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里哗啦的水声让苏思懿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模糊不清。

    余笙看着她背影:“什么?”

    苏思懿关上水龙头,甩干手上的水珠,抽出两张纸,慢条斯理地白嫩的手上。

    雪白的纸被揉作一团,扔进垃圾桶。

    苏思懿盯住余笙的眼睛,重复一遍:“我说,你和他不适合。”

    “你知道他家里什么情况吗?”

    像周家那个地位阶层的家族,政商两界都有涉猎,关系错综复杂,更讲究门当户对,不可能放任子女自由恋爱。

    苏思懿不过到勉强入了周父的眼,能上桌吃饭的地步。

    她余笙又算什么。

    余笙静默站在原地,光滑的地板倒映出浅灰色的影子。

    天花板上白炽灯的光折射进她的瞳孔,暗潮在海面上翻涌,凝聚成漩涡。

    风暴散去。

    “我知道。”

    余笙的回答令苏思懿始料未及,她错愕地站在原地。

    周衍当真什么都跟她说了。

    “对不起,我先出去了。”余笙拧开卫生间的门,跌跌撞撞地穿过细长的走廊,越过包厢门。

    大厅里四处飘散着火锅的热气,人声嘈杂。

    余笙路过接待台的时候,想起件事,唤过服务员:“二号包厢,能结下帐吗?”

    她今天来之前就打算好,请他和他的朋友吃饭。

    服务员惊讶道:“你们吃完了吗?”

    明明刚才里面的客人还要求加了份牛肉丸。

    “我刷卡可以吗?”余笙的脑袋里有震耳欲聋的响声,隐隐伴随着人的笑声。

    服务员觉得眼前的客人举止古怪,但也没多问,拿出pos机和账单,让余笙刷了卡。

    签字的时候,余笙的手一抖,木制的笔杆接触到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像有人在拿着木膀子在敲报时。

    一把巨斧把眼前的画面劈开,中间漏出黑压压的洞口,金属器械表面泛着冷冰冰的光。

    余笙转身冲出去,顺着路一直跑,天空里又下起她最讨厌的雨。

    黑色的兰博基尼停在不远处,余笙扒住车门把手,手指慢慢缩紧。

    她没有车钥匙。

    余笙狠狠地敲了两下玻璃,冰冷的车身无动于衷地停在那儿。

    透过车窗,她的兔子耸拉两只长长的耳朵,毫无声息地躺在副驾驶的皮革座位上。

    *

    苏思懿站在包厢门口,握紧手机,来回踱步。

    过很久,才忐忑地打开包厢的门,却意外发现余笙不在里面。

    周衍望见她背后空无一人,眼眸一沉:“她人呢?”

    “余笙吗?她没回来吗?”苏思懿装作惊讶,“刚刚我洗手的时候,她说先走了,我还以为她先回来了。”

    大张瞅眼窗外:“那小余去哪儿了?外面还下雨呢。”

    周衍嗖地一下站起来,大腿碰在桌沿,震翻茶杯,青绿色的茶水四溢。

    他抓起手机,冲出去。

    大张赶紧拿起餐巾纸,吸干茶水:"三哥又是犯什么抽?"

    宋成致淡笑一声,转头看向苏思懿。

    他平时吊儿郎当的样子全无,苏思懿被盯得心惶惶。

    “致哥...”她试图为自己辩解。

    “别叫我致哥。苏思懿,今天让你来全看以前的情分。但你也知道,那个时候我们也没熟到那种程度。我个大老爷们,不懂你们女生那些背后的小动作。”宋成致打断她,“但你最好是期望余笙没事。”

    苏思懿后悔地咬着嘴唇,眼泪几乎在边缘打转,她斜看着宋成致的脸色也很差。

    目光越过余笙刚才坐的位置,桌上多了一个新碗,堆着牛肉丸。

    *

    周衍冲到门口,抓住接待台旁边扫地的服务员:“刚刚有没有一个女生,金发,穿的白色羽绒服。”

    “有有有。”服务员对那头白金色的长发印象深刻,“她刚结完账走了。”

    “往哪边走了?”周衍声音急切。

    服务员往门外指了个方向。

    周衍一边跑,一边拿出手机拨通余笙的电话。

    没人接通。他的心越来越沉,快要落入谷底。

    远远地,周衍听见熟悉的铃声,是一首很活泼的外国儿歌。

    他放下手机,跑向之前停车的方向,看见余笙半蹲在地上,头埋在膝盖里。

    一道Z字形的闪电在天空中闪灭,雷声轰然爆响。

    余笙手机里的儿歌还在放着。

    Schni Schna Schnappi Schnappi Schnapp.

    雨点密集得砸在地上,不惜自身撞得粉碎。

    周衍清晰地听见余笙的呜咽,她的脊椎弯曲得厉害,就像一只失去爬行能力的蜗牛。

    余笙只觉得冷,自己彷佛回到四年前的纽约,倒在柏油马路上,周围的人尖叫着一拥而上。

    电话铃声,对讲机的电流声,救护车的鸣笛声...

