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宏这几日住西堂,先是召见了太子元恪。

    他上次召他还是在去岁八月,太子由洛至悬瓠行宫谒见。

    跟彭城公主前后脚。

    现在想起来那时太子当知宫中事生,却知情不报。

    他由此看出了这孩子的野心,既然有野心那就不防用一用。

    他不能让他作壁上观。

    于是入夜便举家宴,除了升任了几位有功之王外,还免了太子向皇后的拜谒之礼。

    而后,又同众王提了那句老话:

    “我后子孙,邂逅不逮,汝等观望辅取之理,无令他人有也。”

    而后他才待在西堂中想起东堂里的韶华。

    他在思忖自己当日是否有些过了,当他回忆起自己赐她辞死诀。

    她竟当真应言再拜稽首,涕泣歔欷,而入东房至今。

    又有些后悔。

    他左思右想,一时觉得自己再不要理会她了,一时又觉得还是想见一见她好不好。

    而后,他终于看到了自己空空如也的枕畔。

    这是个搭好的台阶。

    他便使宦官前往东堂里去问。

    韶华这几日委实累的很,新浴后也很难入睡。

    她半梦半醒时会胡思乱想,一时想元宏会不会对付她阿娘,一时又想起死去的阿岳来。

    她不由得想起他曾读给她听的那些故事,原来如今一语成谶 。

    她仿佛成了传奇故事里那个做黄粱梦的人。

    不过很可惜,她只睡了一觉,并没有做什么梦。

    夕阳时,日影将窗的影子拉的老长。

    她数了数窗格,又是一种惘然。

    最后她又坐于池畔,看池中还飘零着的木鸭子。

    他们没有机巧,总是呆呆笨笨的。像阿岳一样,是个美丽的痴人。

    而后她又想起元宏。

    他们于幼年阴山却霜时初见,而后在平城宫的书室里共看日升月落与星沉。

    他小时候总是很冷静,也很古怪。但即便古怪,也会帮她罚写大字,给她讲故事,陪她呼卢喝雉,她觉得他人还不错。

    只是太喜欢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她包容他时不时的使坏和捉弄。

    她唯一一次被太后姑母打就是因为他。

    只为问了一句他阿母的事。

    虽然吃了些皮肉之苦,她却突然明白了他的冷静和古怪。

    她想原来他是这般落寞的人。

    所以她并没有真正怪他,伤一好便马上去找他。

    “既然你不去找我,只有我来找你啦。”

    她有时候会问他,为何这般冷着脸,不如笑一笑。

    有时候会带着他登上白楼远眺白登山,又去白登山上比涉猎。

    迎着阳光仰躺在草场上,抬起手仿佛能抓住风。

    他问她,“风是什么样的。”

    她会回答他,“你的心是什么样,风就是什么样。”

    她只记得他沉默了片刻,突然笑了起来。

    后来她随阿父迁往洛阳。

    听说他吃了大苦头,她还在想会不会他又变回从前那样了。

    再见他的时候才终于放下心来。

    他还是会笑,会说,很开朗大方。

    还是她带他微服出巡,游遍芒山,在冯王寺中同拜三世佛。

    她问:“你许了什么愿?”

    他说:“愿望是不能说出来的。”

    “那,我就再许一个,愿我们的愿望都能实现。”

    “或许本来就是同一个呢?”

    “那就愿我们共同的心愿达成。”

    他们相视一笑。

    再登上高高的凌云台,闭起眼睛,感受风的声音。仿佛就能听见南朝传来的铎声。

    她会抚摸他背上的旧伤,他也会在她背脊上写死生契阔。

    他们成婚时。

    他将她拥进怀里,对她说:“我还尚未亲政,权利都在太后手里。要你嫁给我这般无用之人,不知你是否觉得委屈?”

