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萍放下茶杯，抬眼看她，道：“哦，这不要紧，最近我总睡不踏实，想来是这个缘故。”
秦凌羽略忖了片刻，追问道：“是从大当家出事那时开始的吗？”
江萍笑了。虽然杨鲤叫她一声姨，但她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只比杨鲤年长八岁，眉眼俏生生的。她瞥了眼门槛前装作浑不在意的少年，道：“或许吧。姊妹同心，阿露病了，我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散不出去，最好能将罗成武那混蛋绑起来打一顿才痛快！”
说话间，她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将手上的骨头捏得咔咔直响，然而秦凌羽仍不放心。
她是个现代人，某些古人不以为意的症状，恰恰暗示了真正的症结所在。造成手抖的原因有很多种，譬如焦虑躯体化，但江萍是行事爽朗的江湖儿女，她能将杨鲤这个刺头儿治得服服帖帖，也能将二当家罗成武怼得哑口无言，这说不过去。若从大当家杨露陷入昏睡开始她就有了手抖的症状，那两者之间，是否存在一定的关联呢？
杨鲤不编兔子窝了，拍净手上的草屑，进屋倒水喝。江家家贫，茶具都凑不出一整套，唯二的粗陶杯子给了客人，第三只杯子则是拿竹根掏制的。他不好意思拿秦凌羽的杯子喝水，又不敢去拿沈鹤面前的，只得伸向江萍用过的那只。一息之间，两只手自不同方向按住了竹根杯，道：“先别喝！”
杨鲤一愣，默默地吞了口唾沫，诚恳道：“茶凉了也能喝的，要不我再去烧一壶水？”
秦凌羽看着同样按住杯子的沈鹤，指尖往后撤了一寸，道：“大人想说什么？”
杯中涟漪归于平静，沈鹤将它向对面一推，抬眸道：“不妨由你来说，或许我们心中所想并无不同。”
“两位，这茶水有什么不对？”杨鲤不明就里道。
“那好，便由我来说。”
秦凌羽转向江萍，询问道：“江姨，大当家得了怪病后，她的事你事必躬亲，对不对？”
江萍点头，道：“我怕罗成武对阿露不利，所以她的饮食起居一直由我亲自照顾。”她顿了顿，“这有什么不对吗？”
“大当家的屋子里没有藏匿能致人昏迷的迷香或迷药，二当家送去那里的饮食也是由您亲尝确认。如此一来，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江萍越听越糊涂，罗成武那里没问题，那问题还能出在哪儿？难不成杨露觉得这世道太操|蛋，自个儿死活不肯醒过来？
杨鲤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就是口渴了想喝杯茶而已，山野之地粗制的茶叶，怎么会与他母亲的昏迷扯上关系？
秦凌羽心里也拿不准，故而先抛出了一个问题：“人每天都会重复做一件相同的事，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吗？”
杨鲤答得最快：“睡觉？”
江萍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扶额道：“吃饭？”她又摇了摇头，“不对。难道是算自己兜里还剩下几个铜子儿？”
最后，三人目光集于沈鹤一身，听他道：“是喝水吗？”
秦凌羽点点头，应道：“不错，人每天都要喝水，但大当家昏迷的症结不完全与喝水有关，而是单纯地与水有关。”
杨鲤喃喃道：“水除了喝，还能用来浇花、洗碗筷、洗……”
他突然收了声，一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幽幽移向江萍，盯得她有些不自然。少年拎起自己常年汗湿的、连江家的大黄狗都不闻的衣襟嗅了嗅，吐出两个字：“洗澡。”
杨露最爱干净了，她爱干净的劲儿就跟她爱自己的独子一样。罗成武没烧芦苇荡前，揽月湖畔有许多天然的小池，伏天炎热，她一日不洗便觉得浑身不适，每次还不忘捎上杨鲤，将他随意往某丛一人多高的青叶子里一踹，他就是不洗也得洗。
杨露的这个习惯，江萍始终记在心里，于是每天都端着热水去给女人擦洗，好让她醒来时也能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江萍呼地起身，带倒了身后钉歪了腿的凳子，惊疑道：“竟然是我害了她？！这怎么可能？”
