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陆棠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她看见年幼的自己穿上了娘亲攒了月余的用度给她买的粉色襦裙,手舞足蹈地转着圈给爹爹看。娘亲正把装着糖饼的竹篮往马车上放。爹爹笑着一把把她举得好高。她闻到爹爹的袖口带着些许奇异的香,低头看过去,爹爹的袖口上有娘亲绣的他最喜爱的流云纹。

    她知道过不了几个时辰,那流云纹的衣服会连同她的父母一起支离破碎,被鲜血浸-透。

    她在梦里旁观着那个珠圆玉润的小女孩,声嘶力竭地吼着:“别去!”

    “不要去——!”

    “求求你——”

    “小棠,醒醒!”

    陆棠醒来,发现陆静姝把她抱在怀里。她抹了一下脸,满手都是泪水。“没事的姐姐,只是个噩梦。”

    却见床边作者一个面无表情的中年女人,是秋大夫。她声音也不带丝毫感情:“今日是上定容液的样子,你若眼睛哭肿,恐怕影响效果。”

    陆静姝给她一个眼刀子,没好气地说:“那就不上了。”

    秋大夫便不再言语。她本就沉默寡言,陆棠只听说她曾是西山最受宠爱的弟子,也不知因何事入尘世,最后竟为陆仲深做事。这定容术乃是西山秘传,以纱布浸泡定容液覆人面部一个时辰,再施以秘术,人脸便可由师傅揉圆搓扁。是极好的易容术。可惜受术极为痛苦,且见效很慢,况秘术失传,也就成了江湖传言。

    陆棠本就与陆静姝有七八分相似,自从入了陆府便开始半旬用一次定容液,十年之后,已与陆静姝的容貌相差无几。

    秋大夫从药箱中掏出一小块黝黑的香料。陆棠熟稔地接过来,丢到香炉里,然后和姐姐一起在软榻上并排躺下来。陆静姝紧紧握住她的手。陆棠知道姐姐的心意,小声安慰:“没事的,现在……已经不怎么疼……”说着便陷入沉睡。

    等到醒来,秋大夫和陆静姝已经离开。陆棠伸手摸-摸自己的脸,由于常年用药,一开始刻骨的疼,到后来脸部渐渐麻木几乎没有知觉,但也感觉不到疼了。她满不在乎地起身,把香炉里燃尽的香灰一点点扫出来,用小纸包藏好。这香灰无色无味,可当上好的迷-药。总是要带一两包防身的。

    整理妥当,陆棠溜出府门。姐妹俩时常乔装去铺子里做事,陆仲深向来不管,也无人拦她。

    陆棠一路溜达到私宅,进门就见院子里的石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萧七正挽着袖子有一搭没一搭的研墨,没有冠发,那头乌黑闪亮的长发散落开来,很是惬意。陆棠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磨个墨都如此赏心悦目。

    萧七抬头,发现昨天的姑娘换上了女装,眉眼秀美,正安静地站在桃树旁望着他,一副刚从画里走出来的样子。只可惜那双杏眼微微有些浮肿,看着有些扎眼。他一愣,问道:“受了掌柜责难?”

    “未曾。”陆棠安抚一笑,走上前去,定睛一看,他手里竟是那块她一直没舍得用的梅花墨,不禁一阵心痛,“七爷好雅兴。”

    萧七看着她倒抽一口气的样子笑得开心:“左右也无事,你表哥这里也就这块墨堪堪能用。我还不便在城里露面,还得请陆姑娘帮忙递递消息了。”

    陆棠差点翻个白眼,人没事,药性也退了,用了我的好墨,还要我帮你跑腿?正待拒绝,萧七解开了他的玉佩递给她,又补充道:“我有难处,只能劳烦姑娘了。镖局看到这玉佩,定会打赏,最低十两,只多不少。”

    陆棠立马变脸,双手捧过玉佩,笑容满面:“没问题。”

    萧七等了一会,却不见陆棠有什么后文:“陆姑娘也不好奇?是何来历?如何被向寿金所抓?”

    陆棠微笑:“看七爷的架势,未必不是主动走入的陷阱。你们达官显贵的事,我们平头老百姓掺和进去,哪儿有善终的?不如拿钱办事,也帮七爷早点回家。”

    萧七听她娓娓道来,倒真像个安分的。待到想再试探几分,肚子却咕咕叫了几声,他难得有一分赧然:“有没有吃的?”

    陆棠熟练地在灶台前和面切丝,在烧得冒烟儿的大铁锅里鸡蛋炝锅,加水滚沸,面丝下进去,又加了几叶小青菜,绿绿白白,香气扑鼻。萧七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装作不经意间藏了一个小面疙瘩,嘴上问道:“陆姑娘在家也经常下厨?”

    “只会这一道。”陆棠边把面乘到碗里,边应着,“小时候姐姐受到惊吓,茶饭不思,吃什么都吐。我年纪也小,看到别人做这个,就偷学过来做给姐姐吃。想来第一次做应该味道不怎么样,她竟然全部吃光。后来她说,看我满脸都被木炭熏得黑黑的,自责不已,边哭边吃,病竟然也就好了。”

    "你们姐妹感情真好。"萧七接过碗,打趣道:“这面里总不能还下了什么药吧?”

