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苻长携数名礼官于武阳门外夹道而候,所迎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在东郊皇陵为母守孝三年如今期满而还的持国侯,谢庭梧。

    他那“素未谋面”的堂弟。

    谢氏一门簪缨世冑。

    老持国侯谢道生配享太庙之尊,母亲祁婉是当朝宰相祁瑞山的胞妹,又颇得先皇厚爱抬了身份封为郡主,殡天后归葬皇陵。

    谢庭梧少负俊名,十五岁时便有金鞍白羽只身取敌首级的传奇事迹在京城广为流传。

    其人承父之衣钵,又继母之谋略,赫赫战功傍身,若不是天下皆知他已订亲,持国侯府又有只娶一妻的祖训,怕是上赶着前来说亲的勋贵人家能自这武阳门排到天枢门去。

    苻长淮长身而立,自出了宫门那一刻遍听了无数对这位侯爷的夸赞之言。

    此刻他耳中都要磨的起茧子了。

    城门外马蹄飒沓,独见一人一骑绝尘而至,持国侯府家仆皆面露喜色,来人正是那当今京城炙手可热的少年郎。

    谢庭梧未至城门前便下马步行,苻长淮携六位礼官迎了上去。

    这谢庭梧长发高束,通身华素,一如明月皎皎,清贵逼人,行之将近,持鞭负手,朝着苻长淮行了时揖礼。

    “臣谢庭梧,见过殿下。”

    虽他低眉颔首,苻长淮却不曾从他身上瞧出一丝卑亢之气来。

    他双手伸出将谢庭梧扶起,言语关切道“持国侯果同世间传闻的那样,实乃少年英豪。”

    “殿下谬赞,臣于东郊守灵之时也时常听闻,殿下泽惠方外、雄才宏略,世无其两。”

    “君主厚泽,我为人臣,这世无其两四字断担不得。”苻长淮心下不悦,此等悖逆之言若被有心之人听去难免又要作一场口舌之争。

    谢庭梧躬身。

    “殿下教训的是。”

    “好啦,此去守陵三年,父皇感念侯爷仁孝,今夜宫中设宴,为侯爷洗尘。”苻长淮面上挂着淡淡的笑,他并不想与这位侯爷表现太过疏离,却不由得心中生厌。

    也许只是厌。

    “臣感念皇恩,待回府稍作打点,沐浴更衣后便即刻进宫。”

    谢庭梧躬身道,又看似不经意的露出衣摆之后不起眼的脏污,那其中分明有丝丝血痕。

    “持国侯一路风尘,竟受了伤。来人,用本王的轿撵送持国侯回府。”苻长淮将他的小动作尽数看在眼里,却有些不明所以。

    “多谢殿下,不过是回来的路上偶遇一只无主野狗,臣见那野狗狂悖,差点伤着路人,便打断了狗腿弃在东郊一处废庙,只是狗血沾上了身罢了。”

    谢庭梧抬起头,嘴角露出些许狡黠,紧盯着苻长淮。

    苻长淮一惊,心中想起破庙中抓住的裴兴的亲随。

    原来是他。

    却不知他想做什么,心中不免有些防备,面色冷了一冷,说道“野狗伤民,侯爷这是为民除害。”

    “野狗无错,可惜少了主人管束,若遇良主,说不定也能做一只善于追猎的好狗。”谢庭梧收起了狡黠,语声忽然缓慢又诚恳。

    “什么野狗好狗,王兄和侯爷也说与我听听!”

    两人闻言皆是一愣,抬眼寻声而去。

    只见献王一袭朱红缂丝团云绣金着实炫目,声音洪亮,实是来者不善。

    他自顾自的站到苻长淮与谢庭梧之间,脸上满是得意与戏谑。

    谢庭梧转了脸色,朝着苻长泱见了一礼,道“三殿下。”

    “三弟怎么来了。”苻长淮面露笑意,问道。

    “王兄哪里的话,你我都是皇子,父皇能让你来得,自然也能让我来得,何况持国侯少年英豪,本王也十分想结交一番。”苻长泱眉飞色舞言道,拨了拨腰上的穗子,双手负在身后。

    苻长淮心中了然,父皇虽纵欲无道,却深谙纵横捭阖之术,忠奸尚能同侍庙堂,自然也不许他宥林王一山独高。

    “既然如此,本王旨意已经传到,正要回宫,三弟若是要与持国侯续话,本王便不打搅了。”苻长淮轻笑了笑,大手一挥,召了礼官便欲回宫。

    苻长泱斜起嘴角,目光傲气扫视了一圈,并未搭话。

    “二殿下请留步。”

