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慢慢坐起身来,她的思绪如同一只被困在迷宫中的飞鸟,不断地盘旋、探寻着出路。随着思维发散她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犹如波浪一般的丝绸褶皱上,极力回忆着自己曾透过纸张文字观摩过的那些性格迥异的人物。

    多弗朗明哥,自黑暗中滋生的恶之花。从贵族的云端跌落至泥沼,与其说他的灵魂被仇恨与不甘吞噬,不如说巨大的落差放大了他对这个世界的恶意——那种因傲慢孕育的天真的残忍。曾经的高贵出身使他对众生有着刻入骨髓的蔑视,即便沦为过街老鼠,这份傲慢也未曾消逝,反而在黑暗中扭曲成更为狰狞的模样。

    是的,想要理解多弗朗明哥必须先理解他天龙人的身份。在天龙人的认知中,他们是创世神遗留人间的高贵血脉,除他们以外的所有生物都是可供神明支配的消遣品。当然天龙人之间也不是完全平等的,五老星就高于普通天龙人,但总的来说天龙人社会中的“人权”只面向天龙人。

    也就是说,在幼年多弗朗明哥的价值体系中,父母和弟弟是和他同级的人类,而其他人是类似“猴子”的低级生物。突然有一天,他的父亲宣传自己是一只猴子,不仅非要拉着他们一起在热带雨林生活,还害得他们的母亲染病逝世,自己兄弟二人也差点被猴子烧死。身为人类的多弗朗明哥怎么能认可自己是猴子的后代呢?于是他选择杀了父亲,杀了这个将他拖累至此的精神病人。

    他将父亲的首级带回了玛丽乔亚,但是那些人类居然也说他是猴子,他就该回到热带雨林,不配生活在文明的城市里。

    他当然不会认同这一点,但全世界都说他和他的父亲一样是精神病患,说他们不能够被社会所容纳,于是多弗朗明哥的价值体系崩塌,他开始否定所有人,把他拉入深渊的父亲该死,企图烧死他的猴子该死,盖章他是精神病患的天龙人也该死。

    没错,多弗朗明哥是一个极度自恋的人,他的心从来没有什么地方是留给爱的,他对家族成员的袒护源于对自己所构建的黑暗王国的捍卫,他不容许任何人破坏他仅存的尊严。以托雷波尔为首的众人认可着他的高贵,他们称他为拥有王者资质的天定之人,从那一刻起他重新构筑了自我,他是超越平民、超越天龙人的海上霸主,唯有认可这一点的人可以在他的国生存,而他也不吝啬给予他的国民他所认知的“爱”——财富、珍馐、仆从。

    也因此罗西南迪的背叛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他居然发自内心地认可自己是一只猴子,并且从猴子的生活中感受到了幸福。尤其这个人,是他同父同母的血亲。

    很好,费尔清醒多了——与她的价值观完全无法兼容,给这种疯子打工还不如给腐朽的世界政府打工呢,最起码人家的枝叶还是新鲜的。

    果然这种纯粹得像是艺术品一样的反派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充满魅力啊。

    费尔首先放弃了把多弗朗明哥作为突破口,

    然后她把目光转向了他的弟弟,罗西南迪,那颗主动藏匿黑暗中的棋子。

    他完全是多弗朗明哥的反面,轻而易举地接受了“平等、正义、善良”的普世价值观。他是一个同情心和责任感都无比强烈的人,从他主动选择卧底堂吉诃德家便能看出这一点。他同情罗的遭遇,不认可天龙人的尊贵,所以在罗说出自己的隐名时,即使暴露自己的能力他也要提醒罗不得向多弗朗明哥暴露“D”的信息。

    多弗朗明哥厌恶“D”。他想要搅乱这个被天龙人控制的世界只是因为天龙人不认同他的高贵,但他对于“平等”与“解放”的厌恶是深入骨髓的,正是这种天真的理念招致了他半生的灾祸。

    尽管善良,但罗西南迪是一个有分寸的人。他同情罗的遭遇,但并没有在一开始就暴露自己的立场。

    是什么推动他哪怕放弃任务也要救治罗呢?

    费尔靠在床头静静地思考。

    大概,在他救赎罗之前,是罗先救赎了他。

    本应内心一片荒芜的少年居然选择了保守秘密,被世界以残酷的恶意相待仍能留存微末的良善,或许那一刻罗西南迪从他身上看到了哥哥的另一种可能性,又或许他那悬浮的慈悲的坚守终于落到了实处——人类是值得被爱的,父亲的理念没有错,害死母亲的并不是他们对人类的爱,而是天龙人留给人类的恶。

    真是温柔啊,罗西南迪先生,你哥哥的温柔都长在你身上了吗?!