“不，别人也知道她的这个习惯，谁都有机会做手脚。”沈鹤道，“江娘子，你平时都去哪里打水？”
江萍定了定神，答：“在后海，那里有一口井。”
-
后海有一眼天然泉水，因为井口砌在山腰，水寨里的人都不愿意舍近求远去那里挑水。但江萍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且泉水比近岸的湖水干净，便每天去泉眼挑一桶水给杨露用。
泉眼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口井打得不深，从上往下看，能看见荡漾着白色泡沫的泉水。
江萍娴熟地将木桶沉下去，手腕一沉一提，拎了满满一桶水上来。杨鲤看着桶内清澈见底的山泉，疑惑道：“泉水是活水，若当真有人在里面下了药，如何保证每一次打上来的水里都有能致人昏迷的药物？”
林中静悄悄的，嶙峋石壁下，除了人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两声鸟鸣，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系统：【宿主，您不觉得这里有些太安静了吗？】
秦凌羽：【是有一点。按理来说，这种水源附近应该栖居着很多动物才对。】
系统：【这正是问题所在。人的味觉和嗅觉不如动物灵敏，故而难以察觉这眼泉的异样。所以，泉水依然有问题。】
这是一股自山体深处冒出的泉水，源头在他们面前这堵坚不可摧的石壁后，不可能有人费心炸山下药，更何况如此一来，发出的动静会惊动山脚的居民。
秦凌羽扒着井沿向下望去，看见水中荡漾着的倒影。一点微末的天光穿过林叶间的缝隙，投在湿滑的井壁上，为灰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温暖。
这口井有问题。
山中植被茂密，时有雨水，空气潮湿，为何井壁上没有苔藓？这不符合常理。
“会不会有人将药抹在了井壁上？”她站直身子，“泉水涌出的位置，离井口还有不足一丈的距离，但石壁上竟然没有长苔藓。”
江萍这才发觉不对，忙探头向下望去，只见凹凸不平的井壁上一点绿痕也无，心中一寒，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是否真的有人如此下药，还得验过再说。”沈鹤用指节敲了敲井沿，“井口不大，成年男子无法通过，若要为之，定会借助工具。”
杨鲤蓦地被男人握住手腕，指尖悬停在水桶上方，“不要轻易尝试，如果我没猜错，这眼泉里应当被人下了麻沸散。”
江萍将杨鲤猎到的那只兔子从口袋中提溜出来，让它喝了少许桶里的清水，过了片刻，又将它放在地下。在家时，这兔子能蹦能跳，眼下却蔫蔫的，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证明水确实有问题。
江萍看着兔子，转向沈鹤，“是我疏忽大意了。若歹人用的是麻沸散，内服与外敷，药力一强一弱，却都能致人四肢麻痹。”
“别鹤山没有出产曼陀罗的记载，”沈鹤道，“要获得此物，须在向阳的山坡上种植，所以罗成武采用的，未必是曼陀罗。”
“会不会是倭寇？”秦凌羽道，“军中常备麻醉药物，以便医治伤兵。罗成武与倭寇已经达成合作，对方要借水寨藏兵，如果他开口索要此物，想来倭寇不会不给。”
杨鲤从江萍手里接过兔子，朝自己怀里一揣，道：“我那好叔父绝对不会亲自前来下药，而且也不会天天来此地。可恨那东瀛人老奸巨猾，处处紧逼，如今又烧了芦苇荡……”
秦凌羽环顾四周地形，山腰植被茂密，间或有嶙峋怪石，多藏身之处，于是心生一计，“二当家不会亲自动手，我们也无法直接和他们撕破脸，但可以先捉住负责下药的人。”
-
月上枝头，林间有虫蛉鸣叫，夹杂着树叶破裂的声音。远处小径上，树丛被一只手分拨到两侧，露出一道模糊的身影。来人手中握着一条细长的事物，确认周遭无人后，方走上前去，将那事物探入井中，搅动了数下。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他猛地回头，依然空无一人，便继续摆弄着长棍。井水冒出一串串气泡，不知何时，另一道身影悄悄从他背后闪出，原本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变成了两道。