    她看着镜中那张清俊的脸,说:“在我心中,官人是全世界最好的男人。”

    “我们是在三世佛面前许过愿的人。无论成败,我都不会放开你的手。这是约定。”

    她隔着寝衣抚上他的心,对他说:“还记得吗?你的心是什么样,风就是什么样。”

    是啊,那是他们共同感知的风声,还有他们共同的愿望。

    他当然记得。

    他握住她的手,似要凝望进她的眼中。

    他们重逢时。

    他常会躺在她的膝间,也会同她共乘一骑,游览邺城旧景。

    一齐闭起眼来,听风的声音,想象故城的曾经是如何的繁华。

    他会将她锁于怀中,规划洛阳新城的九轨大门。还有金墉城中观之如云的重楼飞阁,那是仿照冯王寺上的凌云阁所建的光极殿。

    若如今再到三世佛前,她亦不悔,无憾。

    有脚步声于身后响起,她还以为是阿吉。待那宦官出声,她才发现原来不是。

    那宦官向她见礼,随后便欲向她取一物。

    她还觉得有些奇怪。

    门下省就在禁中,主掌至尊诸事所需,难不成还有什么是她有而门下省无的。

    那宦官随后才说:“是至尊想要问皇后取一柄象牙梳。”

    然后她想起来了。

    那是一柄他自磨的象牙梳,他当年送到洛阳来,她回赠他一缕青丝。

    其后他们重逢,他便将这缕青丝和原先成婚时的那一缕一并系于梳上。

    他一直安置于枕边。

    回宫时,宫人不明所以。便将物什一并送来显阳殿东堂。

    他自含温室一夜后便住于西堂。

    此时不见了此物,可不得问她来要么。

    问这私密之物,想来是后悔了。

    可正如他所言“昔为汝嫂,今为他人。”

    既如此,情已不再,还留这定情之物做什么。

    她尚未消弭怒气。

    她猜想,此时他定在西堂里偷偷听这里的动静。

    于是她并不起身,就坐于那廊上。抬手打碎了一只花瓶,方才对那宦官说:“吾乃天子妇,当亲面对也。”(注1)

    元宏闹了个没脸,只能召来常夫人,对着她诉苦。

    他知韶华素来依赖阿母,便欲让常夫人去劝她。

    没想到岳母竟动起手来,挞了她足有百余下。(注2)

    他一时心里一紧,难免想到自己曾叫她挨打的旧事。

    又一想,大概也许这就是岳母的解决之道?

    他转头便去寻药。

    如今她是不会一蹦一跳的来到他的书室了,那便让他去罢。

    他难免回想起幽室那一夜,自己在心里默默地回应她:“你不来找我,就只有我去找你了。”

    于是入夜时分,他便穿过显阳殿正殿至东堂,东堂此时只点两盏灯枝。

    韶华趴在胡床上,只穿一件葱倩绿织金宝相花的两襠。

    他不由得想起他千里迢迢随信送她的菖蒲花来。

    在那一日的梦中,就是这般昏黄的柔纱,拂面而来。

    阿母打女儿,自然下手极有分寸。

    她的背上无甚伤痕,唯两处像是掐青的。

    玉色的药膏轻轻抹于伤处,韶华背后一凉,这才倏尔醒来。

    她早已用过药了,是阿吉为她上的。阿吉的一双葱指可称为柔荑,哪儿是这般满手老茧的样子。阿岳已死,自也不会是他。至于长秋卿们,他们并不服侍她的起居。

    此时出现在这里的唯有一人。

    她闷闷翕开檀口,“吾已与官人辞死决,便不见面了。”

    她拒不回过头来,只面对里间。

    元宏替她上好药,抚着她的肩处,答她,“你既不肯回头,那只有我迁就你罢。”

    他一步便跨入胡床上,与韶华面对面。

    他瘦了,大约是病了好一段时日。

    韶华想他那日的急咳,想到战场上刀剑无眼,定是极危险的。

    此时不免心软下来,不再坚拒。

    她抬手抚他的脸,元宏亦握住她的手。

    两人相视,他微微一笑。

    元宏这时才拥她入怀。

    韶华不免在他肩头垂泣。

    又用小拳捶他,“你真欲赐死我,那便赐死我罢。”

    元宏只能温言细语,切切的哄她,“都是我不好,都是我的错。”

    韶华因此又睡了一觉。

    直至夜深方醒。

    元宏已嘱人制好夜食。

    韶华用了些蜜渍黄牛肉,又饮了些汤,方才用细盐漱了口。

    元宏所食不多,眼下脸色虽好些,但依然难掩疲惫憔悴。

    她想西堂近来出入人多,她又出了这些事,想必有的忙。

    只因为他在,旁人便不敢轻举妄动。

    他只需轻轻抬一抬手,好像什么难题都能烟消云散。

    只唯一样,是英武如元宏也不能掌控的。

    于是他每每直视此处,便会陡然升出无力来。

    又迫得自己不得不速速行动。

    将有限的生命也投入到大魏的未来中去。

    韶华被他拥于怀中。

    他用只唯他们二人才能听到的声音对她说:“自古帝后一体。他们敢对你动手,将来就敢对我动手。”

