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城公主在次日下午前往北海王府来找元详。

    她着瓷秘色上衣,渌波色间裙。

    此时因沾了泥,原本的青葱就显出无尽沧桑来,像被踩入泥泞里的青苔,是一种杂乱的荒芜。

    元详见她这幅尊荣,先吓了一跳。再听她一开口,更是大吃一惊。

    “我是逃出来的。”

    皇后只执掌一部分禁军。如若出宫用兵,他不会不知,她哪儿来的人?

    彭城公主冷冷看了他一眼:“是东宫的太子禁卫军。”

    “不可能。”他使刘腾盯着,他不敢知情不报。

    彭城公主叹一口气,“那不过是个小黄门,东宫何其多人。再说了这个世上哪儿有什么不可能的事。”

    前有中书令李冲意外逝世,李彪又因此意外为民,这都是人可以预计的么?

    世事的奇特难为又炫目之处,难道不正在于其错综复杂,光怪陆离和难以预计吗?

    元详定了定神。

    彭城这一副尊荣未改,便踏上了南去悬瓠的路。

    一路出城因要求快,用的都是马车,颠的像她忐忑不安的心。

    直到远离了洛阳城,她才稍事休息,改换牛车继续上路。

    她靠在车里缓缓舒了口气,慢慢才想起与元详的筹谋来。

    冯府业已准备好,皇后欲以禁卫军迫她成亲。她急需逃婚,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注1)

    元详急需至尊阿兄限制皇后的权限,如若不成,至少也要使计拖上一拖。

    如若当真兵戎相见,洛阳城必定有一乱。所以即便真要动手,也得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将影响压到最低。

    彭城沉思,“那该如何做呢?”

    元详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饮了一壶酪酒。

    眼前陡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脸。他微微高于他,因此极具压迫感,虽因身份不得不向他行礼,但他傲然的态度意味着他不甘的内心。

    听说那个叫阿岳的人自小便跟随在皇后身边,他那样英俊,皇后又欲使他担任卫尉,掌宫禁安危。

    而皇后早年被逐出宫时,又曾于庙中便有失德传闻…

    一个很妙的想法慢慢在他的脑海里成形。

    他们生活的时代是个对礼学研究极其精微的时代,却也是男女关系甚为开放的时代。(注2)

    从前游牧时便有抢婚的习俗,前亦有贺太后与兄弟二人各生育一子。纵如汉化极深的他的至尊阿兄,亦对冯太后曾经的情人及其亲眷们宠遇甚深。

    可至尊推行的礼学日兴之下,百姓可不会这么想。

    妇人德行是汉人文化强调的有关妇人的主要内容:

    恭顺为内在精神,礼法为外部规范。(注3)

    这也是他的至尊阿兄推崇并以期达到效果。

    那么,皇后失德,就是一记响亮的嘴巴。

    既可以让这个皇后失去威信甚至是地位,也可以让她失宠于至尊跟前。

    “而一个失去威信的皇后可以统领谁?”

    权力的本质从自下而上,一个不能再为下属谋取利益的皇后,谁还会拥戴?

    要打击皇后,还有比这更直接更利落的方式吗?

    彭城看了他一眼,“要是阿兄不信怎么办?”

    “即便是不信,这话也必能听进去。”

    元详不信至尊阿兄不起疑心。

    就是因为情深才会恨海,正是因为多情所以才必定多疑。

    只要有疑,便好办了。

    这个办法也无法自证。皇后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全副命运都在至尊阿兄的手里了。

    “眼前既无他法,便赌一把罢。”

    她便因此踏上了路途。

    她微微阖上眼,却又不敢太放纵自己睡过去。她所携不过十数位家奴,半数还是元详给的。

    这一路山高路远,到了此时才有些怕了。

    转头一想,若此时回去,免不了又要被逼嫁。

    索性咬咬牙,一条路走到黑。

    她奔波数日后方才抵达悬瓠城。

    因正是战时,门禁森严,她好不容易才入得城内。

    第二道关卡是行宫宫门前。即便有家仆环绕,戍守的丁士亦不肯叫她进。

    就在她无力再理论的时候,有眼尖的家仆正瞧见了彭城王元勰出入此处,忙大声叫起来。

    她再也支撑不住,手一松,几乎就要晕倒。

    元勰本日夜服侍病中的元宏,今日方才腾出手来,巡检戍卫和安防。捡点几匹俘虏的好马时,隐约听见几句南腔。

    初时他正欲发怒,要好生诘问城内巡防。

    怎可放进带明显南腔之人,万一是间人怎么办?

    他几步便跨过来,而后就看见了一抹绿色。

    那衣料并不常见,是宫里赏给各公主诰命的亲恤之一,是彩锦。

    他本能便以为是哪家的家眷前来,又因路途辛劳弄的这一身狼狈模样。

    正打算验明正身之后,叫那宗室过来领人。

    心中其实已在预备合适措辞。此事当罚,当狠狠地罚。

    他用剑柄将乱发挑开,但见一张脸,随即一怔。

    公主夜奔,仅仅是为着逃婚?他不信。

    他急忙将人送进行宫,是唯恐京中有何大事,不可耽误。

    没想到还真是因着这点小事。

    他无奈仰头,长长的舒了口气。才听彭城公主道:“至尊阿兄可否屛退左右,我有秘事容禀。”

    那声音低低哑哑的,还带着些许颤颤的哭腔。他何时见过公主阿姊这幅模样,心下一软,便提步欲出。

    却又被至尊阿兄出言留下。

    待殿中只余三人,元宏方才示意彭城公主但说无妨。

    他本来病了好一阵,反反复复总不得痛快。只能听元勰的话好生将养一段时日。

    这一仗打的这样久,他有时候会问京中有没有信来。

    亲从早已习惯,他问的不是留台发来的尺素,而是显阳宫发来的秘信。

    闲暇之时,他也会作诗,将这些诗都放好。想象她看到时的表情,而后入梦。

    梦里会回到小的时候。

    她初时同他玩双陆亦或是樗蒲,运气总是不错,赢了他还要迫他一块儿午睡。

    她会问他:“陛下何故如此闷闷不乐?”

