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清晏急匆匆离去,姜瑾和丫鬟秋蝶对视一眼,悄悄跟在身后。

    宜春楼的前厅桌椅齐聚,戏台大而华丽,若非来往皆是年轻女子,简直像是戏班贺寿似的。

    姜瑾停在二楼绣柱后,将大厅的纷争尽收眼底。

    一位老鸨模样的中年妇女施施然坐在戏台正前方的椅子上,神情自如地嗑着瓜子,若非她身后跟着几名身强力壮的护院,倒像是寻常客人一般。

    眼见杜清晏从后院赶来,老鸨尖酸刻薄的声音响起:“姑娘们,瞧瞧你们各自的穷酸样,头上戴朵白花即可去奔丧了。上次说的事,若是你们没听清楚,妈妈我就再强调一遍,你们在这辛苦弹唱十天,不如我院里姑娘舒服一夜,去了我的怡红院,保管你们吃香喝辣,日日穿金戴银!”

    楼上的姜瑾居高临下,将围观女子们的反应看了个一清二楚,竟真有人神情意动。

    秋碟不解:“小姐,在这弹琴唱曲,做个清白姑娘,难道不比在老鸨手下讨生活来的强吗?怎么还有人犹豫呢?”

    姜瑾倒是能理解几分。

    在她生活的时代里,女子求生之道广泛,上头也早已将青楼这等地方打作深恶痛绝的违法之地,可即便如此,仍有不少女子或受骗或主动地陷入这个漩涡,为到手的钞票得意欢呼。

    “谁会嫌钱多呢。”

    世人皆如此。

    老鸨也给出同样诱惑:“杜老板,你自己不愿,可别挡着姑娘们挣钱!”

    杜清晏不语。他是老板,不是人牙子,无法替楼中女子做这个主。

    老鸨见他沉默,更是得意:“今日谁跟我走,妈妈我立刻包一个十两碎银的荷包给她!”

    杜清晏握紧了折扇。

    僵持之际,楼上传来一道清丽女声:

    “十两碎银算什么,留在宜春楼,我能让你们个个身价千两!”

    众人闻声抬头,只见一名衣衫不华的素雅女子倚靠栏杆,面容柔和,眼神却坚定:“诸位不妨细想,商人逐利,这位夫人几次三番来挖墙角,又不吝给出十两诱惑,不是更能说明,你们的身价远不止如此吗?”

    杜清晏心领神会,当即跟上:“姑娘们,你们前日收到的限定发簪,正是出自眼前这位姜老板之手,今日她正是来与宜春楼洽谈合作事宜。”

    老鸨见状不妙,提声:“这位姑娘好大的口气,你可知千两是什么概念?五两银子,已经是穷苦人家一年的开支!”

    “我既开口,便有这个底气。诸位信我,便留下。不信者,大可以随这位夫人离开,只不过是辜负杜老板多日教养之恩罢了。”

    姜瑾拾阶而下,步步生莲,一派浑然天成的自信之象,让人情不自禁信服她。

    动摇女子本就在少数,如今姜瑾先许“千两”祈愿,又以“教恩”施压,将她们那点小心思尽数浇灭了,齐声道:

    “奴家愿留在宜春楼,以报公子大恩!”

    老鸨拂袖而去。

    姜瑾和杜清晏隔着人群遥遥对视一眼,竟生出几分无以言表的默契之感。

    *

    那日过后,姜瑾便着手为宜春楼的艺女们造势。

    金陵城主街最大的酒楼大堂里,姜瑾带着秋蝶坐在角落,有一下没一下尝着酒菜。堂中的说书人正声情并茂地讲着威武将军如何力降十武夫,底下观众忽然出声:

    “老李头,这些我们都听了八百遍了,你讲讲宜春楼的玲珑姑娘呗!”

