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见二人僵持,萦思本想说些甚,但对上晚柠眼眸,一下明白她意思,悄无声息与之出去,关紧房门将一切交予二人。直至外头,方缓缓舒了口气,心有余悸的问,“辛御史为何会在这儿?”

    “怕是我们先去举止引得他怀疑,亦或他对穆婶之事放心不下。”晚柠眉梢微蹙,“不必太过担忧,这总归不是坏事,毕竟一味瞒着并不妥当,若有一日瞒不过,反而不美,且不说旁的,被他人知晓了,参辛御史一本,辛御史还恍然无知,不如早有准备的好。”

    她所言的,正是段轩,穆氏自认她死了就可隐瞒,然段轩活着,他哪愿仇人之子于朝堂上步步高升。莫说辛尧不晓,斩草除根方是正道,不必证据,只需猜测,就能动手。晚柠虽觉段轩性情不至于此,但这朝堂之上,再多诡谲狠辣手段都正常,哪里一句不知能搪塞的。

    辛尧活着,这本是原罪,无论他自要寻仇,或被政敌利用,对段轩多少是个威胁。穆氏这等身处山野,不通政事的,自是不知,故她能想到最好方法就是一死了之。但辛尧绝非这般单纯,被麟嘉帝看重的,哪个愚钝,想来会将其中道理细细讲于穆氏听。

    就不知,他与穆氏相认,是真因亲情,还是一好名声。晚柠抿唇,她实担心后样,倘若真如此,穆氏性命未必能保。这一番思绪,不适讲与他人听,故只笑道,“你且放心,以辛御史能力,定能解决。”

    萦思松了口气,“这便好。”

    又瞧了瞧天色,的确暗了,晚柠将猜测放于心中,想着明日与崔朔通气。萦思见她面露疲惫,忙催促她回屋歇息,可自个儿有些辗转反侧,她不曾见辛尧出门,更不知二人聊得如何,纵信任辛尧能力,到底怕出了事,辛尧难辞其咎。

    翌日清晨,晚柠醒转时已辰时末刻,她昨夜睡得颇好,一夜香甜,匆匆用过早膳,打探了下情况就赶往府衙。崔朔苏离正在其中整理衙事,因是强行捉捕定州刺史,故而不免有些混乱,也是他们一时脱不开身理由。

    幸是麟嘉帝处已有飞鸽回了消息,虽对擅自行动表示叱责,好在未有甚处罚。崔朔晓得是沾了苏离光,放心之余,期盼定州新任刺史及刑部官员赶忙来,好叫他们能脱身回京。

    现见晚柠来,崔朔眼眸一亮,因穆氏的事儿,他有些时日不曾见着晚柠了。又略有皱眉,他清楚晚柠,不会因寻常事务这般急匆匆赶来,生怕遇着威胁,起身为她倒了盏茶后询问道,“是又发生了何事?”

    一路赶来,确是有些口渴,晚柠接过茶碗喝水润嗓,随即将辛尧穆氏一事说清,又道,“今早出来时,辛御史已和穆婶和解,商量这要去牢中见龙泗,但总觉有些沉重,却寻不着理由。”

    闻言,崔朔细细理了头绪,不由笑道,“我晓你担心甚,倘若辛御史当真聪明,现今所为,当是将情况事无巨细告知陛下,并为寻真相努力……因只有这般,才是最好解决之道,其余不过旁门罢了。”

    崔朔言语并不清晰,晚柠一时不解其意,低下头沉浸思绪,半晌方恍然大悟,父子见面不识,确是极为遗憾,也是最好理由,古语说“生恩断指可报,?养恩断头难报”,辛尧被他人抚育,与龙泗并无牵扯,加之所犯罪孽本与辛尧无关,事情极难牵扯其身。

    无意逮捕亲父,得知冤屈后,秉公执法之余,又为父申冤,若再上书一纸示意自己愧疚,不愿为官,陛下定会体谅,百般挽留。不单如此,在士人之中名声亦好,若放在世家中,恐有能捧出一名士来,一如当初《二十四孝》。

    正因如此,纵辛尧再无情谊,定会护穆氏龙泗晚年无忧,他们活得愈长久,愈能体现其德行高尚,不忘初衷,不畏艰险。明白了前后因果,晚柠抬头笑道,“还是你思虑周全。”

