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堂纷扰,果如苻雪池所料,整整一个上午群臣都在为沈尚书之女的婚事争论不休。

    这贵女原是要指给献王苻长泱做正妃,可不知怎的,却一心看上了宥林王苻长淮,寻死觅活逼的沈尚书一早便跪在殿外求皇上收回成命,只道便是做鬼也要入这照玉宫中安葬。

    可怜年迈老父不忍见女儿如此作践自己,只得拼上一世清名走这一遭。

    大殿之上献王面色铁青,据理力争这婚事本该在他囊中,连带其下党羽亲信,无一不斥责沈尚书不顾女儿清誉,一心想拿婚事大做文章,攀这照玉宫的高枝。

    皇帝被吵的不堪其扰,却也没法眼看着高喊死而后已的肱骨之臣声泪俱下一再跪求,只抚着额,询问苻长淮道“宥林王意下如何。”

    方才殿上此等阵仗,长淮看着齐妃母家慎国公话里话外也替着沈尚书说情,心下便已然有了决断。

    俯首道“儿臣薄德能鲜,疏鄙粗陋,堪得沈小姐青眼本为幸事,可若是应了沈尚书之意迎娶沈家小姐,不免对其太过不公,婚嫁之事关乎女子一生,若是他朝小姐旦觉深情错付,只怕才是入了水深火热,断无可能回头了。”

    苻长淮得体恭敬,言辞恳切,此话一出便将沈尚书高高捧起。

    “于三弟也甚是不公,儿臣知三弟意属沈小姐已久,便是昨日里也还在为求娶之礼细细斟酌打磨,与礼部尚书对聘礼单子直到深夜,此等深情,儿臣亦自知不如,若是此时将沈小姐改嫁与儿臣,只怕自此兄弟失和,恐有阋墙之虞。”

    一番话毕,沈尚书忙抹干眼泪收敛了起来。

    若真是因自己女儿婚事惹出这等兄弟阋墙,祸及社稷之罪来,今日殿中有一个算一个,他日东窗事发,祸临己身之时,断无一人会像今日这般站在自己身边。

    只怕再给他沈家上下各添三代忠良,帝王之怒也不是他位极人臣便能承受的起的。

    一场风波终以皇上加封沈尚书之女为县主而平息。

    天子许诺,成婚之日,礼部将以县主的规制为其多备一份嫁妆,让沈氏一门风风光光把女儿嫁入暮云宫中。

    此诏明旨下达,即是恩典,也是敲打。敲打着沈家小姐若是执意再闹,只怕沈氏一门这半纸功名也会顷刻之间灰飞烟灭,孰轻孰重,自不必言说。

    苻长淮入扶疏宫时已是日晚,听宫人来报,说公主粒米未进,酒饮了半壶,屋门紧闭不让人进,眼看着宥林王脸色愈加阴沉便连忙跪下,不住顿首,连称无能。

    苻长淮冷着脸负手而行,穿过廊庑下的宫灯,灯穗子砸在冠上琅珰作响,廊边宫人见状次第跪拜面色惶惶,仿佛都在惧怕被宥林王的怒火燎伤,瞬时阖宫上下死寂如斯。

    苻长淮寻到苻雪池时她正伏在窗下软榻上,云髻松落,散散铺在垫上。长案置边,案上青白瓷壶倒落在侧,显然酒已尽饮。

    苻雪池昏沉沉丝毫未觉察到身后涌动的杀意,仍微阖双眼懒懒瞧着窗外最后一抹残阳被这高墙碧瓦吞噬殆尽,待眸中最后一丝微光散尽,她才轻声讥笑,口中含糊不清道“困鸟…囚笼…”

    苻长淮抬脚入了门,怒声道“苻雪池,你找死。”

    苻雪池方略抬了抬头,却又被酒劲一把拖入深渊,屋外立时雷声混沌,银龙击空。

    苻长淮怒上心头,快步上前将醉如烂泥的苻雪池一把扯起,反手揪住了她的后襟“我的话你都当了耳旁风不成。”

    掌中之人却已如秋叶凋零,苻长淮忽觉有异,忙坐在榻边双手环抱起苻雪池,见她面若纸白,满额微汗,周身烫的好似刚从沸水中捞出一般。

    噔时慌了神。

    “来人!快去照玉宫传赵穹。”

