苻雪池被雷声惊醒时，已是深夜。
“云声，你在吗。”
她惊惶坐起，恍如隔世的晕眩，只觉得周身无力，额头也在发烫。
呼唤婢女，却未见回应，窗外轰隆，殿内死寂。
忽然一袭玄色推门而入，来人银冠高束，修长疏朗，正是苻雪池的二皇兄，宥林王苻长淮。
“池儿莫怕。”
长淮端着盘子，当中摆着一碗墨色药汁和一小碟蜜饯。
“我将你的婢女都遣走了，今夜皇兄守着，你喝了药便好生休息。”
雪池眼皮沉重的紧，揉了揉额角，这才想起前日齐妃杖杀了扶疏宫中的宫女，她前去讨要说法，不料却正中了齐妃的圈套冲撞了皇上，皇上罚她在冷雨中跪了一夜，这才病倒。
“皇兄，父王他可是恼了我了。”
雪池怯怯开口，心中其实早有答案。
齐妃跋扈，多年前便设计害雪池的母妃，母妃为证清白被逼投井，这么些年多亏了宥林王庇护才得以在这皇城之中苟延残喘。
苻长淮与苻雪池非一母所生，苻长淮的生母裕妃乃是上一任持国侯的姐姐，可惜诞下他后便落了病根儿，不过三年便病薨，皇上十分伤心。
苻长淮出落的龙章凤姿又文武卓绝，不过垂髫之年便已崭露麟角，深得皇上倚重。
裕妃同苻雪池母妃交好。
苻雪池出生那年，裕妃更是为尚在襁褓之中的她求了皇上恩赐，与裕妃母家持国侯谢准的独子谢庭梧定下娃娃亲。
也算是为这不得皇恩的公主博了一方庇护，也了却苻雪池母妃一桩心事。
苻长淮见苻雪池面露落寞，便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池儿，父皇恼了便恼了，理他做甚。”
苻长淮伸手将苻雪池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归拢在耳后，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只那齐妃着实可憎，看在她受宠多年却无所出的份上，许她再多活几日又如何。”
苻雪池心中陡然，不禁回想起被杖杀的露收，又想起自己母妃被宫人打捞起时苍白的面孔和眼中的绝望，心中恨意袭来，目光竟有些发直。
“那日她急不可耐杖毙露收，并非因为露收在后花园冲撞了她与宜妃，而是露收听到了她和宜妃正因一些陈年旧事争论不休，宜妃妄图以旧事相要挟，似是想为三皇子争些什么，只是…露收同我还未说完，便被涌入宫中的太监乱棍打死了”
皇上沉疴已久，膝下皇子不多，大皇子病逝于潜邸，即位后长淮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新朝出生的第一位皇子，又甚得皇上青眼，早早便存了立储之心。
奈何东宫之位群狼环伺，阻挠甚多。
齐妃膝下无子无女，却仰仗母族势力和皇上偏宠坚韧盘桓至今，宜妃原是小户出身，乘了齐妃的东风在后宫也颇得过一时宠爱，这才得以诞下三皇子苻长泱。
三皇子为人骄纵跋扈，当年更是用一盆沸水将雪池母妃手臂烫的全是血泡，如今旧恨未解，新仇又起。
“既同三哥相关，那必与王兄你也相关。”雪池抬头，道出她的推测。
前日晌午苻雪池只顾着满腔悲怒，一心去寻齐妃讨要说法，门口宫人故意未加阻拦，她叫骂着冲进琼华宫时却见着皇上正穿着寝衣与那半老徐娘白日里抚琴调笑。
皇上大怒，抬手便甩了苻雪池一巴掌，怒斥她罔顾伦常以下犯上，竟为了一介宫婢之死便擅闯宫闱直呼皇妃名讳。
那贱妇豆大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掉下来，惹得皇上怜惜不已，对苻雪池更是不愿再相看一眼。
当即传了口谕，道公主德行有失、扰乱宫闱、不敬尊长数宗罪责，罚其在扶疏宫中跪足六个时辰，幽闭三个月。
那日她在齐妃的娇泣中跪行出殿，引得宫人侧目，退出宫门之时抬头看到齐妃嘴角上扬，一副胜者之姿。
苻雪池凝神想着，不由得气恼蹙眉，苻长淮却忽的变了脸，一把将她松开，背付着双手转过身去，似有愠怒道“三哥三哥，不成器的，早知你心系三哥，就该让你幽闭宫中病死才是。”