    谢庭梧转身走到马侧,自马上取下一个蒙了黑绸的鸟笼,快步呈到苻长淮面前。

    “此鸟名为海东青,原是臣在东郊皇陵偶然所得,又耗费三年精心调教,最是迅猛忠诚。”

    “你说的可是素有鹰中之神名号的海东青。”苻长泱长大了嘴巴惊愕道,他虽为皇族,见过良禽异兽无数,却也不曾有幸见过这等猛禽。

    苻长淮心中也颇有些讶异,此等猎隼本就可遇不可求,又极难调教,传闻需驯鹰人不眠不休与鹰同熬数日,驯服了野性才能再驯其狩猎。苻长泱迫不及待的将笼子接过,揭开黑绸伸了脸往里面瞧。

    只见笼中鹰隼雪白带墨,眼上罩着特制的皮罩,鹰嘴似钩,虽缚于笼中,却难掩其间凌人傲气,实是极品。

    “如三殿下所言,正是那鹰中之神海东青。”

    “这猎隼十分难得,侯爷难道是要赠与二哥吗。”苻长泱对这海东青爱不释手,眼中尽是喜爱之色。

    “臣曾听闻公主于宫中不得恩宠,处境困顿,多亏了二殿下常年照拂,公主喜鸟,臣便想着托二殿下将此鸟带于公主,还请二殿下成全。”谢庭梧说罢又朝着苻长淮行了一礼,言辞恳切。

    苻长淮从苻长泱手中拿过鸟笼,淡淡回了句“好,本王替公主谢过侯爷。”

    苻长淮提了鸟笼,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落寞猛然攀上心头,他头也不回的上了轿辇,命人起轿回宫。

    苻长泱望着轿辇渐远的方向冷哼了一声,颇为可惜的叹了一句“良禽原是赠美人,持国侯还未与公主成婚,便奉上如此大礼,看来公主以后还真能靠着侯爷平步青云了。”

    见着苻长淮走后,谢庭梧收了笑意,沉默半晌才冷着一张脸抬头,言语中尽显疏离道“三殿下说笑了,他日我与公主殿下成婚,自然也是我借了公主殿下的福气。”

    苻长泱却是丝毫没看出谢庭梧对他不喜,状若亲昵的拍了拍谢庭梧的肩,笑着道“走,我送侯爷回府。”

    献王的车马声势颇大,谢庭梧携着家仆数人在队伍的簇拥下烦躁的回到了府中。

    扶疏宫中,苻雪池一扫前几日的颓气这会子正倚在榻上,手中的书卷被她折了折对准了外头的天光。

    寝宫外植了大片的据霜,新开寒露,似水间红,花瓣层叠摇曳,蔚若锦绣。

    宫人晨起便来传了口谕,免了她禁足三月的禁令,却也没瞧见她欢喜或是不欢喜,依旧冷冷清清的在宫里四处打转儿。

    午膳却是实打实的多用了两口。

    苻长淮提着鹰笼立在长窗一角,轻轻挥手对往来洒扫的宫人下了禁制,他就这般立在窗前静静的望着她,唇边扬起笑意,却令人察觉不出丝毫愉悦之意,反而让人生寒。

    “今日花房送来的据霜可合你意。”苻长淮再也忍不住了,率先出声打破了这场寂静。

    苻雪池恍然抬起头,身子却还懒懒的倚着榻,见着来人,眼中便荡起一汪碧波,笑意阑珊。

    “秋江寂寞,不怨东风。”她的声音也懒懒散散,却将身子微微直了直,又道“王兄这是要我经霜愈盛,一番美意,岂敢辜负。”

    说罢一手将书卷反扣于掌下,另一手合过来,装模作样的行了一个拱手礼。

    一番俏皮之色终令苻长淮忍俊不禁,舒展了眉眼,可奈何嘴上仍是不饶人道“池儿今日梳洗打扮,可是想着要见那巧言令色的谢家小侯爷了。”

    说起那持国侯,苻长淮就不由得带了气,又想起今日相见时他口中那番话,总令他起了些戒心,却又见他言辞恳切,一时间又不知是敌是友。

    “池儿并不知侯爷何时回京,王兄又何言是为他梳妆,倒是王兄不住的提起他,莫不是此人五大三粗入不得眼,招了王兄厌烦?”