    暴雨如注,赵穹斗笠都未来得及披上便提着药箱急急赶来,他是苻长淮南下微服之时救助过的医师,后又被带回宫中做他的宫中私医,得着苻长淮十乘十的信赖。

    覆了锦帕,凝神搭脉,不稍多时医师抬头对着侧立的宫人发问“公主本已日渐好转,如今突然心气郁结,可是今日见了什么人或是听了什么话。”

    那宫人仓皇跪下,颤着嗓子道“公主幽闭至此并未见人,只是今日晌午齐妃带着几名宫婢在扶疏宫旁的御湖边放纸鸢,熙熙攘攘的,公主本要用膳,只见那纸鸢好巧不巧跌落院中,奴婢差小太监捡了送出,之后公主便唤人撤了膳,只叫拿了壶冷酒遍窝在寝宫中不许人打搅。”

    苻长淮眼眸闪烁,如同盛了一汪寒潭。

    “纸鸢,何等样式。”

    宫人头也不敢抬回道“那纸鸢小燕样式,并无甚特别,只是尾羽雪白,奴婢瞧着,像是用真鸟的尾羽制成。”

    尾羽,雪白。

    苻长淮忆起夏时御湖边飞来的那只皎如白雪的绶带鸟,羽翼损伤,难以起飞,落在湖边哀鸣不止。

    亏的苻雪池带入宫中悉心照料,着人捕了粉蝶青虫日日喂养。

    那鸟生的极俊俏,羽冠漆蓝,身姿皎白,又有长尾如练,苻雪池为它取了名,称作“月君子”。

    待鸟儿伤势大好,苻雪池有意放了它归山,可月君子极其灵惠,长空盘桓数圈便落在了御湖边不愿离去,自此便在御湖边落了窝,只是后来那月君子忽然失了踪迹,苻雪池见不着它的身影也时常神伤。

    他还曾为她宽心,道是仙鸟归林,她也没白结这善缘一场。

    苻长淮遣了众人离去,那宫婢如临大赦一般千恩万谢着出了门,赵穹重开了药方,嘱咐完事宜也回了玉照宫。

    苻长淮拿了浸了热水的软帕为苻雪池悉心擦拭,苻雪池双目渐明,睫毛细密的舒张着,淡淡扫视一番,目光终落在苻长淮俊朗的脸上。

    “王兄,你来了。”

    “池儿醒了,来,喝药。”

    一碗药汤温吞下肚,却不见苻长淮拿了蜜饯来压,苻雪池靠在床头,喉头苦涩难当,药汤混了今日饮的冷酒,一时间五脏俱焚,胃中翻江倒海,她锁紧了眉头望着苻长淮的眼睛,似有千般的委屈。

    苻长淮不去看她,转身将药碗放回桌上,背对着坐落榻上“为着只扁毛畜生如此作践自己,你若真不愿活,我立时便走,只等你的死讯传遍宫城,我定为你向父皇讨个盛大葬仪。”

    苻雪池知他是真动了气,不敢辩驳,低眉顺眼着扮起乖巧。

    “你以前从不会这般成日里愁思不展,无论何等祸事加身都是想着如何十倍百倍的还回去,那般明朗灼目连我都曾自愧不如。”苻长淮喃喃,反如个失魂伥鬼一般。

    苻雪池望着他的背影,心中被他一番话说的不明所以,只当是他气急胡言,便柔柔开口道“我错了,王兄。”一双乌瞳浸润,霎时间眼就红了。

    “你好生将养,明日父皇遣了我差事,便不来了。”

    苻长淮步似流星,一刻也不耽搁就这么冒雨出了她的门。

    冷雨狂狷,扶疏宫的门重锁复落,暗夜混着湿寒的地气苍山一般压在了苻雪池心头,自小到大,她曾在无数个夜里都被这种铺天盖地的无措层层裹挟。

    从前她视苻长淮如那天上降下的救命稻草一般,向来都是来了她便紧紧抓住,去了她也坦然承受。

    可日子久了,心中竟也生出依赖。

    苻雪池有些怕这种依赖,她将狐裘往身上裹了裹,朝着屋外费力道“云声,我饿了,你去端些吃食来。”