这话听进雪池耳中颇有些莫名其妙，转念一想才得其解。
“是是是，雪池该当心中只系二哥，日后除了宫中场合，其余时间当称其为。”
雪池被他逗的展颜，一时间病痛抵消大半。
长淮喉头发出闷闷的哼声，黑着脸不吃她这一套，声音发冷。
“喝药。”
雪池见他真恼了，便伸出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角，见他仍是不理，又颤巍巍往前趴了趴，去扯他腰间的佩玉。
撑的久了身子发虚，一下脱了力来，手臂狠狠磕在了榻边棱角上，擦出一条血痕。
长淮登时心软，返身将雪池扶起揽在肩头，眼中怨怼已然尽消。
他单手端起药碗，递到雪池嘴边，哄孩子似的道“一口气喝了，在吃颗蜜饯，便不觉得苦了。”
雪池顾不得臂上疼痛，安心靠在长淮肩头，如同数十年来无数个被父皇斥责，被后宫众人刁难的夜里一般，依靠着他，听他讲述前朝诸事，哪头的朝臣又联手弹劾了他的心腹，哪里又生了动乱，哪里闹了灾荒，父皇遣他押粮赈灾。
她原是不受待见的公主，连个封号也没有。
母妃投井后便被安置在冷宫侧旁的墨雪堂，只遣了一位老仆照料起居。
长淮看着她一日日长大，明里暗里的帮衬着，每每下了太傅学堂，便绕道冷宫旁的御湖闲逛。
直到九岁那年，他得皇上恩德加封，独得一宫，便马不停蹄的派人将苻雪池接了过来，安置在偏殿里，又着人好生照看。
皇上爱屋及乌，任是齐妃星夜兼程的枕边风一阵阵吹着，竟也未加阻止。
待到公主加冠，皇上才下旨准她独开一宫，不是恻隐，而是因再过几年便要嫁给持国侯府的小侯爷，若做的太过难免惹得朝堂非议，使持国侯府面上无光。
便是独开一宫，也仅是偏安一隅的重修弃宫，雪池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欢喜她的扶疏宫同王兄的玉照宫挨的甚近，她依旧可与王兄日日相见。
宫人皆是长淮精挑细选，拒了无数别有用心之人安插的眼线，他在扶疏宫中来去自如，当作自己宫里一般无两。
后宫妇人心思复杂，初时流言蜚语四起，若非长淮在前朝处处对他们母家施压，只怕她们在后宫定得嚼烂长舌方能作罢。
时日一久，见这公主日日闲散确无威胁，便只当是养在宥林王宫里的小玩意儿一般，逐渐忘却了。
汤药喝尽，长淮捻了蜜饯喂给雪池，又仔仔细细替她上了跌打酒，哄着她睡下，这才安抚道“与我相不相关，明日朝堂便见分晓，你只消安心养病，莫让这些小事扰了心神。”
身上的狐裘被长淮反反复复掖了又掖，屋外绵绵雨起，更添几分寒意。
雪池将手自被中抽出，扣在长淮袖上，“世间只王兄一人会这般挂念雪池了。”
长淮听这一番话，心中莫名起了酸楚，想起苻雪池与持国侯府的婚约，算日子，明年仲春，便是她出嫁之日。
“池儿何出此言，他日嫁入侯府，自也是会有人这般挂念于你。”
“持国侯府与我而言不过踏雾而行，更难知前路是花溪桃源，还是虎豹豺狼，我只知断无后路可退而已。”
“王兄一世都是你的后路。”
苻雪池怔了怔，她为女子，虽忝居深宫，却也得在戏曲话本中窥见过情爱二字，她心思细腻，灵惠早开，深知与兄长幼时再是情谊深厚，也终会步入殊途，他朝你娶我嫁，便是分道扬镳两相安好。
苻雪池苦涩一笑，淡淡的嗯了一声。
她如此这般，尽数收揽进苻长淮眼底，他将苻雪池的手反扣于掌中，玉骨冰肌，依旧微微灼烧着，苻长淮暗叹一声不再言语，
他深知留余的时日不多了，父皇龙钟之态，垂垂危矣，却仍不知节制，成日泡在女人窝里靠汤药吊命，前朝后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各自为营。
若想他日能凭一己之力护想护之人，心思手腕皆需胜人一筹，心思至此，苻长淮已有了打算，蛰伏许久，只待明日妖魔露迹。
