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惊蛰时节,易府偏院里草木尚且枯槁,寒风吹折的垂柳枝飘零在荒废的池塘里,久没打理避风亭柱子都掉了漆,唯有主屋里还有些响动人声。

    一个粗布衣丫鬟端着碗黑漆漆的汤药,匆匆走到主屋门口,还没进屋就听见嘶哑的咳嗽声,不免心下戚戚,鼻头都有些发酸,忍了忍才推门走近屋里。

    偏院的主屋分外寒酸,里头不过摆了张软塌和缺了角的茶桌,连个像样的隔间也是没有,床边的帷幕是打补丁的灰布。

    竟不像是官宦人家的府邸里。

    屋里因住着病重之人,整个冬季窗户都严严实实的紧闭,窗纸破损的地方都用粗纸混乱修补,地砖还微微回潮,浓重的中药味和霉臭味萦绕其中,整个屋子都显得格外湿冷阴霾。

    丫鬟把汤药放到桌上,转身掀开遮风的帘幕:“姑娘,药熬好了。”

    “呃嗯……咳咳咳……”

    罗敏曦脸颊惨白泛青,干裂紫绀的双唇微微张合,却虚弱得只能发出些孱弱的气音,转眼被剧烈的咳嗽盖过去,纤细的指尖紧紧捂着心口,忽然蹙起眉头呛咳出几滴血。

    猩红的血染红了唇珠,眼底的那颗小痣都被衬得灵动,重病缠身的面庞忽然美艳夺目起来,不愧是曾美貌惊艳四座的永安王府嫡女。

    可惜这样的美貌却无人欣赏,丫鬟瞧她又咳出血来,连忙拿巾帕给她擦拭,自己却先忍不住淌下泪来。

    上个月她们最后一次请郎中,那郎中便亲口对她说:若是咳起血来,这人怕是不成了。

    现如今罗敏曦已经咳血两三日,却俨然郎中都请不起,甚至眼前的药也是最后一副了。

    “咳咳,莹珠哭什么?别哭。我自小呃咳咳……拖着这残破的身子,早知道咳咳会有这一天的。”

    罗敏曦说得断断续续,说完便脱力似的阖眼虚喘。

    “若是我们永宁王府在,姑娘哪里会受这样的罪?原以为他小门小户本分人,没想到……”

    莹珠后面没真的说出来,生怕郡主听了难受,转身擦了擦眼泪把药碗给端过来。

    罗敏曦微微欠起身子,靠在莹珠扯过来的旧软枕上,勉勉强强含着半汤匙药,胸口却闷得发堵,刚咽下去肺腑间仿佛有千百根针在扎,细瘦的手指忍不住在被子上攥住褶皱。

    她硬生生忍着病痛,突然主屋的门却被砰得踢开,倒春寒的冷风呼呼地灌进屋里,引得她止不住得呛咳低喘,浑身都筛糠似的哆嗦。

    “谁!?”

    莹珠想若是易府的小妾便与她们拼了,但没想到推门进来的是个珠鬟罗黛的女子,看妆扮居然是从未婚配过的。

    只不过,那模样与罗敏曦有五六分的相似,还仿照罗敏曦的样子在眼下点了颗细痣。

    莹珠警觉地看向来人,死死地把自家姑娘挡在身后,却在细看那妆容时怔愣在原地。

    这妆容与当年罗敏曦的祸事颇有渊源。

    当年先皇初打天下时,曾与永安王结为异性兄弟,永安王嫡女与太子指腹为婚。

    之后先皇登基,王府上下何等风光。罗敏曦和太子的婚事自然板上钉钉。

    可谁知天有不测风云。

    那年春日,永安王妃带罗敏曦到相府赴宴,中途罗敏曦身子不适,被领到偏院歇息,半路上意外叫陌生男子偷窥到容貌。

    这原也是不大妨事的,可谁知那登徒子悄悄画下她的小像,故意添上弱柳扶风的姿态,在好友同僚中互相传看。

    如此淫靡苟且之事,不过月余就在京城中暗暗传开,罗敏曦成了街头巷尾议论谈资,处处遭人嘲弄取笑。

    这对于世家大族的女儿家,无疑是毁了一辈子的清誉。

    罗敏曦为了维护家族名节,请父亲上奏说女儿无颜再嫁太子,自求毁掉婚约独守宗祠。

    但事情却没因此平息,仿佛有人在幕后操纵,游手好闲的公子费尽心思求永安王府嫡女画像把玩鉴赏,小妾们模仿她的妆容去讨好丈夫,甚至烟花柳巷的头牌们也效仿为美……

    罗敏曦守宗祠五年,父亲身死,王府败落,她为了护母族的名节,只能嫁给当年描画小像的举人易文博。

    过去易文博曾暗中给她送过几封书信,她本以为算是个安稳的托付,却没想到又掉入更深的火坑。

    易文博端着读书人的架子,事到如今又说不堪她名节污秽,就连新婚之夜都对妻子不闻不问。

    明明是自己在宴会上毁了罗敏曦清誉,反而把她丢在暗处,大肆纳妾,她独自面对小门户的腌臜。

    罗敏曦素有心疾,王府败落这些年身子愈发遭,刚进后院时还能压住府里的小妾。

    可后来王妃和哥哥也相继去世,她心性被磋磨得郁郁低沉,实在是难打起精神来招架,被人欺负折磨得几乎摁进泥土。

    莹珠看着那硬闯进门的女子,心中不觉为当年的事凄凄然。

    可那女子却不再给她们伤感的时间,傲然慢步走近罗敏曦的病榻,却故意遮掩鼻子做嫌弃状:

    “怎么病成这副模样?这屋里像猪圈似的,怪不得老爷嫌弃。”

    “你胡说些什么?离我们家姑娘远些!你们放开我,唔唔……”

    莹珠扑上去想要拉开那女子,却被她身后的两个嬷嬷死死拽住,挣扎之下连粗布衣裳都让人撕扯开,嘴巴更是被捂得发不出半点声音。

    “呦,嫁人三年还称姑娘呢?怕是忘不掉当年王府的风光,真是可笑。”

    “把她拖出去!帮姐姐好好收拾这奴婢。”

    那女子向后摆摆手,嬷嬷们便硬拖着莹珠往外走,把莹珠的鞋都蹭掉了,粗布衣裳也变得乱纷纷的。

    “你,咳咳,想干什么……呃咳咳……”

    罗敏曦被冷风呛得几乎说不成话,纤细的手臂微颤地抵着床褥,勉强振作起来面对眼前之人。

    “我能做什么?无非是来看看你,是病死?还是被休掉?”她故意阴阳怪气地笑起来,

    “你还不知道吧,我姐姐很快就要嫁入易府。日后她才是当家主母,而你……这只不过是个笑柄。”

    罗敏曦听见丈夫新娶,心里没有半点嫉妒,只为自己觉得悲哀,低垂着眼眸兀自喘息,嘴角露出些凄凉的嘲讽,嘲笑自己这辈子过得何其卑贱可怜。

    讽刺的笑意从染血的嘴角蔓延,无端给苍白的病容添了些光彩。

    女子瞧她那倾国倾城的脸,恼羞成怒地狠狠扇了她一巴掌,把她的身子都打得侧歪过去:

    “你笑什么?!不过是个弃妇,还有脸笑?”

    罗敏曦身子重重跌在床褥里,被打得侧脸红肿淤青成一片,捂着心口低声嗡嗡的咳喘,气喘声犹如北风穿进破门的呼号,嶙峋的脊背随之簌簌地哆嗦。

    女子见她不说话又张扬起来,从袖袋里拿出色泽温润的玉质簪子,在罗敏曦面前晃了晃:

    “这个你认得吧,永安王妃的遗物,我姐姐好大价钱才买来的。”

    罗敏曦虚弱地抬眼看过去,果然瞬间被被吸引住,定定地看向眼前的簪子。

    自从王府被抄家,母亲的遗物便悉数流散,唯一在她身边留下件墨玉镯子还叫人给夺走了。

    现如今她瞧这簪子,恍若看见夏日里母亲摇扇取冰,同父亲说笑着给自己剥葡萄,还笑骂不许自己贪凉多吃。

    或许真的是到了濒死之际,她朦胧间竟然觉得自己能随这遗物一同离开,从冰冷苦寒的地方回到母亲的身边,回到其乐融融的王府里。

    罗敏曦回光返照般得撑身子坐了起来,急切地想要伸手去摸那簪子。

    “啪!!”

    那女子故意在她面前高举簪子,轻巧地松开手指,玉簪瞬间摔得四分五裂,仿佛把罗敏曦的魂魄摔碎成齑粉。

    “你以为我是来给你送簪子的不成?”她恶狠狠地在玉簪的碎片上踩了几脚。

    罗敏曦只是直愣愣地盯着那些碎片,仿佛被抽掉最后的魂魄似的,良久再没有说半句话。

    “呵,你当年居然能与太子有婚约,真是痴心妄想。不过,如今太子也成废太子,王府也是落魄户。”

    那女子说到得意处,用手帕贴贴眼角画的泪痣,见罗敏曦呆滞良久没有动静,捏着手帕用指尖推了推她的肩膀。

    但没想到罗敏曦像猝然从梦中惊醒,嶙峋的胸廓急促向前拱起,喉头猛地喷出大口的鲜血,染得半床褥子都猩红。

    然后她纤弱的身子便虚软跌落回床上,瞬间脸色铁青得不似活人,眼睛依旧呆滞地大睁,胸口却没有刚刚的费力粗喘。

    那女子从没见过真的死人,顿时吓得急急退后两步,张皇地握住手里的帕子,瞧向落在自己身上的血迹:“这,她……”

    那两个嬷嬷自然是不敢担事儿的,连忙松开了挣扎的莹珠,劝姑娘早点离开,免得晦气。

    “姑娘,姑娘!”

    莹珠惶急地扑到罗敏曦的床边,见她冰冷青白的脸颊发灰黯淡,心里知道是要不好了,却还是不甘心地端起床头的药碗,哆嗦着手舀起半勺汤药往她的唇瓣间塞。

    “小姐你吃药啊,吃了药总会好的。”

    她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滴下来,晕开罗敏曦腕子上深红的血迹。

    但罗敏曦已经吞咽不下半点药汁,棕褐色的药和猩红的血缓缓淌到一处。

    “咳咳,咳呃……”

    她痛苦地咳出两团深红的血块,弥留之际睁开眼睛看向莹珠,微微侧头躲开了药匙,勉强从喉咙里发出嘶喘的声音:

    “等我死后,你偷偷咳咳呃……逃出去……”

    “小姐别瞎说,我去给你找大夫,你再撑一会儿……”

    罗敏曦悲哀地缓缓摇了摇头,气息衰弱到难以为继,眼角淌出的泪珠似乎变成浅红,灰紫的嘴唇迟缓吃力地翕动:

    “我嗬呃,这辈子,太短,不甘心嗬嗬嗬……”

    话音未落,她的眼睛失神地微微睁大,胸口已再摸不出半点起伏。

    “小姐!!”莹珠伏在她冰冷的身躯上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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