    屋外侯着的宫婢明显顿了一顿,脆生生应了一句,声中带喜,“公主饿了,快叫小厨房备些吃食来,要软些清淡些。”

    照玉宫中灯影摇曳,明月拨开黑雾从窗间透了进来,雨声渐歇。

    苻长淮一袭朱红窄袖蟒袍长立在刻花黄梨案桌前,手中密信在香炉中星星燃尽,青烛下映出暗中的影卫。

    苻长淮薄唇轻启,缓缓道“找人敲打敲打裴兴,端着我宥林王的碗,还惦记着他慎国公府的锅。他若愿意入京请罪,帮本王挖了心头这颗毒瘤,本王也会想方设法给他裴家留个后,若是犹犹豫豫让别人捷足先登,只怕账本还没进京,他们全家的命都得葬在仰州。”

    那影卫领了命,悄悄退出了照玉宫。

    苻长淮踱步到长窗前,眼神中透着狠厉,三年前原盐铁司使李冯因贪墨被朝廷问斩,职位一直有所空缺。

    那裴兴原是苻长淮在仰州修堤赈灾时的一个小小通判,因其人不畏权贵又赈灾有功,待事毕之后苻长淮一纸奏章递上朝廷谏了他去当这肥差。

    起初这裴兴尽忠职守,差事办的十分漂亮。

    可不过两年,送入京城的账本就现了端倪,苻长淮暗中着人查检,原是这裴兴同下属吃酒时厢房里来了个温婉美人弹曲作陪,起初他十分排斥,但整场下来那美人只是弹曲,毫无逾矩,自那后裴兴各种场合都时常见到那女子,日子一久便放下戒心与之相谈甚欢。

    他只当得了一个红颜知己,却不知已身陷瓮城。

    那女子正是慎国公府里豢养的瘦马中的佼佼者,手段高明且只攻人心。

    裴兴一朝被人捏了把柄,眼看着仕途被攥在别人手中便方寸大乱,免不了的落人摆布。

    国之所资,其利最广莫如盐。

    流水一般的银子从南边各州县送进慎国公府,又从慎国公府流入齐妃手中。

    前朝后宫利益勾连,齐妃虽无子嗣却可扶持献王,动用银钱为他结党营私丰满羽翼。

    献王本就厌弃生母难以给他助力,便乐得依附于齐妃和慎国公府,得其扶持也堪堪与宥林王周旋至今,无论是各怀鬼胎也好知恩图报也罢对齐妃自是表现的言听计从。

    可齐妃也不是甘心选个草包。

    苻长淮与苻长泱,孰为美玉,孰为烂泥,宫城上下但凡长了眼的都心里门儿清。

    可苻长泱母家低微,身后无人,自然更好摆弄些,当年苻长淮母妃谢舆柔荣宠无两之时亦给过她不少脸色看。

    准确的说是持国侯府本就没少给慎国公府脸色看。

    慎国公本以为盐铁司已成自己囊中之物,手中拿着裴兴的把柄好叫他安心为自己敛财,可那裴兴也不是个甘心被人拿捏的,他自知已犯下大错,便私下里将与慎国公府这一年里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登记造册,只盼着有朝一日能将功折罪为自己那懵懂幼儿搏一条生路。

    这条生路当也只可能从宥林王这里寻得。

    苻长淮月前给裴兴去信,要他秘密带着账本立即赴京,又暗中派人清理了那瘦马,并将消息压下,为的便是防止打草惊蛇。

    谁知那裴兴得知爱妾身死便生了惧意,这头应下了苻长淮那头又遣了亲随欲给慎国公报信,妄想两头讨个生路。

    说来也怪,那亲随本已阴差阳错越过了苻长淮在城外布下的暗哨潜入城中,苻长淮不得已派了影卫蹲守在慎国公府周围,只要他携密信出现便当街截杀。

    候了几日却不见人,就在苻长淮以为人已进了慎国公府准备放弃之时,那亲随却受了伤还被五花大绑凭空出现在了城郊一座废庙中,密信还完好无损的封了蜡揣在怀里。

    影卫当即扣下人将密信送入宫中,这才有了方才那幕。

    苻长淮无暇细想其间之事,如今一心要将这板上的钉子按死,倒也顾不上再假仁假义装上一番。

    裴兴这颗惊雷只要开了响,后面自会跟上其他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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