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中风起云涌,却与晚柠没半分干系,她被衙役护送回府中,杨氏听到她遇刺消息,险些吓昏过去。见着她平安归来,方才松口气,抱住女儿哭得泣不成声。

    晚柠忙劝慰杨氏,才劝几句,杨氏哪里愿叫本就遭受惊吓女儿担忧,忙抹净眼泪,吩咐下人熬药煎汤,还特意请了医匠,给晚柠检查伤势。晚柠则任由女婢帮她换衣沐浴,心中颇感温暖。

    杨氏询问医匠,确认无伤筋动骨处,总算放心些,却也不住责怪道,“下回莫要这样鲁莽了,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娘该怎么办呢?”

    晚柠乖顺应下,看着母亲红肿双眼,嬉笑安慰道,“阿娘莫怕,我福大命大,绝不会出事的。阿娘就放心好了,何况此次多少算与朝阳长公主共患难,圣上晓得了,不准就赏我个官坐坐,纵不是,也能在圣上心中留个影儿了。”

    杨氏嗔怪瞪她一眼,似是不满她心大,不单杨氏,连俞娘都露出不大赞叹神色,但被晚柠撒娇一番,终是不忍苛责。叮嘱其好好歇息,才带着人离去。

    夜色朦胧,灯火阑珊,沐浴完晚柠身子酸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横竖睡不着,想起今日种种经历,仍觉后背寒凉。但并无当初罗娘子之事时,那酸涩痛哭感受。反而是庆幸与后怕交织,或许亦有丝愤恨。那种无法掌控命运,无力挣扎之挫败,让晚柠心悸不已,越发谨慎起来。

    这般折腾到后半夜,方迷迷糊糊睡过去。待翌日醒来,她揉了揉额角,在珠云服侍下洗漱更衣,换了袭鹅黄绣竹兰团花锦袍,银质耳坠,挽简单发髻,整个人清秀雅致,仿宛雨后竹林中清晨破雾幽兰,透出沁人心脾芬芳来。

    打扮妥当,便往祖母处请安。郑氏见她神清气爽,精神抖擞模样,顿觉欣慰,晚柠遇险消息,杨氏昨儿瞒着她,直至今早才说,倒叫她好生一顿数落。此刻见孙女儿毫发无损,心疼之余,也忍不住埋怨,“你身子骨弱,平常多注意些。”

    郑氏拉着孙女细细叮咛,又道,“马上年关了,又遭这等事,你就歇在府中,莫要再去京兆府了。且与我到寺中上柱香,祈求佛祖保佑你来年平安顺遂,不再碰着这种吓人事儿。”

    晚柠对上郑氏乞求目光,心头微疼,点头应下,郑氏又絮叨几句,与晚柠好生用了顿早膳。

    至请假之事,因年节临近,本快休沐,加之晚柠时孟受惊、受伤不轻,无需她们开口,谢羽已然主动批示。其中晚柠是顺带,主要为时孟伤得厉害,需仔细调养。

    不单是谢羽,麟嘉帝、朝阳长公主亦赏了不少东西,虽无晚柠最想要官职,也足以令她欢喜了。纵是杨氏郑氏担忧于晚柠,事已至此,唯有面上欢欢喜喜谢恩,实际忐忑不已,心头惴惴不安。

    若说家中人还忧晚柠安危,外头就彻底艳羡。原先只道她是个傻的,出身世家偏去京兆府糟蹋名声,如今看来,竟也有几分运道,能入了朝阳长公主青眼。如此一来,日后谁敢小觑?若走长公主路子,求得圣旨,说不准有泼天富贵。

    故除去陪郑氏上香祈福几日,各路帖子络绎不绝,叫晚柠烦不胜烦,干脆称病都推了。这次数一多,外头那些子人精就晓晚柠态度,渐渐不来寻她,倒省了她不少麻烦,吟诗作画,读书习字,可谓是乐得清闲。

    只待家太久不走动,也叫杨氏犯愁,晚柠一心去京兆府,她惧晚柠坏了名声。现呆家中,她恐晚柠闷出事来,便想着让她出门走走散心,不拘在哪里,总比憋屈家里强。叫得晚柠无奈,幸是胧烟下了帖子,约她上元节赏灯,晚柠欣然赴约。

    上元节乃京城盛事,街市上人流汹涌,摩肩擦踵,热闹非凡。大小商铺皆挂华灯,琳琅满目,煞是热闹,街市繁华,两旁摊位卖些吃食玩物,小贩们叫卖不断,车水马龙,极尽喧嚣。

    晚柠特特穿了件牙白束腰窄袖齐胸裙,领口绣莲叶纹,外罩缃色鹤氅,镶嵌米白色狐毛滚边,梳了个垂鬟分肖髻,别朵蓝绒毛绢花,衬得她肌肤雪腻柔滑,眉宇间自有股端庄娴静的优雅气韵。加之身形窈窕修长,体态纤细苗条,步履缓慢悠闲,缓步行在熙攘人群间,别有番特殊韵味。

