌姑娘你这又是何必与我们这些下人为难!”

    “谁告诉你们凌氏绣球坊要姓……”话还没有说完,凌误雪就被人推到在了地上。

    “自然是许坊主许耀祖啊,你一介女流,还无父无母,如何懂得经营,总归你要嫁人,让给你夫婿也不失为一桩美谈。”混乱中,有人嘟啷道。

    凌误雪看着这些人蜂拥而至,将仅剩的那座货架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想起和许耀祖过往的点点滴滴,红了眼眶。

    她竟是看错了人。

    “雪儿你没事吧!”一道焦急的男声传来。

    凌误雪闻言望去,看见一脸心疼的男子朝着自己跑来,第一次觉得他的关心有些恶心。

    来人正是许耀祖,是凌误雪的青梅竹马,也是她思慕之人。

    凌误雪被父母抛弃,是一位姓凌的嬷嬷收养了她,让她和许耀祖定下了口头婚约,并将这个作坊留给她作为嫁妆,三年前嬷嬷去世,还是许耀祖同凌误雪一起安葬的。

    所以,他怎么不知,凌氏绣球坊对她的意义,他又怎敢用自己的名义代行坊主之权,不仅私自低价售卖得利,还试图将作坊改名换姓!

    “你为什么这么做!”凌误雪无视许耀祖伸出的双手,忍着疼痛站了起来,直直注视着许耀祖那双心虚的眼睛。

    “雪儿,你知道的,不说明日就是你扔绣球择夫之日了,我们总归都是要成亲的,这铺子迟早要归我管的。”许耀祖声音越来越低,带着诱哄的意味。

    “还有要娶你,是要聘礼的,你也知道我积蓄不多,只能靠着卖绣球赚点钱。”说完,许耀祖又露出了伤心的神色。

    听到他的回答,凌误雪努力忍住自己干呕的冲动,对眼前人最后的一丝情意都消失了。

    还真是厚颜无耻至极!

    这绣球是她所制,这绣球坊是她继承嬷嬷遗产所得,和许耀祖有半毛钱关系!

    至此,凌误雪彻底清醒,不过她也明白,现在的境况下口舌之争没有任何作用。

    她在心里冷笑一声,面上怒气稍减,朝着许耀祖稍稍靠了过去,言语柔情似水,“可是你也不能不知会一声就把我们的绣球卖出去啊。”

    许耀祖闻言想要搂住凌误雪,语气十分宠溺温柔,“是我的不好,没有提前告知,让雪儿闹了这么大一个笑话。”

    许耀祖说完,幸福地闭眼,没等到心上人的拥抱,而是感觉脸上一阵疾风拂过,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疼痛。

    “啪!”

    这一巴掌,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扇醒了。

    不仅是许耀祖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凌误雪,其余人也都面面相觑,似乎是不明白上一刻还你侬我侬的情人怎么突然翻了脸。

    凌误雪收起手退了一步,扬起下巴看着堂中所有人,撂下话,“我不为难你们,但你们自己做了什么事自己心里门清!”

    “这其中之事,我自会找县令大人分辨个清楚,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们!

    “谁收了你们雇主的钱,你们该找谁就找谁!”

    “谁拿了我的绣球,我也一定要找他讨要回来,这其中利害,你们自己掂量清楚!”

    “至于许耀祖,”凌误雪转头看着仍然一脸呆愣与吃惊的男子,“想娶我,我告诉你,做你的春秋白日大美梦!”

    说罢,凌误雪决绝地转身,没有一丝留恋地朝着作坊外走去。

    忽然,她的后脑被猛地一击,失去了意识了。

    *

    “县令大人,是个好官。”

    “小雪如果遇到事没法解决,就去找县令大人吧。”

    凌嬷嬷站在前方朝着凌误雪挥手,将凌误雪托付给这个新官上任的县令,笑着离去。

    凌误雪想要抓住凌嬷嬷的手,却只能看到她的背影越走越远。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回到了家里的卧房,窗口相对的是一座小土房,在夜色中显得寒酸寥落,这正是许耀祖的家。

    凌误雪看了一眼便撇过头,天色昏暗,头还隐隐作痛,想来她晕了接近一日。

    今夜,本是自己定好的上高楼扔绣球择婿的日子,只是,她已没有了属意之人。相反,她还要夜去县令府,陈述邻居侵占她财产的案情。

    走出房门来到客厅,她看向一处曾经堆满了绣球和绣球制艺书册,现在却只剩下装饰材料的柜子,冷笑。

    还真是坏事做尽。连绣球的传家手艺都要抢。

    一颗铜球孤零零的放在柜子一旁,那是凌误雪为了研究绣球起源,拜托铁匠特意制成的初代绣球飞砣,没想到因此逃过一劫。

    凌误雪的视线落到大门处,面色一时有些古怪,许耀祖竟然把她的门锁换了。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他此举是为了关住自己,那门外肯定还会守着人。

    凌误雪贴着门,问,“门外这位大哥,你可否行行好让我出去?”