    “明白就好。”崔朔笑道,在察觉晚柠之志后,他再不曾明说情况,而默默引导晚柠多思。幸晚柠聪慧敏锐,很快便了悟,不用提点亦懂许多。至于对方擅自将人往坏处想,崔朔并无觉不妥,朝堂本尔虞我诈,顾及最凶险情况方是明智之举。

    顾虑周全是一回,与他人相交付出真心亦是一回,前者保全自身,后者不危及他人,晚柠能把握其中分寸,如何不叫崔朔高兴。心下微动,欲说些甚,闻得旁儿一声咳,瞥见远处苏离,无奈道,“今日你既是来了,就帮忙整理案件吧,我还有许多事需办,便不招呼你了。”

    “嗯,我省得。”晚柠点头应道,崔朔猛然近身,轻不可闻道,“散了衙可能随我出去瞧瞧,有处吃食不错,想带你瞧瞧。”

    晚柠没料到他突然靠近,愣了片刻后,红晕浮上脸颊,轻轻颔首算作答复,目送他离去,便收拾桌上卷宗。仔细瞧去,是有关“碎”的,上了十二分心,好容易整理齐,晚柠望向窗外,天空蔚蓝,云层舒缓,春风徐来,枝叶冒芽。

    说今年冬日格外长冷,可这一月,天气渐暖,花木抽条,小径绿树成荫,景致宜人。晚柠伸出双手撑住下巴,继续整理阅读卷宗政务,恍惚间已几个时辰过去,直至崔朔唤她,她才回神,将卷宗装入盒内,锁进柜中。

    她起身揉揉肩膀,活络筋骨,迎面对上崔朔温润眼眸,不禁一怔。眼波流转间尽显柔软,仿佛含了千言万语,令人移不开视线。晚柠眨了眨眼,耳尖微微泛热,轻轻撇过脸去,“走罢。”

    二人沿途观赏风景,走至崔朔所言酒楼,乃城北一座颇具特色的酒楼,每逢晚饭之际,皆客满为患。幸崔朔早早定了雅间,不至无位可坐,遂携晚柠进去。

    雅间布置简洁素净,两张竹榻摆放一角,中间搁置一方矮几,摆设简约别致,透着丝丝雅意。崔朔先为晚柠斟了杯清茶,后笑道,“此地菜肴味道鲜美,汤品名贵,尤以清蒸鲈鱼和白羹出名,而那桃花酿则是酒中上佳,我已命店伙记备下一壶,水衡可试一试。”

    晚柠端起茶盏浅酌一口,淡淡茶香袭来,滋味绵长,她微微眯眼享受一瞬,慢慢咽下后道,“菜品随子源意思,只这酒,却不得多饮,若醉了反而扫兴,且尝一尝便好。”

    听得晚柠唤他字,崔朔心头一痒,不由莞尔,应承下来,吩咐店伙计取了壶酒呈上,又点了好些菜色,末了还让掌柜准备一份樱桃毕罗,方才罢休。倒叫晚柠略有无奈,“太多了些,恐是吃不完。”

    “哪里多了,何况其中有些可带回去,十一那丫头早想吃了。”崔朔笑道,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传来叩门声,紧跟着店伙计推门而入,手里托盘放着一壶清冽桃花酿,崔朔示意他摆到矮几上,旋即替晚柠斟酒,又取过另一盏,给自己斟满一杯。

    “尝尝。”说着,他举杯邀请,晚柠抿唇一笑,同样饮尽杯中酒水。酒液顺喉而下,馥郁芳醇,带着浓厚花香,滋味浓郁,十足醇厚绵长,令人回味无穷,晚柠喜爱非常,意犹未尽。

    “果真不错。”晚柠赞道,又尝了一块鱼肉,不过两盏酒功夫,店伙计已将菜式端上,一盘盘精致菜肴摆在矮几上。多确是多了些,味道则极好,就如这鱼脍鲜嫩爽滑,口齿留香,令人胃口大增,“鱼脍做得甚好。”

