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诊断余笙是胃粘膜受损导致的反酸呕吐,不需要住院,吃点药回家养一阵就好了。

    亮敞的大厅人很多,一顿嘈杂,余笙拉着周衍的衣角,跟着他去窗口取药。

    从医院出来,周衍的脸色并没有好上几分,糟糕的情绪似乎从一个点流向了另一个点。

    “你在车上等我一会儿,我去买个东西。”

    周衍再回来的时候,语气恢复如常。他递给余笙一个纸袋,里面有几包像果冻包装一样的婴儿水果泥。

    医生嘱咐的,余笙一周内最好吃流食。

    余笙盯着水果泥外包装上五彩斑斓的卡通形象,胃还隐隐作痛,这种痛意让她的大脑保持着清醒,也让她觉察到了周衍身上微弱的不对劲。

    他收敛得很好,但余笙还是发现了。

    “你有点累。”余笙转过头,望进周衍的眼眸。

    那双桃花眼里有转瞬即逝的错愕,随即眼角拉长,他笑得很轻:“没有。”

    说完,周衍发动车。

    夜晚的上京在柔和的路灯下显得迷人而神秘。高楼大厦的玻璃反射着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勾勒出错综复杂的光影。

    一路上,余笙很安静。周衍开车时,听见她手机里传来那几个熟悉的猫meme的配乐。

    车开进小区的停车场停稳,周衍刚解锁车门,突然听见旁边余笙拔高音量。

    “你就是很累。”但不到一分钟她的气焰又消下去,像在自言自语,“照顾人特别累,对不对?”

    这一刻。余笙仿佛被触发了机关,她重新低下头,嘴里却滔滔不绝起来。

    “应该是照顾我特别累。”

    “我经常生病,发脾气,做什么事都要人提醒。”

    “…”

    “所以我才会被送去英国,送去伦敦就不用管了。在纽约也不用管,在重症监护室里也不用管,反正死不掉的。”

    “余笙——”

    最后一句话给了他当头一棒,浑身血液开始逆流。

    周衍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他开口止住她接下来的话。

    余笙听到自己的名字,如梦初醒地哆嗦下,腹部还有轻微的疼,她分不清是那块陈年旧伤还是胃带来的。

    她看见大块大块的黑,如城市夜空上的墨水,但慢慢地,周衍冷倦的脸逐渐在眼前清晰起来。

    车里的暖气很足,余笙的后背渗出汗。

    这一刻,她在很多个猫meme视频下看到的评论留言开始具象化。她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地失控,为了一件小事纠缠不休,把痛苦投射给他人。

    过了很久,余笙蠕动嘴唇,像是吹泡泡一样飘出心里话:“周三,我们还是算了吧。”

    她不要成为自己最讨厌的那类人。

    余笙想下车,却发现周衍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落了锁,她扳不开车门。

    那一双桃花眼凝视着她。

    周衍:“你刚刚看了什么?”

    从余笙提高音量的第一秒,他就知道她的躁狂发作了。

    周衍一直记录着余笙的情绪变化,从伦敦就开始了,余笙有时候会无缘无故地进入轻躁期,但这种时候她只会比平常略显兴奋,花更多的时间练琴或者打游戏,或者无关紧要地挑刺。

    但如果是更严重的躁狂症状,那一定是有导火索的,就像在伦敦他带她出去聚餐的那次。

    余笙的嘴像是被贴了胶带,无从说起。

    周衍俯身靠近她,抽走了她手里的手机,屏幕还处于解锁状态,上面还是猫meme的视频,

    他往下翻看几条,和可爱的小猫动画正好相反,这是一个同样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博主的生活记录,那些生活中难以承受的稀碎瞬间被滑稽的表情和欢乐的配乐掩盖了。

    周衍表情平静,问道:“你一直都在看这个吗?”

    余笙避开和他对视,头垂下去。

    “为什么?”

