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这一周以来魏苏漾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但今日他的状态本来不错,甚至是这么多日以来最好的时候,中午人还能说话吃饭,到了傍晚就开始意识不清,紧跟着陷入昏迷。

    纪安禾知道这一天会很快,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陆谨川把她送回医院,看她状态不对,陪着她上了楼。

    还没走到科里,值班医生的电话又打了过来,纪安禾第一次对科里电话产生一种畏惧,犹豫着不敢接,但她心里知道自己必须得接,甚至猜到了电话的内容,一定不太好。

    她的声音有点抖,“喂,我快到了……”

    “抢救无效。”那边的声音有些低沉,又补了一句:“没救过来。”

    纪安禾的眼圈有些发涩,想哭,却又觉得作为医生自己不能哭,她紧紧咬着嘴唇,口中很快弥漫着血腥味儿,扭过头看着陆谨川,有些哽咽的开口,“没救活,他才二十四岁……”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片刻,陆谨川看着她渐渐发红的眼眶,心中也涌上一阵酸楚,伸手握了握她的手,“你是医生,得坚强。过去吧,我就在这儿等你。”

    纪安禾望着他,心中没来由的安定了一些,眼圈中的泪水也尽数逼退回去,他说的对,她是医生,她不能这副样子去科里,更不能这副样子去见魏苏漾的父母。

    在独自走向科室的路上,她心中反复在回想魏苏漾安静的眉眼,浅淡的笑容,娟秀的字迹,和他与自己说过的每一句话。

    她很用力的在想,两人之间的最后一次对话,那发生在今天早晨,查房结束时,他躺在床上目光落在窗外的一处,声音很缥缈,他说他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学校了,希望纪医生能帮他把这几本书还回学校图书馆。

    一本汪曾祺的《人间草木》,一本中岛敦的《山月记》,都放在了纪安禾的办公桌上。

    如果没有生病,也许他能够成为清风霁月般的才子,她庆幸自己答应了他的请求。

    刚到科里,值班医生就把纪安禾拉到办公室,小声说,“别往那边去了,他父母正哭着呢,看着太难受了。”

    纪安禾的心再次沉了沉,询问道:“怎么会突然这么快?”

    “下午的时候还好,只是时不时昏睡,到了晚上血氧突然掉到了70,缓了好一会儿也没好,脸色也变了,ICU的陈主任也来了,该用的都用了,还是不行。”

    纪安禾默了默,也没说出什么,思索着要不要去看看他的父母,安慰一番。

    这时候值班护士敲了敲门,探头说了句:“纪医生,梁主任到了,办公室等你呢。”

    值班医生也说:“你快去找她吧。”

    梁如悔跟纪安禾差不多时间到的医院,这会儿正坐在办公桌前看魏苏漾的病程,纪安禾敲了敲门,随后走进去,站在办公桌前。

    梁如悔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泪痕未干,脸色苍白,默了默,又继续低头看病程,“这边的事情交给小王,你可以回家了。”

    纪安禾有些为难,“我……我想去看看他的父母。”

    梁如悔重新抬起头,蹙眉望着她,“纪安禾,请记住你是医生,他的父母如何不是你的责任和义务。”

    顿了顿,梁如悔继续说:“我知道你难过,但是我们全体上下对这个病例都已经尽了全力,你应该知道他能多活这一年,已经是很大的奇迹。”

    这些纪安禾何尝不知道,可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明明早晨时他们还在说话,她本想着明天早晨再给他带本书来,想鼓励他继续勇敢下去,可转头几个小时后,他却变成一副冰冷的躯壳,再也不会醒来。

    “我本来以为他还可以再活的久一点,哪怕再多一个月呢……”纪安禾有些痛苦的闭了闭眼。

    梁如悔看着她,神情很严肃,“再多活一个月,对于他来说又有多大的意义!纪安禾,你要是太闲了就现在回家把这个死亡病例做成PPT,明天过来全科讨论!”

    纪安禾身形颤了颤,攥紧拳头,语气有些生硬,“我现在没有办法把他当成一个冰冷的死亡病例去讨论。”

    “这是任务!今晚就做好发给我。”梁如悔冲她抬抬手,“走吧,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纪安禾突然有些失望,像是对梁老师,也像是对自己,更像是对生命。她还无法分辨这种情绪,又怕自己意气用事说出些不理智的话,沉默的点点头,转身离开办公室,只是关门的力气比平常大些。

    梁如悔听见这闷重的关门声,无奈的叹了口气。

    出了办公室,纪安禾便直直的往外走,她已经打消了去看魏父魏母的念头,此刻只想赶紧逃离这块地方。

    她就这么径直往前走,甚至忘了陆谨川还在等自己,出了电梯走到一楼时,看到他长身玉立,独自站在玻璃门边,她有些茫然的问了句,“你怎么会在这儿?”

