萦思一声尖叫,惊了整个驿馆,不论戚时修,或辛尧纷沓而至,侍卫们鱼贯而入,七手八脚救下穆氏,把人抬进里间。一时间,整座驿馆灯火通明,忙作一团。

    凄厉哭喊响彻耳边,辛尧紧抿薄唇,眉宇沉冷,浑身气势逼人,令人不敢直视。萦思跪坐在床前,满眼皆是泪痕,听医匠说人尚且有气,放松不少,却也不住抽泣。她素来不爱哭,可此番控制不住,似要将这些日子困苦都哭出。

    戚时修见妹如此,心下发疼,忙安抚着她,柔声劝慰道,“莫哭,莫哭,你若哭坏了身体,日后阿兄可怎办?家中就你我二人,更需好生照料自己。”

    萦思依旧止不住抽噎,一面拭泪,一面问,“穆婶如何?”

    “你莫担忧,人还未断气,只需好生养着,性命保全不成问题。”医匠答道,萦思闻言心下稍安,只是一颗心依旧悬着。她想知到底是怎回事,又不敢贸然问起,只盼穆氏能平安度过此劫。

    翌日清晨,崔朔苏离得了消息,领了人齐齐赶至驿馆,昨夜雨停,树叶被淋透后呈碧绿之色,远处高楼屋舍也似罩上层浅绿,颇有悠然之韵,与几人心境很是不符。

    踏入驿站,也无谁敢拦,辛尧遣人带他们去瞧了穆氏萦思,只见萦思红肿着眼眶,眼睛周围乌黑,一时不知说甚,唯有示意晚柠上前劝慰两句。萦思强扯嘴角摇头道,“不必挂怀,尚且无事。”

    苏离抱臂倚在墙,眸中泛着寒意,周遭肃杀之意浓烈,叫人心下凛冽。他确恼怒,原以这事儿都解决,不曾想还有漏网之鱼,且隐藏极深,不露丝毫马脚,竟让他们查不出端倪。心下不由暗恨,若不除了此人,日后必留后患。

    正思忖间,医匠诊了脉出来,众人围拢,听医匠细述穆氏症状,随即皱眉,因发觉早,穆氏已无事,然有一桩,瞧着伤痕并非他人所为,而是穆氏自个儿自缢的。

    这就奇了,穆氏好端端为何自缢?苏离心下糊涂,亲自去查了穆氏伤口,发觉果真如医匠所言,心中疑虑更重。但他晓得旁人惧他,不好多问,叮嘱晚柠萦思道,“既是自缢,就与官府无瓜葛,若当真担忧,就与她好生聊聊。探出不对之处,可与我等说。”

    萦思点头应允,目送苏离走了,才拉着晚柠进了屋,因穆氏尚未恢复,二人等了一二时日。又命侍从看着,不叫其再有机会自缢,方在穆氏身子恢复些许后,仔细询问起来。

    穆氏面容憔悴,瘦得厉害,一副病弱之态,却一句不肯言,问了只道是她想夫君,欲下去陪他。这话萦思万万不信,早不想晚不想,在现下想了,她岂会信?

    何况常人惧死,好些人一次自缢救回后,不敢再来此,唯有心存死志的人,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寻死。而穆氏恰恰如此,若非侍从看管严,恐早已寻短。萦思心念电闪,面上却丝毫不显,只温和问道,“婶子可愿同我说说究竟为何,若有冤屈,我定为你伸张,你且相信我。”

    穆氏见状,反倒淡笑一记,温和道,“姑娘弄错了,这些日子与姑娘一块儿,哪来什么事儿,就几日接连梦见早去的那口子,一时不曾想开……姑娘信我,已晓得厉害,再不会如此了。”

    这话萦思哪里信,她分明是另有缘由,只不愿告诉自个,正苦恼间,晚柠扯了扯她衣袖,示意她去外出说话。人走到僻静地方,晚柠低声道,“姑娘莫急,婶子真不想告诉咱,咱们先别追根究底,总归有法子的。”

    “你叫我如何不急,我忧的乃是另一件事。”萦思将龙泗之事,删删减减告知晚柠后道,“我刚与她说了此事,穆婶就寻了短见,实在蹊跷,恐是脱不了干系。可我当真不知,其间有何是不能叫我等知晓的,就她真是……龙泗所犯罪孽也与她无关,还可叫他们见上面,一平遗憾,岂不比自缢来的好?”