    医护人员轻轻拍着她的脸,嘴巴一张一和,但她什么都听不见,只能感受雨点冷冷打在脸上。

    一阵温热忽然覆上余笙还抓着车门的手。

    余笙不得已调转姿势,被人抱起来。

    她抓着周衍胸口前的衣服,止不住地哆嗦。

    余笙身高一米七,但这会儿在他怀里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刚出生的婴儿。

    周衍腾出抵在她背后的手,拉开车门,将余笙放进去。

    他退出半个身位,余笙抓住他的小臂,圆润的指甲嵌进有力的肌肉。

    周衍垂眸,看见少女目光呆滞,受了惊,牙齿上下打架。

    应该说几句话安慰她,但他不是宋成致那样能说能说会道的人。

    另一只扶着车门的手用力到发白,雨水流进指缝。

    沉默很久。

    “乖,马上回家了。”他摸摸她的头,余光瞥见被挤到座位夹缝的玩偶,他拿起那只兔子,塞她怀里。

    余笙摸到阿贝贝,慢慢从噩梦中醒来,认清现实,前倾过身子抽了张纸,擦干净脸上的雨水。

    脱下羽绒服,加拿大鹅的面料防水性能好,淋了那么会儿雨,里面的毛衣还是干的。

    内衬的口袋里装着巴掌大的记事本和一支圆珠笔。

    借着黯淡的光,余笙翻开新的一页,笔珠在纸上滚了几圈,断断续续画出几个点,又连成线。

    终于,余笙颤抖着写下一个字。

    冂土口。

    周。

    周衍坐进驾驶位,视线偏向余笙,她的长发完全挡住了怀里的动作。

    他听见笔尖被收起的咯哒声。

    余笙收起记事本,搂着羽绒服,浑身发抖。

    周衍把座椅加热功能开到最大。

    一路上两个人沉默,车灯刺破厚厚的雨幕。

    刚到地下车库,周衍熄灭引擎。

    余笙转头对他说:“你去楼下买饭。”

    周衍皱了皱眉,想拒绝。

    但余笙的眼神明朗又坚定,不容置疑的命令。

    她看起来状态已经恢复过来。

    “行。”

    雨越下越大,他没有穿上外套,淋着雨到餐厅门口。

    临近晚上十点,餐厅里的食客所剩无几。

    胖老太太看见短发湿透的周衍,赶紧递给他一条毛巾。

    周衍只是简单地擦拭了下脸上的水珠,地报出余笙最经常点的那个套餐。

    胖老太太为难:“没有羊排了,每天限量供应,今天已经卖完了。”

    “她平时还会点什么?”

    厨房里没剩主食的食材,胖老太太想到个点子:“Tarte Tatin可以吗?Elise每次都点的甜点。”

    周衍点头后,老太太搓着围裙钻进厨房。

    一阵手机铃声响起,他看一眼是宋成致,毫不犹豫地挂断。

    二十分钟后,精致的食盒被交到周衍手里。

    这家餐厅实际上不做外带,但余笙在这对老夫妻眼里像半个孙女,她有一套专属的外带饭盒。

    周衍带着食盒,冲向公寓楼。

    隐隐有种不安,如同身后怎么也甩不掉的雨水。

    打开门,客厅里空无一人。

    踏进去两步,周衍看向右边的厨房,饭盒掉落在地上。

    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上一片狼藉,能碎的东西全碎了。

    从零碎的图案却能分辨出是余笙前不久才带回来的那套新餐具,

    白色陶瓷的边缘染着红色的痕迹。

    书房里有汹涌昂扬的琴声。。

    克西姆·姆尔维察的《克罗地亚狂想曲》

    余笙对他的第三个要求。

    不要进书房。

    但现在周衍完全将这个叮嘱抛之脑后,他顾不上躺在地上的饭盒,冲到书房门前,用力砸门。

    “余笙——”

    回应他的只有无休止的旋律。

    两个人同住一个多月,余笙从来没有出现这个情况。

    她在家的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书房,叫名字不会有回应,但一定会很快来开门。

    周衍的手握上门把,过两秒,他下定决心。

    用力一拧,才发现门根本没锁。

    房间里很暗,只有书桌上的一盏灯,亮度很低。

    窗外雷雨交加,惊雷响彻天际。

    一道闪电划在空中,仿佛要把这座城市劈成两半。借着一阵白光,周衍看到他一生中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余笙光脚站在木地板上,周边还有赤褐色的痕迹。与正常拉琴不同,始终昂着头,以一种很奇怪的姿势架着小提琴。

    她像昆汀导演电影里的演员,左手在琴弦上快速挪动,白色的弦线已经被染红,右手拉着琴弓反复来回。

    她眼神空洞,如同八音盒上没有生命的发条魔灵,只会随着音乐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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