来人手一哆嗦，长棍掉入井中，他抬腿就向鬼魅般的影子踹去，不料那人身法极快，向侧边一闪，轻易躲过了这一击。顷刻间高下立辨，那人绕至他身侧，一条腿搭在他右肩上，另一条腿轻捷地一绕，将他反剪在身下，冷冷道：“你刚才在井中放了什么？”
被压在身下的人领教过他的厉害，结合这几日在寨中的听闻，猜到他的身份，抱着脑袋，求饶道：“大人开恩，是二当家指使我这么做的！”
秦凌羽和杨鲤从一块大石后走出，沈鹤拎着男人的后襟，迫使他站了起来。迎着月色，杨鲤看清了他的脸，惊讶道：“王叔，怎么是你？”
秦凌羽略忖了片刻，追问道：“是从大当家出事那时开始的吗？”
江萍笑了。虽然杨鲤叫她一声姨，但她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人，只比杨鲤年长八岁，眉眼俏生生的。她瞥了眼门槛前装作浑不在意的少年，道：“或许吧。姊妹同心，阿露病了，我心里憋着一股子气散不出去，最好能将罗成武那混蛋绑起来打一顿才痛快！”
说话间，她为了表示自己没有大碍，将手上的骨头捏得咔咔直响，然而秦凌羽仍不放心。
她是个现代人，某些古人不以为意的症状，恰恰暗示了真正的症结所在。造成手抖的原因有很多种，譬如焦虑躯体化，但江萍是行事爽朗的江湖儿女，她能将杨鲤这个刺头儿治得服服帖帖，也能将二当家罗成武怼得哑口无言，这说不过去。若从大当家杨露陷入昏睡开始她就有了手抖的症状，那两者之间，是否存在一定的关联呢？
杨鲤不编兔子窝了，拍净手上的草屑，进屋倒水喝。江家家贫，茶具都凑不出一整套，唯二的粗陶杯子给了客人，第三只杯子则是拿竹根掏制的。他不好意思拿秦凌羽的杯子喝水，又不敢去拿沈鹤面前的，只得伸向江萍用过的那只。一息之间，两只手自不同方向按住了竹根杯，道：“先别喝！”
杨鲤一愣，默默地吞了口唾沫，诚恳道：“茶凉了也能喝的，要不我再去烧一壶水？”
秦凌羽看着同样按住杯子的沈鹤，指尖往后撤了一寸，道：“大人想说什么？”
杯中涟漪归于平静，沈鹤将它向对面一推，抬眸道：“不妨由你来说，或许我们心中所想并无不同。”
“两位，这茶水有什么不对？”杨鲤不明就里道。
“那好，便由我来说。”
秦凌羽转向江萍，询问道：“江姨，大当家得了怪病后，她的事你事必躬亲，对不对？”
江萍点头，道：“我怕罗成武对阿露不利，所以她的饮食起居一直由我亲自照顾。”她顿了顿，“这有什么不对吗？”
“大当家的屋子里没有藏匿能致人昏迷的迷香或迷药，二当家送去那里的饮食也是由您亲尝确认。如此一来，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江萍越听越糊涂，罗成武那里没问题，那问题还能出在哪儿？难不成杨露觉得这世道太操|蛋，自个儿死活不肯醒过来？
杨鲤的反应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就是口渴了想喝杯茶而已，山野之地粗制的茶叶，怎么会与他母亲的昏迷扯上关系？
秦凌羽心里也拿不准，故而先抛出了一个问题：“人每天都会重复做一件相同的事，你们知道是什么事吗？”
杨鲤答得最快：“睡觉？”
江萍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扶额道：“吃饭？”她又摇了摇头，“不对。难道是算自己兜里还剩下几个铜子儿？”
最后，三人目光集于沈鹤一身，听他道：“是喝水吗？”
秦凌羽点点头，应道：“不错，人每天都要喝水，但大当家昏迷的症结不完全与喝水有关，而是单纯地与水有关。”
杨鲤喃喃道：“水除了喝，还能用来浇花、洗碗筷、洗……”
他突然收了声，一双黑得发亮的瞳仁幽幽移向江萍，盯得她有些不自然。少年拎起自己常年汗湿的、连江家的大黄狗都不闻的衣襟嗅了嗅，吐出两个字：“洗澡。”
杨露最爱干净了，她爱干净的劲儿就跟她爱自己的独子一样。罗成武没烧芦苇荡前，揽月湖畔有许多天然的小池，伏天炎热，她一日不洗便觉得浑身不适，每次还不忘捎上杨鲤，将他随意往某丛一人多高的青叶子里一踹，他就是不洗也得洗。
杨露的这个习惯，江萍始终记在心里，于是每天都端着热水去给女人擦洗，好让她醒来时也能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江萍呼地起身，带倒了身后钉歪了腿的凳子，惊疑道：“竟然是我害了她？！这怎么可能？”
“不，别人也知道她的这个习惯，谁都有机会做手脚。”沈鹤道，“江娘子，你平时都去哪里打水？”