    晚柠心知萦思猜测穆氏怕是龙泗早亡妻室,如若确是这般,那倒说清了穆氏些许疑处,只是此时情形不明,好些地方弄不清,难以妄加推测。最难处就是穆氏自缢之举,再如何愧疚,见龙泗一面再死不也是理所应当吗?

    暗暗思索其中关窍,晚柠陡然想起穆氏瞧辛尧眼神,一不可思议猜测冒上心头,忙压低声音道,“若我不曾记错,这辛御史非其爹娘亲生,是收养养子吧?”

    当初辛尧获封御史时,她曾听了一耳朵京中消息,到底辛尧官小位卑,引不得水花,晚柠晓得不多。萦思倒听辛尧仔细提过他身世,颔首道,“是……辛御史道他是冬日被遗弃于林中……”

    话道了一半,萦思猛然顿住,冬日、安喜、三十年前……这一下就连起,瞠目结舌对上晚柠视线,萦思面上血色褪尽,喃喃道,“这,怎会……”

    “这恐是一切源头,但仍只一猜测。”晚柠沉吟片刻,斟酌言辞,她看着平静,心中早已惊涛骇浪。若真真如此,那穆氏举止就可猜测,辛尧是……亲自捉住审判了亲爹。在以仁孝治天下的大陈,是绝不敢想的,要叫他人晓得了,革职查办都是轻的。

    晚柠与萦思对望一眼,皆看到彼此脸上凝重,晚柠当机立断道,“这事不能与他人说……你我去试探下穆婶,倘若当真如此,听从穆婶所想,当做毫不知情,或是件好事。”

    并非是她们欲刨根问底,而因钱延之事尚未完结,总该确认是否与之有关。比起晚柠,萦思更为焦虑些,要此事为真,辛尧晓得后不知有多愧疚,要不是真,那穆婶举动到底为何,可是有人威胁?

    纷纷扰扰困杂于心,萦思一时没了主意,唯有听从晚柠的话,先行去探穆氏口风,再做打算。又不能立即就去,省得叫人怀疑,直至用过晚膳,借着送吃食名义,再去见了穆氏。穆氏听闻她俩前来,面色微变,却还是勉强打起精神与她们说话,直至萦思将话题带偏,才渐渐放松下来。

    “婶子莫慌,我来此是因另一桩案件,不知婶子有何想法。”萦思再将龙泗案件一说,细细观察穆氏神色,穆氏勉强笑道,“前儿姑娘已与我说过,不知这又是为何?”

    “婶子只知前半段,而不晓后事。”接话的却是晚柠,晚柠盯着穆氏眼眸,声音低柔跌宕,“那龙娘子许是机缘巧合,尚未死去,一直在寻觅夫君幼儿,久久不曾有消息下,当真以为他们命丧黄泉。”

    “或仍抱有希望,或想复仇,龙娘子在博陵郡安身立命……直至如今,偶然间她察觉自己苦苦追寻之人尚在人世,母子对面不识,心如刀绞、肝肠寸断。”晚柠缓声道,“最叫她痛不欲生的,是亲子竟逮捕了亲生父亲……纵他对身世一无所知,那到底是他亲父,他人知晓怎了得?

    幼子好容易走至如今,怎能因此事沾染污秽,这事万不能叫他人知晓,可如何保证一秘密?龙娘子心如乱麻,想着只有自己死了,就无人知晓当初之事,只有自己死了,幼子名声洁白如雪,再无瑕疵。”

    穆氏闻言一怔,旋即冷汗涔涔而下,她垂了眼睑掩去眼中惊惶,半晌抬头露出浅笑,“姑娘说得这些,与我又有何相关,若姑娘是想询问我意见,怕是要失望了,我一介妇人,并无甚想法。”

    仔细观察穆氏神情,二人并未言语,一时寂静,仿佛连浮在空中水汽都凝滞了一瞬。晚柠笑容尽敛,转开视线,淡声道,“婶子当真不知,还是装作不知?”

