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闻声,皆愣了片刻,连同室内无声涌动的暗流,一并稍歇。

    灯影幢幢中,秦凌羽看见屏风另一侧的萧明仪止住脚步,他的影子随光影摇曳,渐渐黯淡。他似乎很不满妓子如此行事,“本王并未传召你,在门外候着。”

    这时,有人扯了扯她的衣袖,正是秋娘。

    秦凌羽不会抚琴,发愁如何瞒天过海时,是秋娘主动请缨,揽下了这桩事。在房中设置屏风,也有为了遮掩抚琴者另有其人的缘故。

    秋娘收了弦,神色略显惊慌。她是第一次这么做,见玉泠有性命之忧,不知从何处生出一股莫大的勇气,将事情应承下来。事已至此,她开始担心两人是否能保住自己。

    萧明仪要拿回藏匿在书画中的证据,而红莲是他的人。他们目标一致,可从男人的反应来看,这中间似乎出了什么纰漏。

    倘若红莲真的是青莲,吴家三十余口人她都杀得,为何要在此关键时刻打断?

    秦凌羽不动声色地握紧了秋娘的手,示意她不要惊慌。

    绳索已经备下,玉泠也已经去郑家报信。既然是她间接让秋娘入了此局,她决不会弃她于不顾。

    她看向琴案一侧,那里静静躺着两枚芙蓉花瓣,这意味着萧明仪只带了红莲一人前来。而沈鹤没有再袖出第三枚花瓣,则证明萧明仪并未传召白天她看见的那名武卫。

    沈鹤武功卓绝,是北镇抚司第一流的高手,但她观萧明仪姿态不像习武之人。杀鸡焉用牛刀,实在露了馅,她也可抵挡一二。

    斥责红莲自作主张后,萧明仪回过身来,步步紧逼,“本王虽欣赏朦胧之美,但姑娘总不能一整晚都如此与本王相处。春宵苦短,何不撤去屏风一叙?”

    室内灯火随着他的步幅摇曳,屏风上的倒影变得扭曲不堪。待说完最后一字,他几乎贴着那层薄薄的绢纱站立。

    秦凌羽从琴案下摸出玉泠的金簪握在手中,再将锐利的那头朝外。

    不,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屏风上的纱薄如蝉翼,近乎透明,只要他再靠近些,或者拉开它……

    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仍强装镇定道:“小王爷,时机一到,奴自会撤去屏风。但这首曲子还未完,请小王爷准允奴弹奏完它。”

    琴音再度响起,秋娘因为紧张,拨弦的手不如先时灵活,一连弹错了几个音符,好在及时圆回了调子,并不突兀。

    萧明仪伸出手指,轻轻地描画着屏风上绣花的轮廓,道:“玉泠姑娘,你可知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秦凌羽答:“《苍梧谣》。”

    这是秋娘最擅长的曲子,且名中恰好有一“梧”字。

    不知他听琴时,是否会想起沧州梧城的三十几条人命,想起因他一己之私而被强夺田舍、妻离子散的百姓,想起她母亲和历代秦家人誓死守卫的这座城池。

    “它并非姑娘当年名动临川的那一支曲子。”男人描到“夏”那一扇屏风时,有意在并蒂莲上流连,“莲开并蒂,喜结良缘。你怎么可能忘记张易呢,毕竟他可是愿意舍千金为你赎身的人。”

    “张易能做到的,本王亦能做到。听闻他赠予你的画作,你既舍不得烧毁,也不舍得转卖。只要你交出旧物,本王再无叨扰之意。”

    果不其然,他是为了证据来的。

    “小王爷,这下不谈风月的倒是你了。”秦凌羽迂回曲折了一番,“所谓爱惜旧物,不过是情之所至。不日便是……”

    正当秦凌羽思量下一步对策,四折屏风轰然向她倒去。阴影骤临,她本以为躲避不及,伸出手去格挡时,沈鹤从天而降,将那扇屏风踢了个四分五裂。

    绢纱是再柔软不过的,受了足尖巧劲,竟然沿着织造它的丝线寸寸崩裂,和木框一起破碎成数片,散落在地。

    室内帷幔纷飞,萧明仪的额角被屏风残片划开一道口子,汩汩地冒血。他下意识抬手,触及温热黏腻,竟然笑了起来。

    秦凌羽搀扶着秋娘——变故横生,妓子受了惊吓,起身时崴到了脚。

    她看着这疯子舔了口指尖上的血,戏谑般地微笑道:“镇抚使南下查案,怎么还带着个姑娘?”

