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隐秘的话,她不能同旁人说,也只有阿岳会替她说出来:

    "若皇次子为太子,那么他的母亲该当如何呢?"

    高娘子虽名义上为渤海高氏,但毕竟迁居高句丽五世有余,朝中之人大抵还视高氏为异类。

    便是正经渤海高氏出身的北海王元详生母,也常对其颇见睥睨神色。(注1)

    "即便是真的渤海高氏,也没资格做皇后。"

    韶华听后也只默然。

    拓跋氏的皇后须先否定中原氏族,主要以代人贵族,宾客上卿之家,外邦公主,罪弩以及外戚为主。(注2)

    早年间罪弩和外邦公主盛行,而如今西域各国不再是如芒在背的威胁,便只剩下了代人贵族,宾客上卿之家以及外戚三个选择。

    高氏本身并非威胁,难的是该如何安置。

    早年太后欲赐死元恂生母林氏时,至尊曾跪求。意在废黜此制,然终未得行。

    现在是第二个可论废黜旧制的好时机。

    可废黜之后呢?

    元宏必然替韶华和太子打算,可太子生母终究是要安置的。

    这个问题困扰着韶华,亦困扰着元宏。

    他召来元勰,王肃,又召来李冲和刘芳,欲商议此例,一寻对策。

    众人总归各有说法,一时悬而未决。

    韶华因此也并未给予高氏回复。

    洛阳下雪了,她独立于光极殿的重楼飞阁上。

    阿岳为她披上狐裘氅衣。

    她的脸被深埋在雪绒似的毛皮里。

    如雪一般沉静。

    她少时便习武艺,曾于雪地里舞枝以为剑。

    冯熙教她,身为贵女,第一课便是军礼中的四时畋猎。

    在金鼓相击的亢奋里,也要保持耐心。伏于林中,捕捉猎物。

    在亲与猛兽追逐和缠斗之中,学那群雄逐鹿之态。

    多少年了,她还记得。

    只是总记得这话,从未真正做到过。

    便是连三娘也比她强些,不知父母对她是否失望。

    太后姑母大抵是失望的。

    她从前的手段并不高明,只是钻了太后爱宠的空子罢了。

    归根结底,太后怪她。

    是怪她不能为人为彻,做事做全。

    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心软,不自觉退去的这一步,就一下子把她抛出老远。

    可她还是难以下定决心,乱世中的一条命生存不易,不该被轻易剥夺。

    争权夺利是一回事,阴谋阳谋是一回事,生命却是比之都沉重的议题。

    可是,无论是争权夺利还是阴谋阳谋,都会造成死伤无数。

    生命尤其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

    "很多时候确实只需活着,终究还能搏上一搏。"

    阿岳确实深有感悟。

    韶华不由仰天感慨:"若是没有争斗该有多好。"

    阿岳却笑,"若无争斗,那还是皇宫么?"

    古今多少兴亡事,唯此从未改变。

    元宏此时正走在落雪的金墉城中。

    常夫人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寻常妇人,深知此事重大,并不敢瞒。

    她于昨夜入宫觐见。

    恍惚之中,他还以为是太后缓缓走来。

    当他开始思虑此事,便开始回想起此事的由来。

    当年为防母族昌盛,危及皇权,故行子贵母死。

    然母权既灭,必然会有另一个母权取而代之应运而生。

    常太后和冯太后深知她们掌权的内由,因此坚定不移的执行此制,以为旧制。

    每个人都在为自己苦苦挣扎。

    以此作投名状的高氏有自己的考量。当年举家入魏便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换来了数十年的安逸。

    留下了筹码,又想再赌一次更大的。

    冯氏默认,亦有自己的考量,但这份考量他乐意见其成。

    无论筹谋如何,最终都得他来做决定。

    纵然苦苦挣扎,但命运始终掌握在别人手里。

    思及此,他仰起头来,看那已颇具雏形的洛阳宫。巍峨,肃穆,是至高无上的象征。

    又何尝不是一重枷锁,锁住了仰望这宫城的所有人。

    高氏于今晨上表,请求高娘子归家省亲。

    这原是不合规制,但他选择默认这样的方式。

    虽然很残忍,但这样的事就是如此。有人如愿,就会有人遗憾。

    总免不了选择与被选择。

    他穿过东西宫之间的围墙,步入西宫。

    高娘子所居处位在西北的角落里,隔一道宫墙便可入华林苑。

    他甫一进院便见一颗柿子树,正结着红彤彤的柿果。

    叫他想起了元恂,也想起了元恪。

    平城宫的园中也有几棵柿树,每逢冬日,也会结果。

    小儿初习射艺,便玩射柿。

    元恂从小骑射具佳,每每总是他先得果。而后向他跑来,要将果送于皇父。

    元恪总是落后一些。

    所以他此刻想起来,脑海中只有元恪怅然若失的小小背影。

    他孩提时代的面容总是模糊不清,正如他的母妃一样。

    初见高娘子时,她还只是躺在名录上的冰凉姓名。

    待太后召入数位佳人,他只记得自己稍稍晃了神,心中实在松了口气。

    这样的松快并不为着情事,而是为着太后。

    允许他生儿育女的背后,隐藏的是庞大的注脚,意味着他的皇位依然安泰。

    太后言明这是各地选入的美人,问他是否满意。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便已先转向太后行了礼,恭敬答:"孙儿满意。"