    夺权的目的无非是自觉他所分不公,其关隘终究在他的身上。

    对付韶华不过是其中一个手段。用来给他一个打击,也是一个震慑。

    正如废太子元恂之事,为代人旧贵所为。其实捧谁做那个出师之名都不过是幌子,无非是给自己一个理由。

    而正如此番异动,也绝非元详一人之力。他身后的支持者,是近支亲贵,恐怕还有那些落败却不甘寂寞的旧贵遗党。

    面对强大如元宏一般的君上,他们不敢再轻易挑衅。而君上不在时,面对一个颇显孱弱的主母,他们到底还有几分胜算。

    所以他要保住她的皇后尊位,却以分散权力框架来进行一定的妥协,只为使局势尽快安定下来。

    可元宏从来不是一个妥协的人,韶华知他定有后手。

    只听他其后的一句便是:“做这一切为的是等待反击一搏。”

    两虎若相争,便只有偶尔相持,而没有相和。但若此时另来了一只新虎,形势便会全然不同。

    “那只新虎是太子元恪。”

    太子元恪原本大可作壁上观,无论谁胜谁负,他都是未来的储君。

    若双方当真兵戎相见,于他而言正是可以收拢权势的好时机。

    所以他便要引他入局。

    太子最怕失其位,失位的太子可能比失位的至尊还要惨一些。

    所以他举家宴时又重提了老话。

    “若将来我的儿孙当真无能,诸王可取而代之。”

    太子便得从高高在上,落下凡尘来。

    他若不保护自己,会被群狼环伺。所以他必须加入斗争,直至一方得到完全的胜利。

    太后的权力是因为有其子坐皇位才得以周全。

    “所以此时他仅有的合作者只能是他的母后,因为其他人都有可能取他而代之,而只有母后和他是相辅相成。”

    他在她耳边说:“你等着我的信,无论如何,我会遣人带信给你。”

    她看着他的眸子在昏黄的烛火中闪着光,又看着那光最终消逝。

    她心忽的一痛,抬手掩住他的唇,不叫他说出那个万一。

    元宏便不说了,他在月色下细细端详着她的脸:“要好好活下去,等着我。”

    元宏给了她希望,也给了自己希望。

    但还是不得不做最充分的安排。

    因为南齐陈显达的反攻,攻占了边城马圈。

    马圈的失守,意味着元宏所占沔北五郡立即面临着被南齐军队收复的威胁。

    为了不使花费一年多时间,好不容易才拿下的南齐五郡的心血回吐。

    元宏不日又将上战场。

    他从前跟韶华说过陈显达其人。初次南伐时他虽不在,但南齐的边防部署都由他指挥。

    从前元宏说起他,或是恨,或是憋着一股劲。如今说起他来倒有些称羡,“我若能活到他同等岁数,也就心满意足了。”(注3)

    又说到这个话题,韶华依旧不让他继续说下去。他浅浅低头,亲吻了她的手心。

    他留下领军将军于烈坐镇宫禁。却带走了刘芳,负责如有万一,礼法上的程序。

    他对任城王元澄说:“显达侵乱,沔阳不安,朕不亲行,莫攘此贼。朕疾患淹年,气力惙弊,如有非常,委任城大事。是段任城必须从朕。”

    元澄涕泣对曰:“臣谨当竭股肱之力,以命上报。”(注4)

    遂从驾南伐。

    临行那一日,阿吉替韶华簪上那一对菖蒲花,她亲往金墉城城门处相送。

    元宏数次回首,嘱她回去。

    终在她转身回城时,默然凝视许久。

    空中有幼鸟展翅而飞,将薄云一划两半。像池中意外破碎的涟漪,终于散去。

    车驾上的摇铃声声响起,仿佛寺上的金铎声,一声一声被风送出老远。

    像是五弦琴的余韵长调,总是格外缠绵悠长。

    这是此生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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