    -

    鸨母在楼下接待客人,忙得脚不沾地。

    近日临川不太平,平民日子过得艰难,富户日子过得不顺心。因此,来清辉院狎妓的人愈发多了起来。

    若仅是听琴喝酒寻个消遣倒也罢了,奈何来的都是些城内有名的浪荡子,像做丝绸和茶叶生意的赵家大公子赵澜,就是这群公子哥儿中最混不吝的那一个。

    这位赵大公子不知先前在哪家吃多了花酒,骨绵筋软,得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架着方能站稳。他还带了四五个生意上的狐朋狗友来,乜斜着通红的醉眼,上来就要找玉泠。

    等她闻讯匆匆赶去,赵澜被小厮拦腰抱住,抡着拳头,险些和天井附近一桌江湖客打起来,嘴里还嚷嚷着:“乡野村夫,你们懂个屁!老子那幅……”他打了个酒嗝,“那幅画是从她相好手上重金买来的!相好死了,她也得还钱!”

    鸨母眼瞧着江湖客腰里别着刀,生怕赵澜舌头一个不顺叫人给砍了,便也好言劝道:“我的爷,小王爷今天也在,您好歹收敛着点。玉泠在陪小王爷说话,要不奴再给您找别的姑娘?”

    赵澜喝了二两梨花白,已经看不清人面了,只道有□□道脑袋尖尖的影子在前边晃悠。

    “小王爷……就算今天天王老子来了,我也要见她!”他抽了两下鼻子,道,“什么怪味儿,一股鱼腥!放开!”

    他养尊处优,日日好酒好菜地供着,虽不曾长成个肥圆的石墩,但也贴骨长着一圈厚肉。相比之下,小厮的手臂细弱得像两根麻杆,被这么一挣,当即跌坐在地。

    鸨母心情焦急,叫过一个龟公,要赶那桌江湖客走。

    请不走大佛,她还挪不动土地公吗?

    江湖客皆头戴斗笠,穿黑布衫,也没有要动作的意思,冷眼盯着赵澜,仿佛在等他先动手,再狠狠给他个教训。

    鸨母急了:“一壶茶而已,奴不收你们的钱了。你们可知他是谁?他是本地富商……”

    这时,三楼传来一声巨响。她不由得双肩一颤,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江湖客闻声而动,他们没有出门,而是跃上花楼的楼梯。

    -

    “我该叫你什么名字好呢?”

    萧明仪饶有兴致地凝着秦凌羽,不再自称“本王”,语调轻松,似是在与老友叙旧。

    沈鹤面无表情地踢开一截断木,挡住身后之人。

    见状,萧明仪拿起执壶,斟了杯酒,兀自猜测起来:“是我小瞧了。姑娘能和圣人身边咬人最疼的一条狗走在一起,不怕哪日也被他咬上一口?啧,那可真是疼啊。”

    这会儿玉泠应当到了郑家,瞿青拿到证据,定会想办法前往道观,将它们送给叶泉,再辗转至大营。

    思及此,秦凌羽平静了不少。

    但她还有一事不明。看萧明仪的反应,他似乎早就猜到他们会来这里。但自来到临川起,他们用的都是顾桢提供的假身份。

    也就是说,他们的行踪还是暴露了。

    是如何暴露的,她还没有头绪。

    互换灵魂期间,除了道观和郑家,她还去过书画铺子和集市,再有就是,她和沈鹤去施粥棚阻拦官兵与流民起冲突那日。

    “有好狗,就有恶犬。我不怕会咬人的狗,只怕这狗不叫。你戕害沧州百姓,借刀杀人,”她忽然停了一下,尔后缓缓道,“构陷辅国将军,桩桩件件,都是谋逆大罪。”

    萧明仪笑意更甚,“姑娘应当姓秦,是将军膝下唯一的女儿。虽然不知你因何故与镇抚使搭上了关系,但若你死了,将军会不会伤心呢?”

    他饮尽杯中酒,对她亮了下杯底,“若酒里有毒,我可能会直接杀了你们,现在我倒有些犹豫了呢。”

    “毒杀你,岂非太便宜了。”沈鹤道。

    萧明仪转向他,“我识人的本领不如阿姊,尽管你说话不中听,却还算忠心,不像张易那个白眼狼,听风就是雨。”

    “他受我外祖之恩,才能在这偌大临川立足,可他还是行了背叛之举,当真令人寒心。”

    “所以镇抚使,你猜阿姊看到那封通敌信件时,内心是否有过猜疑?你为阿姊沾染满手血腥,若来日鸟尽弓藏,你必将不得善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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