    此话一出,不少人附和,盖因昨日玲珑姑娘欲上吊自缢,被相熟的宾客发现,这才留下命来,却也挂了不少日的请假牌,由杜老板出面为后面预定听琴的宾客一一道歉。

    男人聚堆,这些风流韵事便如流水般无孔不入,无人不晓。

    说书人老李头掸掸衣袖,徐徐到来:

    “话说那宜春楼的玲珑姑娘,原先是江南某个书香门第的小姐,那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啊!却因兄弟嗜赌,败光家业,辗转跟了位走商人。”

    有人质疑:“她跟了走商人,怎么又会出现在宜春楼?你莫不是在诓骗我们?”

    “客官莫急,且听我道来。后来那走商人发家致富,娶了正头娘子,便将玲珑转给另一位秀才做小,没过一年,那秀才竟然高中,全家迁移京城。玲珑姑娘无处可去,这才被杜老板收留。”

    “那她自缢又是怎么回事?”

    “说是那秀才被罢了官,又想起这位昔日红颜,闹着要为她赎身,她留恋宜春楼,誓死不从。”

    话音落下,有人哀叹她命途多舛又重情义,有人唾弃走商和秀才丝毫不怜香惜玉。

    满堂唏嘘之中,有人突兀提起:“她这是旺夫命啊!”

    这一句像是往沸水里滴入油渣,听众顿时清明,甚至有人回想起:“前些日子我听完玲珑姑娘一曲,家里的讨债鬼便说得了夫子夸奖,这莫非也是?”

    三人成虎,人云亦云,最后竟连猫狗生崽也算上了。

    楼上的秋碟看得惊讶不已,“小姐,这出戏……就这么成了?仅靠买通几个浑水摸鱼的话托?”

    姜瑾喝茶不语。

    她见过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人依然沦为被谣言牵着走的随大流者,何况是古代这些仍旧信奉鬼神的平民,越是浑浑度日者,越需要一个能“改运”的”精神寄托。

    楼下的喧闹仍在继续。

    “一定要亲眼见她才有用吗?庙里菩萨都是赐下香囊之物,我拿一件玲珑姑娘的衣物如何?”

    “你要如何去拿,半夜三更做那梁上君子不成?”

    那自然是不用。

    没过几日,玲珑说是为了感谢那日救她的宾客,往后十日,众人听曲观舞一律九折,还送一块她亲手所制的手帕。那手帕上绣的,竟是缩小版的抱琴玲珑。

    有“旺夫”之言作秀,又遇这难得一见的打折和赠品活动,宜春楼多日满座。可惜不知何时出了限量的规定,一日只接待寥寥几人。

    故而十日过后,仍有多位客人未有机会一睹美人芳颜。

    不久后,获得手帕的客人竟接二连三被好运砸中,或是下雨时被好心人赠伞,或是买到了最后一笼包子……一时间,先前的赠品竟被人拿来高价售卖。

    众人你争我抢,玲珑姑娘于心不忍,答应每月固定售卖一些手帕。

    如今,当事人玲珑正在宜春楼的茶室中,挺直腰背,双手规规矩矩交叠置于膝上。

    姜瑾抬头一看,不由得笑道:“你不用坐那么正,随意些便可。”

    说罢,她又在纸上添上几笔,将玲珑发间的簪子勾勒出来。

    吴绣娘在一旁细细看着,不时询问:“这里仍是用青线?”

    姜瑾将画好的图案提起,对着光检查:“对,青衣是玲珑的特色之一,在她的人设没有深入人心之前,不要轻易更换有特色的记忆点。”

    吴绣娘这些天囫囵吞枣学了许多新鲜词,能听懂个大概,又问:“这个簪子要将花纹也一并勾勒出吗?这可不好绣。”

    姜瑾摇头:“不用,这是我们和宝珠坊推出的联名簪子,绣个大致的模样即可。你看,它这里有一颗红玛瑙,那么手帕上便以金线做底,再加一两针红线……”

    玲珑提裙上前:“姜老板,那奴家可还有什么要做的?”

    “‘欲拒还迎’会吗?你对爱情有所向往,却因被走商人和秀才伤了心,不敢轻易相信男人,所以时而热情,时而冷淡。”

    姜瑾深谙营销之道,现代的惑人手段,随便露出一点,便足以应对这些男人。

    玲珑点头受教,她早已将“被辜负”的虚假过往背得滚瓜烂熟,当下被姜瑾提点,立刻就明白了其中关窍,正欲恭维几句,却听门外秋蝶语气慌张:

    “姜老板——楼下来人了!”