    他默默将后背留给她,她却不依不挠,追着问。

    他只好说:“没有闷闷不乐,只是不想理任何人。”

    那时他皇父刚薨,正是沉默苦闷时,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她并没有不高兴,只是瞪大眼睛,“那为何还要救我?”

    她说的是不久前的事。

    她素来顽皮,爬高上低像个小郎君。他看到她上树去摘风筝,脚一滑就要跌下来。

    那树那样高,矮处也不见几丛树枝丫,真搞不懂她是如何爬上去的。

    他只好两步并作一步跑向她。

    她最终摔在他的身上。

    幸好没有伸出双臂,否则恐要被她压折。

    他眉一抬,“还不是因着你快摔死了。”

    她果然眉一弯,“那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不想理人么。”

    其实不是不想理人,是不相信任何人。

    他自小到大,皆受制于太后的管教下,唯一的愉悦便是到皇父身边。

    他年轻的皇父会带着他射柿果,也会抱着他登白楼远眺,再登白登山。

    可是快乐的日子总是短暂。

    有人说,是太后毒死了皇父。

    他有时候会想,是否是自己不配快乐。

    如果只是做一个太后的傀儡的话,也许什么都不理,会更畅快些。

    眼前这个冯氏女,素来没什么约束。

    他故意哄骗她,让她去问太后他阿母的事。

    果不其然,她有一段时日没出现。

    听冯诞说,太后把她打了一顿。他莫名觉得畅快,脸上浮现出笑意来。

    久而久之,却又觉得自己是否过分了。

    他发现他竟还有些想她,虽然叽叽喳喳,有时候还笨笨的,一钓就上钩。

    总也不是一无是处。

    他在午睡时想,要不要去瞧一瞧她?

    可是瞧了之后要不要说些什么呢?

    他可不会道歉。

    就这样犹豫着耽搁。

    又过了两日,她竟自己跑回来。

    “你不去找我,就只有我来找你啦。”

    她不过一句话带过,他竟觉羞愧。

    带着这点羞愧,允许她看他背上交错的伤口。

    她好奇的上手摸一摸,仿佛恍然大悟。

    对他说:“姑母对你真是不客气呢。”

    她背上的伤口就几乎没有,看来太后还是个有分寸的人。

    她仍然同他玩呼卢喝雉,每每赢了。就把两枚卢对到眼前,在他面前炫耀。

    后来有一天,她突然就不见了。

    宫人说是跟随她阿父去了洛州任上。

    没过多少时日,他就被禁闭幽室。

    在离死最近的一回,他脑海中竟回想起她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模样。

    他能听到她雀跃的声音:“你不去找我,就只有我来找你啦。”

    他此时才在心里默默地回应:“你不来找我,就只有我去找你了。”

    等到终在洛阳相见时。

    她正与一只病狗僵持不下,不肯救它,却又不离开。

    他觉得有趣,便上前去代为求情。

    当时她说什么?

    她说:“我只是想给它个教训罢了,你这么快就出手帮它,它可是要屡教不改的。”

    他却觉不然,抚那小狗的毛发,就像是安抚当初的自己一样。

    随后,他便知道了那狗为什么总减不了肥。

    她信誓旦旦的说别人将它宠坏。

    也不看看自己总抱着它散步,这能减得下来么?

    只记得她烟视他,“哼”了一声便走了。

    他在梦里便总是回忆起那声哼,和那如烟一般倏尔划过的眼神。

    长大后的她,果然更美了。

    他看见她向他跑来,十分雀跃的停在门口。

    她垂下的头发跟随她的身体一跳,阳光自她身后洒进室内来。

    他只记得自己向她伸出手去,说:“我来找你了。”

    她便欢快的跑进室内。

    先用两枚卢棋遮住自己的眼睛。

    后用哄他让她看一看背上伤口罢。

    最后一个画面是他面红着将衣束起,她却不让他动。

    仿佛只一眨眼,她就变成了那只瘸了腿的小犬。

    因为他所救,又行动不便,便只能涡在他的怀中,怡然自得。

    他抬起一只手,抚了抚她的背脊,她满足的闭上眼睛。

    竟将唇送上来,吻了吻他的手。

    他一惊,梦就醒了。

    他又回到悬瓠的行宫。

    这里只有粉壁上的一幅画。

    还有他随身带着的一把象牙梳,那梳下的流苏是她的一缕青丝。

    他总在这股幽香里入眠。

    半梦半醒间,他记得自己问李彪,“禁中可好?”

    李彪本就是被皇后安排来的,还接受了路上所需的财帛。此时自然答:“尚可。”

    他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不过总算放下心来。

    李彪的失位虽于局势影响甚大,但她总算还安好。

    可是她迟迟不来信,他隐约在焦急,她定是出什么事了。

    彭城公主的话叫他一怔,转而又惊又骇。(注4)

    惊的是情报不明,骇的是皇后的任何意外,就意味着后方不稳。

    前线战事已胜。

    他几乎立时三刻便做出决定,他要回去。

    但理智告诉他不可急着回去。

    他还需要知道局势如何,兵马在哪里,以及她是否还安全。

    他没有表现出信或不信,只叫元勰将彭城送回去洗一洗。

章节目录

北魏-太和轶事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京墨13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京墨13并收藏北魏-太和轶事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