    苻雪池眯起了眼,放下书卷,似有戏谑的看着苻长淮。

    “哼!他好得很!资容如玉,少年英豪,与你还未见过,便知你喜好送了份大礼托我给你。”

    苻长淮大步流星地走进宫中,甩了甩袖便将那鹰笼啪的一声置在了案上,鹰笼中噔时传来羽翅扑棱的声音,显然那海东青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惊了一惊。

    “礼?给我的?”苻雪池仍是懒懒的,饶有兴趣的将双臂撑上了榻边的小几,目光注视着罩着黑绸的鹰笼,“连王兄都说是大礼,那我倒也想瞧瞧。”

    “可不止我,连献王那见过不知多少好东西的人都看得两眼冒光,恨不能立时捧走呢。”苻长淮看着她嘴上说着想瞧实则兴致寥寥,心下不禁有了几分喜悦,这才将拿鹰笼捧起放到了靠近他的小几上。

    “此鹰名为海东青,凶猛异常,听说多是极北之地的部落为了狩猎或者探查所驯养,此等品相极为难得,我虽不知此鸟习性,也不知如何驯养,但传说十万只鹰中只出一只海东青,小侯爷只怕也多有费心。”

    苻雪池双手轻轻覆上鹰笼,那海东青似是知道有人正在细细端详它,虽然双目被遮,但依旧昂起胸脯,玉爪锋锐,不住发出“咕咕”的叫声,神气异常。

    苻雪池十分欢喜,她虽不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这海东青身上,苻长淮知她是真真喜欢那小侯爷送的小玩意儿。

    苻长淮心中蓦然撕开了一道口子,他十分希望眼前这个妹妹能拥有多一些再多一些的疼爱,可他心底深处仍旧只愿这些疼爱都是自己给的,这等熟悉的酸楚滋味,午夜梦回之时已尝过百遍。

    又是此番景象,他苦笑。

    一叹。

    再叹。

    “它饿了吧。”苻雪池凝神呢喃,“它可有名字?”

    “我传过宫中司羽细问,此鹰喜捕鸟兔,只是这宫中不便捕猎,也没有天地给它翱翔,只怕今后只能喂些肉食,饲在笼中了。”

    苻长淮轻声细语道,说到最后,似乎对这本该翱翔于苍茫天穹之中的鹰神以后的处境也有了些许不忍。

    苻雪池命人切了些鲜肉送来,拿了便伸手想去喂那海东青,可那鸟闻了肉味却不动弹,反倒撤进了笼中角落。

    苻雪池情急,一时想将笼中之鹰放出,却被苻长淮拦下。

    “海东青未认主,只怕放了立时便会飞走,你得想办法让它先熟悉你才是。”

    苻雪池似懂非懂,忽然抬手自发间摸了一枚珠簪,伸出手腕便划了下去,血珠立时倏倏而下,淌在盘中的肉块上,她又拿起一块浸了血的肉递入笼中。

    “苻雪池你做什么!”苻长淮见状大怒,慌忙从内襟扯下一块净布捉过苻雪池的手腕将伤口缠上。

    “王兄你看,它吃了。”苻雪池丝毫不顾伤口疼痛,竟冲着苻长淮灿灿笑起。

    苻长淮侧目,那海东青已从角落踱出,正在啄食那带了血的肉块。

    “真是疯了,又为着个畜生这般糟践自己。”苻长淮发了狠,故意重重的将布条缠紧。

    苻雪池这才吃痛回头,倒吸了一口冷气“啧”了一声。

    “王兄轻些。”

    “还知道疼,为着个没见过面的外男送的破鸟,就给自己伤成这样,你若再干蠢事,明日我便让御膳房将它炖了给我下酒!你试试!”苻长淮目中寒气四溢,握住苻雪池手腕的指尖也开始发冷,此话一出,苻雪池立时便软了下来,手上喂鹰的动作也停住了。

    她从未在王兄脸上看到过如此真切的狠戾,仿佛是将要面对一场浩劫的初始一般,她怔怔着看向苻长淮,心中莫名生出一丝畏惧。

    “我以后不会了。”苻雪池叫他吼的愣了一愣,声音有些发怯,将手腕往出抽了抽,却没抽出来。

    苻长淮这才低头看见,他骨节分明的手似铁钳一般死死扣住苻雪池的腕,腕上的碎布渗出丝丝血迹,他慢慢松开,掌中一空,苻雪池如同细藕般的手腕已教他抓出了触目惊心的红印。

    “王兄不是故意弄疼你的。”

    “我无事。”

    苻长淮一转眼中的冷戾,此刻已是满眼疼惜和担忧,他唤了殿外亲卫回宫取来了赵穹亲配的金创药,细细为苻雪池重新包扎。

    “把这笼子放的离你近些,不消三五日它便会熟悉你的气息。”待上完了药,苻长淮起身抚了抚苻雪池的发,嗓音复又轻柔“再过一个时辰琼华宫便要举行宴席,持国侯亦会赴宴,父皇既免了你禁足,也许会要你同来,持国侯孝期已满,也许今晚席上便会提及与你的婚事。”

    苻长淮顿了顿,似有话说却还有些迟疑不决。

    “雪池,你可想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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