    他的语气像在征询她同意一般温和,但偏偏带着一种不容置否的魔力,要迫使她只能回答他的问题。

    余笙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他们分手了。”

    余笙关注了这个猫meme博主很久,她也是双相患者,每一条视频余笙都会点赞投币。

    最新的一条视频里,博主宣布了和男友分手的消息,留下一句话「离开并不可耻,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情绪。祝他前程似锦。」

    周衍同时瞥到了评论区的留言,统一的劝退口吻。

    「我也是双相,建议是不要和双相患者谈恋爱。」

    「前任和博主一样也是双相,在一起六年,最后还是分了,这种病治愈不了,像单方面在消耗另一半。看博主的视频很有感触,祝好。」

    「吊着一口气活着,也许哪天就悄无声息地死掉了。」

    …

    周衍关上屏幕,把手机还给缩在座椅上的余笙。她犹如犯了错的小孩,始终别着头。

    “余笙,你转过来,看我。”

    余笙咬着下嘴唇,拼命摇头,她好似站在悬崖边,下一刻随时有可能坠落。

    周衍叹气,耐心地哄她:“我没有生气,也没有累。”

    他伸手揉了下眉心,又无奈道:“好吧,可能是有点生气…”

    余笙转过头,像小动物一样目光可怜又警惕地看着他,她的手还扣在门把手上。

    “不过不是生你的气,是在气我自己。”

    “没把你照顾好,昨天晚上很晚才找到你,今天你又进医院了。”

    余笙缓慢地,僵硬地松开了手,鼻子里涌起一阵酸意,将呼吸的通道也堵住了。

    周衍说得很慢,尽可能让她听进去。

    “笙笙,我以前差点成为一名医生,想找个心理专业领域的同行打听点事并不难。”他顿住,声音放得更柔和,“你想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世界上有很多人都患有长期疾病,他们一样需要每天吃药或者打针,但并不妨碍他们中的大多数过得很好。你在去年在伦敦的时候就做得很好,不是吗?你十一月和十二月都有在好好吃药。”

    余笙手指绞在一起,好好吃药不是她的功劳,是他的。没有人提醒的话,她是记不住的。

    周衍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

    “余笙,你自己都没意识到,你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一直在努力斗争。”

    周衍的每一个字都像钉在心墙上的钉子。

    余笙捂住嘴,崩溃地大哭起来。

    那些躲藏在脊椎和肋骨里的彷徨,怀疑,迷茫在刹那间无处可逃,汇聚成溪流,混合在泪水里从身体里奔涌而出。

    余笙调整呼吸,抽泣着说:“我是个特别胆小的人。”

    周衍无声地笑了笑,他又何尝不是呢。

    他在脑子里演绎了上千遍如何要向她解释那场在纽约发生的事故,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方式。

    严格意义上,他也是刽子手之一。如果四年前他听从了同事的絮叨,去病房里看过一眼,两个人的命运或许都走向另一个方向。

    她不用再吃那么多苦。

    “余笙,被爱会让一个人变得勇敢。”

    周衍没有说出完下一句,去爱一个人也是。

    “我很想爱你。”他认真地,长久地注视着她,“但你一直没有给我机会。”

    余笙看着自己的脚尖:“你上次说过了。”

    “那我这次再说一遍。”周衍抽过搭在椅背上的围巾,慢条斯理地系在余笙的脖子上,“我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在伦敦的时候你应该就知道了。我和以前医院的同事咨询过你的问题,也读过相关的书,我也一直在尝试理解你。”

    类似的话,余笙从陆姗央那儿也听过。

    陪伴者的情绪至关重要。但这太过于遥远。

    她不相信世界上有人会无条件地,小心翼翼地陪她去对抗病情,研究每一次情绪波动,寻找合适的相处模式。

    连将她带到这个世界的血浓于水的至亲都做不到。

    围巾到了最后一圈,周衍收回手,和余笙对视。

    “所以现在,你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余笙挤出一个难看的笑脸,第一次叫他全名:“周衍,和我在一起会很累。”

    “你也会很累,双相患者需要比其他人付出更多力气去接受一段亲密关系。”周衍重新解锁车门,“所以我们才要一起努力。”

    他下车走到另一边打开副驾驶的门,把装着药盒的塑料袋套在余笙手上,背过身留给她一个背影:“走吧,回家。”

    余笙将手圈在他脖子上,宽阔的背部像一张防跌落的网,兜住了她整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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