    此日之后,太后便安排众妃轮流侍御。

    林娘子娇羞,袁娘子活泼,罗娘子华美。高娘子也很美,只是很安静。

    初时他想她大概是羞怯。直到她怀孕时,为防子贵母死,竟偷偷买通医者欲堕下胎儿,被太后点破,她惊恐的像一只小鹿。

    他那时候才觉得原来她也会怕啊,也会有这样多的情绪和心思。

    她在他心中,这才有了些生动印象来。

    后来她接二连三的诞育,也依然是安静的,安静的可以被轻易遗忘。

    元怀元瑛并不在母亲处,他们各有傅姆寺人照料。

    所以元宏踏雪而来,院中竟悄然无声。

    他想她大约是在读书,亦或是在女红。他并不了解,也不曾在意。

    他只是在做了一个残忍的决定之后,来和她这个为他生儿育女过的女人道别。

    终于有宫仆发现了他的踪迹,通传的声音中还藏着一些激动的惊喜。

    片刻之后,高娘子由内室而出。

    她穿着一件秋波蓝的外衣,霞光红的裙。在洁白雪地的映衬之下,正显出她面容的婉艳来。

    他这才想起她的名讳,那是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唤曰照容。

    他缓缓对她笑了起来。

    便是他这般一笑,叫高娘子想起了十五年前。

    那时候她因美艳之名,被冯太后选入宫中,和她一并选进宫的,还有几位美人。

    她们在殿中参见陛下,陛下有一张白皙俊朗的脸。他眼见她们个个同服同妆,大约觉得有些可笑,便笑了一下。

    太后观其神采,大约以为他是满意的,便随即安排侍御。

    月余之后,她和林氏同时有孕。

    因大魏子贵母死的旧制,她确实捏了一把汗。彼时她不过是十多岁的少女,怎会不恐惧死亡。

    她经常夜半惊醒,也时常感伤。

    王女官比她从容不迫,经常扶着她在园中走,安她的心,“如果是公主呢?也许是个公主,白白胖胖的,很可爱的。”

    捱日子一般捱到足月,林娘子先一步发动,她在自己的殿中,却比林娘子还要紧张。

    她只记得自己夜不能寐,在殿中走来走去。平城四月的天,还不是很炎热,她却手持一柄刀扇,满头大汗。

    直到次日清晨,才终于听到林娘子已诞下皇长子的消息。

    她这下心里一松,脱力坐下来,却感觉到肚皮一阵紧绷,而后便是难以忍受的疼痛阵阵袭来。

    元恪出生,她昏睡了好些天。

    等她终于出了血房,才知道林娘子已被冯太后下令处死。

    她心里一堵,竟说不上来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是庆幸,又好像是更难过了。

    今日阳光正好,有风轻轻吹过,让人觉得格外舒爽。

    高娘子为元宏奉来一碗酪浆。

    两人坐于窗口,就像她少时曾经梦见过的那样,沐浴太阳的照耀。

    在一连数日这个梦境之后,她父亲带着她去拜访了辽东的占卜师,那人对她父亲说:“这是大贵之兆,你这个女儿必能获皇帝册封,生育贵人。”

    她知道这大抵是编的箴言,为了替她的美色增加筹码,以助她进入大魏皇宫。(注3)

    她在这里日子过得不错,除了初时的惶恐不安,余时都很安静。

    皇帝于她,谈不上很多宠爱,也谈不上苛待,她本分的在宫中日复一日。

    听说文官以言获官,武官靠战功封爵,而一个普通妃嫔,只能靠肚皮得到自己的位置。

    她因生育有功,住上了更大的宫殿,享受着更好的待遇。

    她很满意。

    如果想再更满意一点,那就是后话了。

    她时常同王女官一起畅想未来:"待来日元恪得以开府,我也能像北海太妃那样了。"

    在儿子的府邸中生活,自然舒适过生活在皇宫中。

    城中多以宅为寺的王府,她想自己大约需要一个像瑶光寺那样高高的凌云台。

    闲暇时,可以登之远望,目极洛川。

    何等惬意。

    她即将归宁,这是极体面的事。

    挥别家人十多年,她的心像跃跃欲试的小鸟,只想要日子再近一些。

    至尊亲来送别,大抵是因着元恪办事得力的缘故,推恩于她。

    宫人难免趋炎附势,想必此行之后,她的日子可以越发顺意一些。

    至尊好像察觉到她的欣喜,只笑说:"少见你如此雀跃。"

    她答道:"见家里人总是喜悦的。"

    至尊颔首,饮了一口酪浆。目及她手旁的一件绣品,那是她新绣的一副鸳鸯戏水,她便送给至尊做擦拭之用。

    元宏用那帕子掖了掖唇角。

    她的出现解决了他的麻烦,如今消失也解决了他的麻烦。

    他不用举令废黜旧制,也不必再担心该如何安置未来的帝母。

    于是他又笑了,他凝视她的脸,颇有几分真切地说:"我会记得你的好。"

    其实他们并不十分亲密,至尊也未曾对她说过这样多的话。

    他来此不到半日,便问及她的家人,问及她的喜好,还赞赏她的技艺。

    最后又只因一条帕子便对她说,"我会记得你的好。"

    她忽有些面热,觉得受宠若惊,却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一时只好羞怯敛目,微微一笑。

    韶华听到消息时,已是傍晚。

    阿吉只说:"高娘子回家省亲,归宫途中遭遇意外,眼下人事不醒。"

    她心中猛的一沉,移步过西宫,至高娘子殿中。元宏元恪具在。

    她阿娘常夫人竟也在。

    前来诊治的医官向元宏元恪宣告不治。

    殿上一片悲泣。(注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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