哄睡了苻雪池，吹熄了明灯，留了屋角的一盏幽暗，方才轻手轻脚的合上门退出。
招来殿外宫人，低声嘱咐道“看紧了公主，莫要让外头的污糟事扰了清净，若办砸了，你自去寻个泥地自戕吧。”
宫人惶恐伏地应声，直至听见宫门落锁的声音才敢抬头起身。
一夜薄雨。
“云声，你在吗。”
她惊惶坐起，恍如隔世的晕眩，只觉得周身无力，额头也在发烫。
呼唤婢女，却未见回应，窗外轰隆，殿内死寂。
忽然一袭玄色推门而入，来人银冠高束，修长疏朗，正是苻雪池的二皇兄，宥林王苻长淮。
“池儿莫怕。”
长淮端着盘子，当中摆着一碗墨色药汁和一小碟蜜饯。
“我将你的婢女都遣走了，今夜皇兄守着，你喝了药便好生休息。”
雪池眼皮沉重的紧，揉了揉额角，这才想起前日齐妃杖杀了扶疏宫中的宫女，她前去讨要说法，不料却正中了齐妃的圈套冲撞了皇上，皇上罚她在冷雨中跪了一夜，这才病倒。
“皇兄，父王他可是恼了我了。”
雪池怯怯开口，心中其实早有答案。
齐妃跋扈，多年前便设计害雪池的母妃，母妃为证清白被逼投井，这么些年多亏了宥林王庇护才得以在这皇城之中苟延残喘。
苻长淮与苻雪池非一母所生，苻长淮的生母裕妃乃是上一任持国侯的姐姐，可惜诞下他后便落了病根儿，不过三年便病薨，皇上十分伤心。
苻长淮出落的龙章凤姿又文武卓绝，不过垂髫之年便已崭露麟角，深得皇上倚重。
裕妃同苻雪池母妃交好。
苻雪池出生那年，裕妃更是为尚在襁褓之中的她求了皇上恩赐，与裕妃母家持国侯谢准的独子谢庭梧定下娃娃亲。
也算是为这不得皇恩的公主博了一方庇护，也了却苻雪池母妃一桩心事。
苻长淮见苻雪池面露落寞，便伸手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好池儿，父皇恼了便恼了，理他做甚。”
苻长淮伸手将苻雪池额前被汗浸湿的碎发归拢在耳后，盯着她的眼睛缓缓道“只那齐妃着实可憎，看在她受宠多年却无所出的份上，许她再多活几日又如何。”
苻雪池心中陡然，不禁回想起被杖杀的露收，又想起自己母妃被宫人打捞起时苍白的面孔和眼中的绝望，心中恨意袭来，目光竟有些发直。
“那日她急不可耐杖毙露收，并非因为露收在后花园冲撞了她与宜妃，而是露收听到了她和宜妃正因一些陈年旧事争论不休，宜妃妄图以旧事相要挟，似是想为三皇子争些什么，只是…露收同我还未说完，便被涌入宫中的太监乱棍打死了”
皇上沉疴已久，膝下皇子不多，大皇子病逝于潜邸，即位后长淮才算是真正意义上新朝出生的第一位皇子，又甚得皇上青眼，早早便存了立储之心。
奈何东宫之位群狼环伺，阻挠甚多。
齐妃膝下无子无女，却仰仗母族势力和皇上偏宠坚韧盘桓至今，宜妃原是小户出身，乘了齐妃的东风在后宫也颇得过一时宠爱，这才得以诞下三皇子苻长泱。
三皇子为人骄纵跋扈，当年更是用一盆沸水将雪池母妃手臂烫的全是血泡，如今旧恨未解，新仇又起。
“既同三哥相关，那必与王兄你也相关。”雪池抬头，道出她的推测。
前日晌午苻雪池只顾着满腔悲怒，一心去寻齐妃讨要说法，门口宫人故意未加阻拦，她叫骂着冲进琼华宫时却见着皇上正穿着寝衣与那半老徐娘白日里抚琴调笑。
皇上大怒，抬手便甩了苻雪池一巴掌，怒斥她罔顾伦常以下犯上，竟为了一介宫婢之死便擅闯宫闱直呼皇妃名讳。
那贱妇豆大的泪珠子断了线似的掉下来，惹得皇上怜惜不已，对苻雪池更是不愿再相看一眼。
当即传了口谕，道公主德行有失、扰乱宫闱、不敬尊长数宗罪责，罚其在扶疏宫中跪足六个时辰，幽闭三个月。
那日她在齐妃的娇泣中跪行出殿，引得宫人侧目，退出宫门之时抬头看到齐妃嘴角上扬，一副胜者之姿。
苻雪池凝神想着，不由得气恼蹙眉，苻长淮却忽的变了脸，一把将她松开，背付着双手转过身去，似有愠怒道“三哥三哥，不成器的，早知你心系三哥，就该让你幽闭宫中病死才是。”
这话听进雪池耳中颇有些莫名其妙，转念一想才得其解。
“是是是，雪池该当心中只系二哥，日后除了宫中场合，其余时间当称其为。”