    善良但又负有卧底任务的他大概会默许她的行动,并适当地给予遮掩,至于能不能争取到更多援助只能看她自己了。

    baby 5是一个无法拒绝他人请求的女孩,但她能想到这一点多弗朗明哥也能想到,更何况baby5身边有巴法罗跟着,她必须要巧妙利用她的性格弱点。

    至于罗,费尔第二个就排除了他——一个对世界政府充满敌意的人怎么可能会帮助她呢。

    与此同时多弗朗明哥正端坐在船长室,他的手心握着维尔戈刚刚传来的情报——费尔,弗雷凡斯事件幸存者。

    呵。

    一根青筋攀上多弗朗明哥的额头,他忽然觉得胸口怒火中烧,或许是气极反笑,他嘴角不自觉咧开一个夸张的弧度。后颈微微抬起靠在身后的靠椅上,昏黄的灯光投在他的脸颊些许发烫,血红墨镜下他的神色不辨喜怒。

    白色城镇弗雷凡斯。

    明明是世界政府的受害者,却选择加入了海军。

    “多弗朗明哥,罗西南迪,有我这样的父亲真是抱歉。”

    那个男人的笑脸突然浮上心头。

    “我爱着你们哟。”

    “砰——”桌上的酒杯被打碎。

    愚蠢的、荒谬的、令人作呕的。

    他改主意了,要如何驯服这只猎鹰。

    炽热的阳光无情地烘烤着甲板,被活捉的海军士兵像被丢弃的破布娃娃一样瘫倒在那里。他们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张合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干渴的呜咽声,皮肤被晒得通红,而后转为一种触目惊心的焦黑。

    像是坐在观众席上欣赏求生电影般沉浸又抽离,此刻费尔如同未曾拧动发条的玩偶,浑身僵硬地站在阳光中与她的同僚们对视。

    费尔并不认识他们,大概是哪个倒霉的支部在海域巡逻时遇见了堂吉诃德家族的船只。但他们是出于善良正直的理由投身战斗,这些人与她之前杀过的海贼不一样。

    她终于要直面这个现实了,她与多弗朗明哥的立场对立,温水煮青蛙的驯服游戏结束。

    事件的始作俑者嬉笑着站在一旁,他的眼神中满是冷漠与戏谑,仿佛在欣赏一场精心准备的表演。他双手抱胸,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周围的家族成员们也都围聚过来,眼神中带着麻木与冷酷,他们早已习惯了首领这种肆意玩弄生命的手段。

    “呐呐,多弗,不直接杀了他们吗?不过这样也很有意思呢。”托雷波尔一边嬉笑一边凑近观赏着士兵们的惨状。

    “是啊,很有意思,”他慢条斯理地给手上的左轮手枪装满子弹,目光逡巡了一周随后锁定了费尔,嘴角咧开一个满溢兴奋与挑衅的弧度。

    “一命换一命,费尔军士,”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摇摇晃晃来到费尔面前,将近三米的身高轻而易举形成一片阴影,将费尔彻底笼罩,“你来选择让谁活下来吧。一半的人活下来,另一半的人死。”

    什……么?

    费尔抬起头来与多弗朗明哥对视,她感觉面前仿佛一条毒蛇在吐信——那种冰冷的、滑腻的、在碎叶与草垛间匍匐窥伺的冷血生物。

    死线炸开,从她的手掌延伸至士兵的头颅。

    明亮的、璀璨的、不容忽视的。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的意图——选择成为海贼,这样她就不用背负杀死同伴的良心谴责。

    驯服她的第一步,让她的羽翼染上脏污。

    “如果我都不选会怎样?”她低着头颤抖地问道。

    “那他们都会死。”多弗朗明哥扬起一个残忍的笑容。

    是……吗。

    费尔站在原地,在滔天的愤怒吞噬她的头脑前,恍若精密军刀般锋利的理智镇压了一切,她身姿笔挺,面容如同被雕刻的石像一般镇定。

    她记得自己的原生世界有一个很著名的电车难题:在一个电车轨道上被绑了5个人,而它的备用轨道上被绑了1个人,有一辆失控的电车飞速驶来,而你身边正好有一个摇杆,你可以推动摇杆来让电车驶入备用轨道,杀死那1个人,救下5个人。你也可以什么也不做,杀死5个人,救下1个人。

    在后续版本中另外的那一个人被加诸了高智商天才、社会精英、慈善家等等身份,但无论题目怎么变化筹码怎么加重,最终这个命题还是回归到一点——生命是否可以被定性定量地比较。