    “好东西总要合适人才吃得出它妙处,现儿人、地,都恰恰好……”崔朔含笑,看晚柠喜欢吃,心里越发愉悦,为她盛了碗白羹。这白羹是道名菜,用春笋和鹿肉、鲍鱼同炖,制成羹汤,鲜美可口,汤汁澄澈碧绿,莹润光亮。

    晚柠拿勺,细细品味,眉宇间溢出笑容,“确实很好,难怪你带我来。”

    她自听过、尝过白羹,这于数百年前就是豪富追捧名菜,会做者数不胜数,然能做好的,寥寥无几。白羹制法繁琐复杂,不仅讲究火候,更讲究技巧,厨艺稍差者,难以做出味道独特的白羹。

    她自认是世家出身,府上厨子手艺高超,但比起眼前这碗来还差一截。崔朔低头,执筷夹了鱼脍,优雅送入口中,道,“皇室世家虽是天下顶顶尊贵之地,却仍有高手潜藏民间,不经意间予人惊艳之感……每当此刻,就有一天地之大,你我渺小之感,不可谓不深切。”

    闻言,晚柠不由心向往之,且他们私下相会,不讲食不言规矩,就与崔朔边用餐边细细询问其余地方景色,谈论古今风俗,竟也聊得十分融洽。晚柠心里莫名升起一股异样感觉,她偷瞄了眼对面男人,忽觉他方才话语很是对,东西总归需合适人一道是最好的。

    不知不觉间,用去半晌工夫,晚柠兴上又饮了几盏酒,不禁有些微醺,面容绯红,娇艳似火。崔朔看着,心动不已,在晚柠抬手揉额,放下酒杯之际,递上一巾帕,触碰手腕,指腹不由摩挲她细腻柔软肌肤,带起阵阵涟漪。

    迅速收回手,崔朔不由暗暗唾弃自己,他怎就变成登徒浪子了,这般举止实非是君子所为。暗暗反思半晌,忙端正姿态,轻咳声,嗓音低沉磁性道,“可是醉了?是否歇息片刻?”

    晚柠微垂下眼帘,轻轻接过巾帕擦拭,再次抬头,面上神情已恢复平静,轻启朱唇,轻声说道,“不必,我尚能应付,不若现就回去,再晚些怕要宵禁了。”

    “自求之不得。”崔朔含笑,起身与她并肩往外走。两人步行离开酒肆,沿着长街缓缓踱步。初春时节,细风吹过,衣衫拂动,宛若幅画,崔朔偏首望着旁侧女孩子姣好侧颜,眸中掠过丝丝温暖,心中一片宁静祥和,竟生出岁月静好之感,不愿打破。

    在衙中等他们回来的时孟,见着此幕,晃着腿,笑道,“当真郎才女貌,羡煞旁人……唉,你们俩出去吃美食,饮美酒,可怜我孤家寡人,可怜巴巴在府衙日盼夜盼,就不见人来。”

    “你少贫嘴!”晚柠将外带樱桃毕罗递与时孟,她不大担心流言闲话,她与崔朔早已定亲,定亲男女之间偶约出去,纵在世家亦是允许的——世家婚约讲究门当户对,追求利益,与本人意见无关,然过于忽视双方意见,只会造就怨偶,不论出于利益,抑或个人原因,皆是愚蠢选择。

    故好些疼爱孩子的,会于婚前叫儿女见上面,通信、赠送物品举止同睁只眼闭只眼,算一默契。毕竟成亲是迟早的事儿,男女结伴游玩坏不了甚名声,此点时孟也知晓,她虽略有不满崔朔这狐狸成她好友夫君,却没多加干涉,就时常不爽刺个几句。

    然崔朔并非吃素,笑吟吟道,“你若羡慕,我改明儿便遣媒人给你递来一沓画像,保管个个是才貌双全,人品贵重。再如何挑挑拣拣,总能找到个称心如意的。”

    时孟被噎住,狠狠瞪他一眼,想着今日看在这樱桃毕罗份上,不与他计较,遂哼了一声,从栏上起身,“罢了罢了,我也懒得费那脑筋口舌,水衡,你与我来,我有事和你说。”

    眼见这崔朔原先含笑神情一下垮了,很细微,不仔细瞧发觉不了。可时孟是何人,自持眼眸尖利,当下在晚柠看不着处做一鬼脸,随即拉晚柠走远,徒留崔朔在原地气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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