    世家贵女气度一览无遗,穆氏瘫坐椅中,手中握紧茶盏,指节泛青,心跳快的像鼓擂,几乎要喘不过气,却仍咬牙坚持,道,“我确是不知,叫姑娘,失望了。”

    一字一顿,穆氏声音颤抖的厉害,每个字都透着决绝。晚柠与萦思对视一眼,皆不动声色,其实无需穆氏言语,她此刻表现已然述说一切,经历如此多事儿,她心性坚韧,非一般人能比,可关心则乱,加之手段不如晚柠,哪里瞒得过她。

    晚柠叹息声,又缓下语气,神情认真而温婉,“婶子既然如此说,我便不多嘴,待出了这门,就会将事彻底忘却。然也希婶子多思虑一二,你之选择,可是辛御史想要的,若他知晓此事,会作何感受?”

    穆氏面色骤然惨白,额上布满细密冷汗,这些道理她又如何不知,梦中也曾梦见无数回,求天告地希望幼儿平安。如今见着了,心下却胆怯,当年小小婴孩早成了翩翩少年,功成名就,她这个当娘的,不曾教养,不曾用心,长至如今,全靠他自己长进。

    难不成还眼巴巴上前与人说,她是他的亲娘?穆氏不愿如此逼迫,也舍不得,她本就愧对他,不配做他娘,只盼他好好过日子罢了!

    可苍天为何这般残忍,连这等小小愿望都难以实现,想着龙泗,穆氏五内俱焚,那是她夫君,是她幼子之父,倘若他当真有罪,也不该是辛尧来抓他啊!穆氏之痛,岂是两三句言语能说清,若非如此,她哪里愿死,她还想见辛尧娶妻生子,纵此生无缘相认,幼子一生平安顺遂足矣。

    她不愿因己身给辛尧添这许多烦恼,也不想让幼子背负弑父之名,故咬牙不言。现听得晚柠如此说,眼登时红了,含泪道,“那多谢二位姑娘了,姑娘放心,我再不会寻短见,也求二位,当做无事发生……”

    萦思与晚柠交换眼神,应下此事,起身离去,然走至门前,推门而出时,萦思突然驻足,身躯僵硬而惊愕。晚柠心下不解,快步上前,亦一顿,辛尧泪流满面站在门外,目光悲伤沉重,神情悲怆哀戚,二人心倒不好,怕是都听着了。

    晚柠轻轻拍了拍萦思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萦思点点头,退开几步,辛尧愣怔了瞬,急忙收敛神情,然仍双手紧攥,声音沙哑哽咽,“我担心婶子有恙,就来瞧瞧。”

    他声音一出,穆氏手中杯盏摔落于地,碎瓷片溅入掌中,鲜血淋漓。穆氏却毫无所觉,仰起脸来看他,双眼通红,“你……你方才……”

    “都听见了。”辛尧喉咙哽住,心脏似被撕裂,疼得他几乎昏厥。一步一步走至穆婶床前,他走的极慢,几乎挪不动脚,然再步履艰涩,距离亦是有限,双膝跪地,俯于穆氏脚边,声音微微颤栗,“阿娘……”

    穆氏浑身剧烈震动,眼泪汹涌而出,泪珠砸在衣襟上,烫热灼人,她想伸手触摸辛尧脸庞,又猛然收回,挣扎道,“辛御史听错了,我并非你阿娘……这般久了,都无甚证据,定是弄错了。”

    口中这般说,穆氏却知不过最后无力挣扎,如何会错,相同时间、地点,连姓名都与她幼子一样——当初龙泗翻了好些书,为其取名为尧,她特特绣在襁褓上,只需瞧上眼,就知是否出自自己手笔——可她现下不能认,更不敢承认,她宁肯幼子恨她一辈子,也不愿幼子背上弑父恶名。

章节目录

柠月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玄眇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玄眇并收藏柠月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