    费尔无法对这个问题做出回答。

    如果她在那柄把手身边,她会选择什么也不做,她不会拿命运的偶然与无常自我谴责,世界上亦没有任何一条法律可以惩罚她。

    而如今她握着这把手枪,在恶魔创造的荒谬规则中,她必须对生命作出裁决。

    “我选择了之后剩下的人就可以活下来吗?”费尔问道。

    “当然,”多弗朗明哥嘴角的弧度加深了,“我会允许他们享用淡水和食物。”

    “之后呢?”费尔追问。

    “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费尔军士。”那柄左轮手枪被丝线包裹缓缓离开多弗朗明哥的掌心,随后来到费尔面前。“你只能为此刻作出选择。”

    她只能为此刻作出选择。

    阴影中的费尔接过了手枪。

    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永世不移的法条,任何真理都在因时因地因事变换着范围,在广袤的大海上她要遵循何种正义根本无从参考,她无法保证自己的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她只能尽可能做出最有利的选择。

    哪怕不人道,哪怕罪恶。

    她是决策者,她不可以再躲在温室守则的背后充当好好先生了。

    荒野可没有园丁保证雨露养料的充分供给。

    费尔深吸了口气,感受着血液流过全身。

    不可以退缩,不可以懊恼,不可以自暴自弃,既然没有正确的答案就倾尽余生弥补错误,她没有时间犹疑也没有时间停滞不前,所有的一切都由她来背负。

    这是她的正义——背负罪恶的正义。

    “你叫什么名字?”费尔走到其中一名士兵的面前,问道。

    “伊顿?科尔。”士兵的眼神闪烁,马上他就明白了费尔的意思,蠕动了下嘴唇答道。

    “海军编号。”费尔给枪上膛,随后指着士兵的头颅。

    “263支部,编号38。”他答道。

    “有亲人吗?”

    “父母健在。”

    “对不起,我亲自到他们面前谢罪的,伊顿?科尔军士。”费尔定定看着士兵的脸,像是要镌刻进脑海。

    “喂喂,开玩笑的吧……”巴法罗看着费尔的动作有些不可思议地说道:“他们不是同僚……”

    “砰——”枪声响起,汩汩的血液自士兵身下流出,在遥远的263支部,一张生命纸悄无声息地燃尽。

    “埃迪?大卫,263支部编号77,家里有一个妹妹。”“砰——”“乔治?赫尔曼,263支部编号54,父母双亡。”“砰——”“雪勒?莉娜,263支部编号46,祖母健在。”“砰——”

    四名士兵,她全都记住了。

    是她选择了成为海军,是她选择了负隅顽抗,也是她选择了杀死这些士兵。

    她会为自己的每一个选择担责,她会竭尽全力离开这里,不隐瞒这里发生的一切,不隐瞒她射杀同僚的事实,她会亲自向他们的亲属和战友谢罪,然后她会想办法回来,亲手向多弗朗明哥复仇。

    由她来承担这个计划中所有的死亡。

    枪声一声接着一声响起,船头的海鸟被恐怖的噪声驱逐散开,纯白的羽毛从天际缓缓滑落,甲板上的托雷波尔举着手杖放任鼻涕落下,迪亚曼蒂微微挑眉手指摩挲着剑柄,古拉迪乌斯双手环胸静静站在一旁,柯拉松的神色被掩藏在夸张的浓妆下,羽披中的手指不由得紧紧握在一起。

    “游戏结束了。”费尔看着满地的尸体转身把手枪扔向多弗朗明哥。

    “结束了。”□□部簇拥着的多弗朗明哥的脸上呈现出一种凝固的、僵硬的表情。

    那种感觉又来了,明明没有一丝相似之处,但费尔的身上却流露着与那个男人相似的气息。

    不……不对……还是不一样的。

    多弗朗明哥看着费尔那双燃烧着焰火的双眼——她还是会憎恨的。

    但比起他,那个屠戮了她故国的世界政府更值得憎恶,不是吗?

    “游戏结束了,今天。”收敛的笑意再次展开,多弗朗明哥看着费尔冷冽又愤怒的双眼,在她一点一点沉下来的脸色中轻轻吐露出冰冷玩味的词句:“明天继续。”

    驯服野鹰的第一步,将它放置的特制的鹰架或者牢笼中,持续看守,一旦鹰有闭眼睡觉的迹象,轻轻晃动鸟笼或者发出声响使其保持清醒,利用生物共有的疲惫困倦来消磨野性,提升恐惧,建立依赖。

    “对了,罗。”正准备离去的多弗朗明哥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转身说道:“还没给你介绍过呢,这位费尔军士,似乎是你的同乡。”

    他的笑容残忍恶劣。

    “来自白色城镇的同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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