雪池被他逗的展颜，一时间病痛抵消大半。
长淮喉头发出闷闷的哼声，黑着脸不吃她这一套，声音发冷。
“喝药。”
雪池见他真恼了，便伸出手来扯了扯他的衣角，见他仍是不理，又颤巍巍往前趴了趴，去扯他腰间的佩玉。
撑的久了身子发虚，一下脱了力来，手臂狠狠磕在了榻边棱角上，擦出一条血痕。
长淮登时心软，返身将雪池扶起揽在肩头，眼中怨怼已然尽消。
他单手端起药碗，递到雪池嘴边，哄孩子似的道“一口气喝了，在吃颗蜜饯，便不觉得苦了。”
雪池顾不得臂上疼痛，安心靠在长淮肩头，如同数十年来无数个被父皇斥责，被后宫众人刁难的夜里一般，依靠着他，听他讲述前朝诸事，哪头的朝臣又联手弹劾了他的心腹，哪里又生了动乱，哪里闹了灾荒，父皇遣他押粮赈灾。
她原是不受待见的公主，连个封号也没有。
母妃投井后便被安置在冷宫侧旁的墨雪堂，只遣了一位老仆照料起居。
长淮看着她一日日长大，明里暗里的帮衬着，每每下了太傅学堂，便绕道冷宫旁的御湖闲逛。
直到九岁那年，他得皇上恩德加封，独得一宫，便马不停蹄的派人将苻雪池接了过来，安置在偏殿里，又着人好生照看。
皇上爱屋及乌，任是齐妃星夜兼程的枕边风一阵阵吹着，竟也未加阻止。
待到公主加冠，皇上才下旨准她独开一宫，不是恻隐，而是因再过几年便要嫁给持国侯府的小侯爷，若做的太过难免惹得朝堂非议，使持国侯府面上无光。
便是独开一宫，也仅是偏安一隅的重修弃宫，雪池并不在意这些，只是欢喜她的扶疏宫同王兄的玉照宫挨的甚近，她依旧可与王兄日日相见。
宫人皆是长淮精挑细选，拒了无数别有用心之人安插的眼线，他在扶疏宫中来去自如，当作自己宫里一般无两。
后宫妇人心思复杂，初时流言蜚语四起，若非长淮在前朝处处对他们母家施压，只怕她们在后宫定得嚼烂长舌方能作罢。
时日一久，见这公主日日闲散确无威胁，便只当是养在宥林王宫里的小玩意儿一般，逐渐忘却了。
汤药喝尽，长淮捻了蜜饯喂给雪池，又仔仔细细替她上了跌打酒，哄着她睡下，这才安抚道“与我相不相关，明日朝堂便见分晓，你只消安心养病，莫让这些小事扰了心神。”
身上的狐裘被长淮反反复复掖了又掖，屋外绵绵雨起，更添几分寒意。
雪池将手自被中抽出，扣在长淮袖上，“世间只王兄一人会这般挂念雪池了。”
长淮听这一番话，心中莫名起了酸楚，想起苻雪池与持国侯府的婚约，算日子，明年仲春，便是她出嫁之日。
“池儿何出此言，他日嫁入侯府，自也是会有人这般挂念于你。”
“持国侯府与我而言不过踏雾而行，更难知前路是花溪桃源，还是虎豹豺狼，我只知断无后路可退而已。”
“王兄一世都是你的后路。”
苻雪池怔了怔，她为女子，虽忝居深宫，却也得在戏曲话本中窥见过情爱二字，她心思细腻，灵惠早开，深知与兄长幼时再是情谊深厚，也终会步入殊途，他朝你娶我嫁，便是分道扬镳两相安好。
苻雪池苦涩一笑，淡淡的嗯了一声。
她如此这般，尽数收揽进苻长淮眼底，他将苻雪池的手反扣于掌中，玉骨冰肌，依旧微微灼烧着，苻长淮暗叹一声不再言语，
他深知留余的时日不多了，父皇龙钟之态，垂垂危矣，却仍不知节制，成日泡在女人窝里靠汤药吊命，前朝后宫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各方势力盘根错节，各自为营。
若想他日能凭一己之力护想护之人，心思手腕皆需胜人一筹，心思至此，苻长淮已有了打算，蛰伏许久，只待明日妖魔露迹。
哄睡了苻雪池，吹熄了明灯，留了屋角的一盏幽暗，方才轻手轻脚的合上门退出。
招来殿外宫人，低声嘱咐道“看紧了公主，莫要让外头的污糟事扰了清净，若办砸了，你自去寻个泥地自戕吧。”
宫人惶恐伏地应声，直至听见宫门落锁的声音才敢抬头起身。
一夜薄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