    陆棠大大方方:“昨天权宜之计,七爷别损我了。”

    萧七点点头,便开始默默吃面。陆棠不饿,只看着他,这男人,吃面都极文雅。

    萧七吃完净手,便执笔写信。

    陆棠避嫌地走开几步,无聊地开始把-玩那块玉佩,又对着光照照。这玉通体晶莹剔透,色泽温润如脂,流转着翠绿的光晕,是块上等的好料子。光这玉佩怕是就值百金,这人也真是放心,说借给她当信物就给她了。

    萧七趁陆棠没注意,在信封封口处粘了刚才的小面疙瘩,待封好了,便唤陆棠过来,递给她,灿然一笑:“出发吧?”

    陆棠有种自己不是萧七的救命恩人,而是来给少爷打工的错觉,但看在银子的份上,痛快答应道:“没问题。”

    待陆棠出了门,萧七吹了声口哨,一个灰衣男人从屋檐上一跃而降。“七爷,查过了,这姑娘应该是陆仲深的女儿陆静姝。容貌描述对的上,且陆家大小姐向来喜欢熟悉家里生意,经常乔装办差。这处房子虽交易的极隐秘,属下比对过,那交易文书上正是陆静姝的字迹。”

    陆静姝啊。萧七在心里默默念着她的名字。陆仲深乃江南首富,向来和这北边的风风雨雨没有干系,但陆家的女儿,再低调也不是平头老百姓。“那过几天再走。”

    “啊?”属下大惊,“王爷那边按您的意思还没上报。怕不是已经急疯了。”

    “让他疯去。还不是疯给上面那几位看的?”萧七眯起眼睛,“你是王爷的人,还是我的人?”

    “属下知错。”灰衣男人立刻跪下,背后已是冷汗淋漓。

    “销-魂引你顺着向寿金查。有事来报。”

    “是。”

    +

    到了傍晚,陆棠揣着好大一包银子回来,嘴巴都快咧到了脑后去。萧七诚不我欺,那镖局竟然整整赏了她六十六两白银!她要把这笔巨款藏起来。回到院子里,来不及和萧七打招呼,提起灶上剩下的木棍,便在桃树旁边挖了起来。

    萧七一出门,就看到这样的景象:为了区区六十六两银子,陆棠蹲在那里刨坑,灰头土脸,也不管那裙摆都沾上了泥。

    旁边桃树上,小小的花骨朵伴着夜色悄然萌发,也不知能不能顺利开花。

    陆家乃江南首富,陆静姝会在乎几十两银子?难道是自己赚的钱比较珍贵吗?首富家的特殊家教?他忍不住上去调笑两句:“姑娘这是在干嘛?”

    “挖小金库。”陆棠头都没抬,把装着银子的小包裹用粗麻线困了个扎扎实实,郑重放进小坑底部,开始填土。

    “这小金库让萧某知道了,是不是得灭口?”萧七弯下腰来看,头发扫过陆棠的肩膀,弄得她痒乎乎的。

    她有点不自在,换了离萧七远点的位置继续埋着:“七爷家财万贯,哪儿看得上这点银子?”

    “多少得来点封口费?”

    “喏——封口费,”陆棠指了指石桌上的纸包,“南门大街的烧鸡,我看那家排了好多人,指定好吃。还打了半斤悦来客栈的竹叶青。”陆棠把地上的松土踩实,打了盆水洗手。

    萧七记得属下拿来的情报,陆仲深刚刚搬来黎城不过两月,看来这陆静姝不禁贪财,还好吃。倒真是……与众不同。

    陆棠不知萧七心中腹诽,拿个小碗把酒给萧七倒好,又拆开油封纸包,大方地撕开一整个鸡大-腿递给萧七。

    萧七犹豫着接了下来,“用手直接抓?”

    陆棠一口鸡肉还没咽下去,差点噎到:“我说萧大少爷,烧鸡这种东西……定是要满手流油,吃得才香。”

    萧七把鸡腿上的肉一条一条撕下来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很是优雅。陆棠看着发笑,把酒碗往萧七那边推推:“尝尝?”

    萧七浅酌一口,是市井常见的竹叶青,与烧鸡搭配倒是别有风味。“你不喝?”

    陆棠摇头:“这信递过去了,家人什么时候来接七爷?”

    萧七眼光流转:“怕被我吃穷了?”

    陆棠笑道:“财神爷多住几天才好呢!”说着,眼睛就往桃树旁边那新翻的土瞟。

    萧七看她笑着着实傻气,只觉手里的酒肉都要好吃几分。

    陆棠心里却在盘算,可惜财神爷是个大麻烦,早散早安心。若是这位爷赖在这里不走,她能瞒得父亲几日?于是正色道:“爷还是早日回家,我这几天怕是来不了了。”

    萧七漫不经心道:“有事?”

    陆棠嫣然一笑:“家父让我回村里去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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