    “不能。”

    果不其然。

    凌误雪没有强求,回到了客厅,将那枚青铜球好生包装了一下,从外观来看,它和那些被许耀祖带走的绣球没有区别,反而因为刺绣更为精美。

    凌误雪再次走到门前,“大哥,我知道你也是受人所托,不是我有意为难你,而是小女子实在有事相求。”

    “我这里还有一枚定制绣球,和对街张奶奶约好今日戌时来这取走,我这也被你看着不能出门,要不大哥将它提走,等会直接转交给张奶奶可好。”

    凌误雪这话实在找不出什么漏洞,一是因为张奶奶家里确实有一位待嫁的孙女。二是因为张奶奶真的喜欢在夜晚四处走动。

    门被打开,黑暗中大哥言简意赅,催促着,“给我。”

    “好。”凌误雪有些吃力地将这颗绣球抬了起来,大哥不明所以,还是伸手去接。

    凌误雪趁着大哥没有反应过来松开了撑着绣球的手,绣球落下,砸中他的脚。

    伴随着大哥的一声惨叫,凌误雪用尽全力地撞向他,将他撞倒,侧身离开,“对不住了。”

    不管许耀祖想做什么,她都必须去阻止!

    *

    虽已过戌时,东街却因为有绣球择夫的喜事,人山人海,热闹非凡。

    东街中心,有两座酒楼相对而立,一为耀日楼,二称明月楼,二者皆为上林两大名楼,是承办宴席和喜事的首选。

    不过在这次举办绣球择夫上,后者显然棋差一招,所以,现在人大多都聚集在耀日楼的楼下,其中不乏青年才俊。

    此刻他们都一同望着高高的楼台,等待着台上蒙着面纱的姑娘,选中符合自己心意的夫婿,将绣球抛下。

    这青年才俊之中,有一位穿得亮丽的公子酸不溜秋地看着人群中央烨然若神人和姑娘对视着的许耀祖,撇撇嘴,“我就知道已经内定了,我娘还偏要我来。”

    “凌姑娘拿着的绣球据说还是专门为姓许的做的定情信物,我还听说凌姑娘的绣球坊都被她让给他管了!”

    “这谁人不知啊,可我家老爹偏要我凑这个热闹。”人群中有人附和着。

    谁人不知,面纱下的凌氏女虽姿容娇美,制绣球手艺高超,却有一个从小到大的青梅竹马,两人两小无猜,他们这些人纵使条件优渥又怎么能比过人家从小的情谊。

    公子们正沉浸在成为许耀祖陪衬的伤感中,忽然人群里有人尖叫了一声。

    “大家快看明月楼!”

    众人抱着看热闹的心思回头望去,这一看竟然移不开眼。

    明月楼台上 ,一位同样戴着面纱的姑娘正在登楼,一袭远天蓝衣在月光下泛着华光,虽然看不见她的脸,众人却可以从她身姿步伐中猜测她一定是一个弱柳扶风的美人。

    比起她本人更引人注目的是她双手捧着的绣球,十二个面颜色各不相同,但整体色调却又协调统一,并且都绣了上好的银线,不同面上,各种祥瑞走兽在夜色下泛着光,露出了它的精巧。

    “好美。”众人不由自主地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夸人还是夸绣球。

    被夸赞的主人公显然意识不到这些,如果摘掉她的面纱,众人一定会被她的满脸火气吓到。

    这人正是从别人口中得知了“她”会在今夜择夫,并且去县令府告官,却发现县令因体察民情难寻踪迹后,满怀着怒火与怨气,决定自己亲手搅乱这次择夫的凌误雪。

    此时此刻,凌误雪站在明月楼上,发现许耀祖一直维持着和曜日楼上女子深情对望的姿势,变都没变一下,怒极反笑。

    许耀祖似乎还没注意到明月楼上也来了一个姑娘,或者说,是他刻意忽视了明月楼上的姑娘。

    “明月楼这位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芳龄几何,家住何处?”

    楼下,立马有人按耐不住,焦急地询问。

    “凌误雪,十六,家住西街朝德街巷。”说罢,凌误雪不顾众人议论,在惊声中扯下了脸上的面纱。

    “还真是凌误雪?”楼下爆发出混乱的窃窃私语,“这是怎么回事?”

    “那对面耀日楼上之人又是谁,她为何自称凌误雪 ,还有这许耀祖是怎么回事,连自己心上人都认不出?”

    听到熟悉的声音,许耀祖立马转身,除了震惊之外,脸色十分阴沉。

    显然凌误雪此举坏了他的好事。

    凌误雪冷笑,视线从他身上离开,清了清嗓,看向众人,“各位,今日是我的择夫之日,想来各位来此之人,都是有意成为我夫婿的人。”

    “负心汉许耀祖已许她人,又怎能许我!我欲放下过往,在此扔下绣球,再择往后余生相守之人!”

    “好!姑娘好气魄!”众人说完,都主动整理仪容,争取给凌误雪留下好的印象。

    “不行!”许耀祖嘶吼一声,眼睛通红,冲进人群,将离凌误雪最近的男子拨开,死死地盯着凌误雪绣球的方向,蓄势待发,就像一头搏命的困兽。

    “你干什么!”人群中,有人不满许耀祖的行为,“你已经和别的姑娘约好了,干嘛还要霸占凌姑娘!”

    “她是我的,你们谁也不能抢走!”徐耀祖暴怒。

    看着许耀祖愈发阴沉的脸色和发红的眼眶,凌误雪暗道一声不好。

    她的预感是对的。

    许耀祖被人刺激,竟是直直地将那人推到地上,抡起拳头就和他扭打了起来。

    怎么办。

    她本意是借此机会宣布她和许耀祖断绝关系,不为别的,手上那颗绣球也是实心的青铜制成的,她也不会抛。

    忽然凌误雪看到了远处赶来的人,眼睛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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