    陆谨川蹙眉,盯着她看了半晌,“我陪着你来的。”

    纪安禾这才像是醒了过来,“哦,你陪我来的。”

    她继续往前走,陆谨川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手心还有未干的汗渍。

    陆谨川关切的问,“你没事吧?”

    纪安禾扯了扯唇角,“能有什么事,我要回家做PPT。”

    “做PPT?”

    “魏苏漾的死亡病例讨论,梁老师说让我今晚必须做好发给她,明天上午要进行全科讨论。”纪安禾说着说着像是没了力气,她停下脚步,缓缓蹲在地上,“早晨的时候他还能跟我交流,还说让我帮他还书,不过十几个小时他就要出现在冰冷的PPT上被当做死亡病例讨论……”

    她伸出双手捂住脸,先是闷着不出声,任由眼泪浸湿自己的手指,紧接着是耐不住的小声啜泣,最后声音渐渐放大,哭的难过又委屈。

    陆谨川默不作声的站在一边,任由她哭了好一会儿,等她稍稍平静下来,缓缓蹲下身子,伸手摸摸她的头发,把她整个人带到怀里。

    她这会儿很乖,像只受伤的小兔子,脑袋一动也不动的贴在他的胸前。

    纪安禾平日里性子很冷,又善于伪装。即便是在两人关系最亲密的那几年,也未曾在陆谨川面前流露过半分脆弱,如今面对这样的她,陆谨川心疼又怜惜,甚至还多了几分欣慰。

    陆谨川说:“我想他在离开前一定是平静的安详的,受了太多的痛苦,离开是种解脱。”

    纪安禾没说话,缓缓吐了口气。

    他低声问:“你怪梁老师?”

    这个问题问到了她的心上,她在他的怀里摇摇头,声音闷闷的:“我怪我自己。”

    她明白梁老师,冷静且不带入太多个人情感,才是一名好医生该有的素质。

    “你已经尽力了,哪怕情绪失控也不是你的错。”陆谨川温热的掌心来回抚着她的背,“也许回到家坐在电脑前你就想通了,冰冷的死亡病例讨论正是他在这个世上价值的延续。”

    他伸手抬起她的脸,用拇指拭去她眼角的余泪,她楞楞的看着他,悲恸之于震惊他的通透和体贴,“你说的对,做好后续的工作才能让他的离去发挥更大的价值,也许老师也是这个意思。”

    周边陆续有人经过,或是奇怪的瞥一眼蹲在地上依偎在一起的两人,或是目不斜视匆匆而过,没有人打扰,没有人好奇,毕竟这个场景在医院几乎每天都要上演无数遍。

    陆谨川把纪安禾送到小区楼下,纪安禾早已平复了情绪,回过身微笑着想同他道别。

    “今天谢谢了,晚安。”

    陆谨川歪头,一声不吭的盯着她。

    “怎么了?”纪安禾被看的有些不好意思。

    陆谨川收回目光,一本正经的说,“你情绪不好,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

    他笑了笑:“我再陪你一会儿。”

    纪安禾察觉到一丝异样的信号,连忙摇头,“不用,我已经没事了。”

    陆谨川笑道:“我又不会怎么样,只是想陪陪你而已。”

    “我……我还要做PPT,可能没空招呼你。”

    陆谨川上前一步,弯身在她耳边轻声道:“你尽管忙你的,我不用你招呼。”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再继续推辞似乎也不太合适,还会再次落得一个过河拆桥的名号。

    纪安禾无奈道:“那你老实点,安静待着。”

    陆谨川笑容放大:“放心。”

    出了电梯,纪安禾打开门,招呼着他进门,“地方小,你随便坐。”

    这是陆谨川第一次来这里,和他预想中的一样,不大的房间被她收拾的整洁又温馨,餐桌上釉白色的花瓶里插着几株红色的冬青,阳台上摆了两盆鸭掌木,长势喜人。

    他仔细环顾着整个房间,这里不同于海岸国际。

    这里的每一处都是纪安禾亲自用心布置出来的,被她用各种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他想象着她一大早从床上坐起来时的样子,对着镜子迷迷糊糊刷牙的样子,认真给那些绿植浇水施肥的样子,这间不大的房间里到处都映着她的身影,弥漫着与她身上相似的清淡的马鞭草的味道。

    纪安禾坐在客厅的餐桌旁,打开电脑,准备开始工作。

    陆谨川从一旁的书架上随意拿了本书,拉开椅子直接坐在她的对面。

    餐桌很窄,两人的距离很近。

    纪安禾眼睛盯着电脑屏幕,精神却很不集中,时不时抬眸瞥一眼对面的人,这种偷瞄似的行为,被陆谨川尽收眼底,他反将一军,敲了敲她的电脑,“认真点,老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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