    “水衡,你这副打扮略有些素了。”胧烟打趣道,连她都应景穿了身红,不曾想晚柠仍是这般素淡,但也极清丽婉约。瞧着四周若有若无眼神,不免暗笑,“也的确招蜂引蝶,瞧瞧,人眼神都要粘你我身上。”

    晚柠听着,脸颊飞上薄红,不禁恼怒睨了她一眼,对这些眼神很是不悦。胧烟掩唇低笑,“今儿灯会,你我去选一面具,戴上遮挡一二。而后再去瞧瞧花灯,我在前儿瞧着盏花灯做得颇精巧。”

    两人沿街而行,偶有男子上前皆被二人女婢赶走。不胜其烦的二人不再挑拣,随意停留一摊上挑选面具,晚柠选了面桃木雕玉兰花纹,将俏脸遮得严严实实,不由笑道,“若十一在,恐是更热闹,惜她伤尚未痊愈,被她阿娘硬留在家中。”

    “她要得知你我今日景象,不知有多羡慕呢!”胧烟含笑答话,同是想起韦若,不禁摇了摇头,笑话道,“不单十一,还有阴羽,你在家不知,她愈发胆大包天,又与那些子大儒争执起,道他们迂腐不堪,为此写了好些文章。莫说,文章写得倒不错,不论哪方写得都好。”

    这事说来,还与晚柠有些许关系,麟嘉帝下旨嘉奖她救驾有功,令她名声大噪。原先不过小范围里流传她行止,现是世家都晓得了——这也是杨氏郑氏担忧所在——不少古板到骨子里的老学究,闻言纷纷斥责晚柠跑到衙门丢人现眼,不顾家族荣辱。

    晚柠在家中休养,杨氏怕她瞧着伤心未曾与她说,然韦若则不是,当即反驳回去,亦有些离经叛道诗人学子支持。这些日子你来我往,两方争执不休,贡献许多脍炙人口佳作。韦若文采甚高,每篇诗文均有千金难买之妙,惹得众人津津乐道。

    “最近可真真是洛阳纸贵,就为传抄他们文章……韦尚书可是愁坏了,无奈又禁了阴羽足。”胧烟玩笑道,她们不大担心韦若情况,她素来刚烈倔强,韦尚书深知其性,又爱若珍宝,此举不过是为韦若安危,做个样子。

    晚柠抿嘴浅笑,眸光潋滟,韦若文词多锋利她是晓得,不由为那年纪颇大学究们默哀,随即换了话题,二人就这般边聊,边赏街市灯景。街边小摊上摆了各式各样的花灯,有彩绘的,有雕镂图案的,五颜六色,千姿百态,甚是漂亮。

    “我说就是这盏,水衡,你觉怎样?”胧烟指向最右侧一座八仙桌子上,正中放置一盏琉璃宫灯。

    晚柠望着她手指方向,见那是一盏三寸高的花灯,琉璃灯罩上绘着牡丹花样,花瓣层层叠叠,仿佛绽开在灯罩中。牡丹上头停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栩栩如生,灯尾还点缀着颗红豆大小夜明珠,闪烁盈盈光辉,照得整盏花灯晶莹透明,十分好看。

    “果然是盏好灯。”晚柠不由赞叹,却觉上头图绘手法略感眼熟,不等她多问。胧烟已付了铜钱,取了那盏花灯递予晚柠,“既喜欢,便拿回去吧……才八文钱,不算什么。”

    话说到这般份上,晚柠也确喜欢,就却之不恭,但心底仍有疑虑,这般华美花灯,怎就八文钱,若是八百文,倒还算正常。她心思微转,隐约猜到些,然依旧笑而不语,二人携手继续游逛,不时买上几样稀罕玩意儿。

    逛了大半,二人略有口渴,摘了面具入茶楼吃了盏茶水后,忽闻得一声,“三妹。”

    这声音十分耳熟,循声望去,竟是崔朔与一郎君。晚柠稍一思量,恍然想起,是胧烟定亲夫婿谢怀德,不由朝胧烟挤眉弄眼,胧烟脸颊通红,嗔怪地瞪她一眼。

    崔朔也似是看出其中情况,不由含笑解释道,“我与怀德口干舌燥,故来讨杯茶吃,不曾想在此遇着你们。说来也正正好,水衡,我瞧前面有处极美景色,你可愿随我去瞧瞧?”