    姜瑾心中有数,推门下楼时也不慌不忙,倒是秋蝶很是担忧:“好几个大汉结队而来,说是玲珑姑娘的手帕根本不能带来好运,这可怎么解释啊?”

    姜瑾抬手止住她的碎碎念,叮嘱玲珑将眼睛揉得通红,再牵着她上前。

    为首大汉怒目:“宜春楼就是个骗子窝,说什么手帕能带来好运,我随身携带三四日,什么狗屁都没有,我定要报官抓你们!”

    玲珑一惊,不由得抓紧了姜瑾的手。

    姜瑾仍旧镇定,语气幽幽:“这位客人,宜春楼何时说过玲珑姑娘的手帕能带来好运?你可有证据?若是没有,那便是故意闹事了?”

    在场众人都是一愣,大汉下意识反驳:“怎么没有,你们——”

    话说一半,脑子才跟上。

    宜春楼确实没有提过此事,只是男人堆里自己传的。

    大汉哑口无言,围观众人也陷入沉思。

    玲珑适时上前,用手帕拭泪,两眼戚戚:“原来几位哥哥是信了那等流言,才来买奴家的手帕,奴家还以为……还以为哥哥们是真心喜欢奴家。”

    她本就身材纤细,被杜清晏找的夫子教养一番,更是弱柳扶风之姿,美人垂泪,在场无不怜爱。

    秋蝶接到自家小姐的眼神暗示,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玲珑:“姑娘,你终日刺绣,眼睛早已不大好了,可不能再哭了。”

    玲珑扑在秋蝶怀里,肩膀颤抖:“兴许是我命该如此,走商人是这样,秀才也是这样,如今连哥哥们……我还不如自缢一了百了。”

    众人大惊,楼中女子们一窝蜂涌上来,将玲珑团团围住,安抚她:“妹妹,你还有我们呀!”

    见气氛差不多了,姜瑾装作叹息:“几位客人若是觉得自己被骗,宜春楼可悉数退还你们购买手帕的银钱,还请你们给玲珑留一条活路,不要在此刺激她了。”

    大汉们半是尴尬半是无措,急忙道:“哪里有这么严重,我们,我们都是自愿买的。”

    玲珑含泪:“真的吗?”

    大汉们重重点头。

    此间事了,坊间关于玲珑的手帕有奇效之谈仍旧盛行,只是众人从不在她本人面前提起,只借口说久仰姑娘美名。

    而作为幕后推手的姜瑾,正和秋蝶一起,美滋滋细数这月的收入。

    主仆两人满心欢欣,不料宜春楼其余女子,竟在玲珑的带领下,潮水般涌入房内,不似善意。

    “诸位,何事寻我?”

    玲珑面露为难:“姜老板,这些日子您总为奴家一人操心,奴家惶恐。”

    姜瑾听懂了她的画外音,安抚众人:“造势急不得,同一时间段内捧高多人,大家难免审美疲劳。姐妹们不必心急,每一位我都会制定不同的培养方案,若是你们自己有想法,不必拘泥,也可与我商议。”

    玲珑一听,悄悄松了口气,只要她不是众矢之的就好。

    然而一名高挑女子不退反进,施施然坐在姜瑾对面,眼神紧紧盯着她:“姜老板,按您这个路子走,其实吸引客人的还是我们,但我听玲珑说,收益却是您拿大头?”

    这话的意思足够直白。

    以至于秋碟当场将横眉一竖,又惊又气:“你这是什么意思,若没有我家小姐,你们好几年都挣不来这些钱!”

    姜瑾眼神一扫,目光所及的女子无人敢和她对视,却也无人退缩。

    她无所谓般浅笑:“其实,我也不是非要和你们宜春楼合作,若非杜老板真诚相邀——”

    正说着,门外又来一人,尚未见真容,声音便已传进:

    “对,姜老板是我请来的,你们有什么问题,尽管来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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