江萍定了定神，答：“在后海，那里有一口井。”
-
后海有一眼天然泉水，因为井口砌在山腰，水寨里的人都不愿意舍近求远去那里挑水。但江萍是个闲不下来的人，且泉水比近岸的湖水干净，便每天去泉眼挑一桶水给杨露用。
泉眼边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这口井打得不深，从上往下看，能看见荡漾着白色泡沫的泉水。
江萍娴熟地将木桶沉下去，手腕一沉一提，拎了满满一桶水上来。杨鲤看着桶内清澈见底的山泉，疑惑道：“泉水是活水，若当真有人在里面下了药，如何保证每一次打上来的水里都有能致人昏迷的药物？”
林中静悄悄的，嶙峋石壁下，除了人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两声鸟鸣，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系统：【宿主，您不觉得这里有些太安静了吗？】
秦凌羽：【是有一点。按理来说，这种水源附近应该栖居着很多动物才对。】
系统：【这正是问题所在。人的味觉和嗅觉不如动物灵敏，故而难以察觉这眼泉的异样。所以，泉水依然有问题。】
这是一股自山体深处冒出的泉水，源头在他们面前这堵坚不可摧的石壁后，不可能有人费心炸山下药，更何况如此一来，发出的动静会惊动山脚的居民。
秦凌羽扒着井沿向下望去，看见水中荡漾着的倒影。一点微末的天光穿过林叶间的缝隙，投在湿滑的井壁上，为灰暗的世界带来一抹温暖。
这口井有问题。
山中植被茂密，时有雨水，空气潮湿，为何井壁上没有苔藓？这不符合常理。
“会不会有人将药抹在了井壁上？”她站直身子，“泉水涌出的位置，离井口还有不足一丈的距离，但石壁上竟然没有长苔藓。”
江萍这才发觉不对，忙探头向下望去，只见凹凸不平的井壁上一点绿痕也无，心中一寒，不由向后退了半步。
“是否真的有人如此下药，还得验过再说。”沈鹤用指节敲了敲井沿，“井口不大，成年男子无法通过，若要为之，定会借助工具。”
杨鲤蓦地被男人握住手腕，指尖悬停在水桶上方，“不要轻易尝试，如果我没猜错，这眼泉里应当被人下了麻沸散。”
江萍将杨鲤猎到的那只兔子从口袋中提溜出来，让它喝了少许桶里的清水，过了片刻，又将它放在地下。在家时，这兔子能蹦能跳，眼下却蔫蔫的，一副没有精神的样子，证明水确实有问题。
江萍看着兔子，转向沈鹤，“是我疏忽大意了。若歹人用的是麻沸散，内服与外敷，药力一强一弱，却都能致人四肢麻痹。”
“别鹤山没有出产曼陀罗的记载，”沈鹤道，“要获得此物，须在向阳的山坡上种植，所以罗成武采用的，未必是曼陀罗。”
“会不会是倭寇？”秦凌羽道，“军中常备麻醉药物，以便医治伤兵。罗成武与倭寇已经达成合作，对方要借水寨藏兵，如果他开口索要此物，想来倭寇不会不给。”
杨鲤从江萍手里接过兔子，朝自己怀里一揣，道：“我那好叔父绝对不会亲自前来下药，而且也不会天天来此地。可恨那东瀛人老奸巨猾，处处紧逼，如今又烧了芦苇荡……”
秦凌羽环顾四周地形，山腰植被茂密，间或有嶙峋怪石，多藏身之处，于是心生一计，“二当家不会亲自动手，我们也无法直接和他们撕破脸，但可以先捉住负责下药的人。”
-
月上枝头，林间有虫蛉鸣叫，夹杂着树叶破裂的声音。远处小径上，树丛被一只手分拨到两侧，露出一道模糊的身影。来人手中握着一条细长的事物，确认周遭无人后，方走上前去，将那事物探入井中，搅动了数下。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他猛地回头，依然空无一人，便继续摆弄着长棍。井水冒出一串串气泡，不知何时，另一道身影悄悄从他背后闪出，原本重叠在一起的影子变成了两道。
来人手一哆嗦，长棍掉入井中，他抬腿就向鬼魅般的影子踹去，不料那人身法极快，向侧边一闪，轻易躲过了这一击。顷刻间高下立辨，那人绕至他身侧，一条腿搭在他右肩上，另一条腿轻捷地一绕，将他反剪在身下，冷冷道：“你刚才在井中放了什么？”
被压在身下的人领教过他的厉害，结合这几日在寨中的听闻，猜到他的身份，抱着脑袋，求饶道：“大人开恩，是二当家指使我这么做的！”
秦凌羽和杨鲤从一块大石后走出，沈鹤拎着男人的后襟，迫使他站了起来。迎着月色，杨鲤看清了他的脸，惊讶道：“王叔，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