    晚柠自是瞧得出眼色之人,见胧烟与谢怀德两相对望,面红耳赤的,就知他二人心思,忙欣然点头,“那就叨扰崔郎君了。”

    崔朔含笑应允,吩咐旁边仆役好生照料胧烟,自己则和晚柠并肩而行,不疾不徐走在街上。晚柠愿以为崔朔所言是给胧烟怀德独处借口,谁料对方当真带她来至一片湖畔,那儿挂满各式花灯,灯火辉煌璀璨,且行人不多,在张袂成阴的上元节中格外清净。

    不住露出欢喜神情,晚柠驻足欣赏起来,崔朔则立于她旁,目光柔柔落在她身上,直到对方终于察觉,才轻笑问:“怎样,可还喜欢,要喜欢不若取下好生看看?”

    方还有些激动的晚柠忽得沉默,不再注视那花灯,只沿河岸缓步漫谈,女婢侍从远远跟着,叫他们有私语机会,“是喜欢,但也仅限于此了,正如我喜那山水画卷、竹林鸟兽、青翠奇石,然喜爱并非拥有,它们独属于天地四季,而非我。”

    她语气淡漠疏远,蕴含冷漠孤寂,仿佛从遥远过去飘荡而来,崔朔心尖微颤,很想抬袖拂掉她垂坠额角碎发,可他知他不能,唯有紧抿双唇,低哑应声,“嗯……”

    晚柠偏过头,见他面容温润,一双眼眸里蕴着细碎星芒,正凝视她,眸间带有缱绻柔情,不由怔忪。她似从未如此仔细瞧过崔朔,他一贯温润雅致,一袭青衫纤尘不染,俊秀如松,气质清贵,像是幅静谧画卷。

    然而这会儿,却是面容肃穆,神色复杂,温雅清隽脸庞浮上浓重哀伤。晚柠心中忽涌起异样陌生感,像隔层薄纱,让她无法窥探。她不知用何种表情,或说是不晓用何种言辞来打破这般沉寂氛围,索性任凭风吹动裙裾衣袂。

    “你知晓,是吗?”崔朔轻声开口,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悲喜,只眼眸中翻腾痛楚,叫得晚柠不忍卒读。她如何不知,从刺杀案时那焦虑不安中,就足以看出些端倪。

    “是,我知晓,但我不能接受。”璀璨灯火映照晚柠清亮眼眸,遮挡住其中复杂神色,轻声答道,心底泛起丝丝凉意,“今日诸多安排,多谢崔郎君,水衡铭记于心,以后,无需如此……方寸后宅,并非我久留之地,请崔郎君另择贤良淑德女子,相伴左右。”

    从那盏花灯开始,晚柠就知不对,故瞧见崔朔时有种果然如此之感,可纵是如此,仍有种茫茫然不知所措。她从未想过,会有一人对她用情,晚柠想,她是有些许感动,亦有愧疚,觉欠了些什么。如若她还是当初那无忧贵女,想是会领下这份情谊,崔朔不失为良配。

    可腰间那坚硬冰冷经承令,叫她一下清醒,要她选了崔朔,这两载艰辛是如何,心中之志又是如何。人总需取舍,比起心中热忱,崔朔情谊份量太低,既决意如此,那总该硬一硬心肠,断了人念想。

    “你之所愿,是我之所向。我心亦如卿,坚如磐石,斗转不移,万般女子再入不了眼。”崔朔声线愈加黯然,莫名令人难过。但语调从容,仿佛那般顺理成章,“有如此能,困于后宅,岂不惜哉。你欲登高位,崔家便是最好助力,朔虽愚钝,却愿助你一臂之力……无需卿有所在意,完全可借朔登上高位,达成夙愿,朔心甘情愿。”

    他总是温和有礼,不会逾矩冒犯,如今却大异往常,直白坦诚,叫晚柠有瞬迷惑。对方并非威胁,而是陈述事实,亦真心实意为她担忧,想凭闺阁少女之身为官,可谓是黄粱美梦,若是妇人倒不乏先例。这确是极好选择,晚柠如此想,迟缓而坚定摇首,“谢崔郎君厚爱,然这只为您自己想法,并非其家族所愿。”

    “晚柠。”崔朔头次轻唤她名字,嗓音温和而笃定,“无需担忧家族阻拦,我会处理干净。你若愿信我,朔可在此起誓,将竭尽全力护你周全,绝不负你,以天地为证,日月为鉴!”

    他神情郑重,眼眸深邃,宛若浩瀚汪洋,能将晚柠溺毙其中。话语掷地有声,晚柠脑海中轰鸣一声,霎时空白,半响后,神情复杂道,“如若我还是不愿呢。”

    崔朔眼睑一阖,长睫覆盖,掩饰瞳孔深处流泻而出苦涩,“朔会放手,权当今日从未见过……愿卿此后,万事顺遂,平安喜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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