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敏曦感觉自己昏睡了许久,忽然隐约听得身边有衣料摩梭声,渐渐眼帘里透过丝丝缕缕的光亮。

    “唔嗯……”

    她虚弱地缓缓撑开眼帘,蹙着眉忍过起先的眩晕,感觉到自己躺在暖烘烘的被褥里,除了心口还微微有点隐痛,沉疴重病竟像骤然消散了。

    难不成,人死后真会另有一片锦绣地吗?

    罗敏曦晕乎乎地环顾四周,半晌才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儿。

    这淡青色的细纱床幔、花梨木床栏,还有不远处的梅花铜香炉,不都是她闺中的卧房?

    那父亲、母亲和兄长会不会也都还活着?

    她急忙撑起手臂去掀开繁杂的床幔,急得亵衣都顾不得收拾好,但偏偏刚醒来身上还虚软得很,堪堪坐起来便觉得头晕目眩。

    约摸是这番响动惊了外面的人,她尚且坐在床头吃力地喘气,床帘便先被人从外头掀开来。

    “姑娘怎么坐起身来了?快快躺下,小心着了凉气。”

    婢女惶急地把她扶躺回床褥间,又把厚被绒毯裹在她身上,还不放心地给她掖了掖被角。

    罗敏曦抬头看见正是王府的大婢女润璧,瞧着她那做事稳重利索地劲儿,仿佛又回到王府未曾败落之前。

    她不自觉先红了眼眶:“幸亏你早先嫁人,免得与我受苦遭罪。”

    “姑娘是病糊涂了,奴婢好端端的怎么就嫁人了呢?”润璧安抚罗敏曦,又冲外头伺候的人吩咐,

    “姑娘醒了,莹珠,快去叫王妃。清钗,你去偏院请太医过来诊脉。”

    说话间外头另是一番人仰马翻的忙活,罗敏曦还没从如此真切的情形中回过神,罗母便随莹珠急急忙忙地赶过来,扑到床边握住女儿的手:

    “醒来就好,曦儿觉得可好些了?心口还疼得厉害?”

    罗敏曦怔怔地望向母亲,张嘴却尽是委屈和思念的哽咽声,泪珠不住地从眼角滚落,打湿了鬓间的乌发,只能紧紧地回握住母亲的手,冰凉的指尖不由紧绷得打颤。

    “曦儿不哭,没事的,万事有母亲在呢。”罗母用巾帕给女儿擦擦眼泪,忍不住也湿了眼眶。

    她这辈子就只有这么一个幼女,从小身子娇弱,养在闺阁里没受过人欺负。

    昨日只是乖乖地被丫鬟带去歇息,却无端被个登徒子看了去,还要受轻狂流言蜚语的欺辱,生生给气病昏迷了两日,怎能不叫她心疼?

    “母亲,我……”

    罗敏曦记得生前母亲也曾这样说过,顿时像幼童跌跌撞撞终于找到庇护,不顾上仪态体统,趴在母亲怀里哭得肩膀颤动,仿佛要将今生前世的委屈都倾泻而出。

    那哭声引得贴身婢女都闻之落泪,可润璧不得不劝:“诶呦,姑娘可不能这么哭呢,待会儿心疾又要犯了。”

    “是了,曦儿不哭,为那登徒子哭坏了身子可不值当。”

    罗母轻抚罗敏曦的脊背,边哄女儿边偷偷把自己的眼泪擦干净。

    屋里还说着话,清钗在绕过两叠石榴纹屏风,掀开竹帘通报低声说:

    “王妃,姑娘,张太医过来诊脉了。”

    清钗最是持重沉静,瞧见人人泪湿的场面,只是照常淡淡地行礼禀事。

    罗敏曦却回想起,她在易府以死为自己求医,毅然决然地自刎在易家正堂。

    那刚烈的模样与现在截然不同,想必那才是她冷静自持下的内里,像是破冰而出的红莲般耀眼火热。

    若是有下辈子,但愿清钗能肆意地活着,而不是再在这宅院里蹉跎。

    太医被侍女领到屏风外头,润璧赶忙扶她躺回床上,规整好床边的重重垂帘。

    连她诊脉时露出的半截雪白的手腕,也用淡色的手帕盖得严实,细致地放在银丝青底的脉枕上。

    这也是女子居于后宅的悲哀,为护贞洁名誉,诊病的望闻问切只剩下一个切字,甚至隔着帕子不知能不能切得准。

    张太医常常出入宫闱后院,习以为常地端坐到床边的椅子里,老朽枯槁的手指搭在帕子上片刻,捋着灰白胡须起身给罗母作揖道:

    “罗姑娘气血归位,现已苏醒,想来无性命之忧。只是寸口脉沉而紧,心阳不足,甚者则悸,微者短气,还需慢慢调养才是。”

    罗母端庄地同太医点点头,只是哭过的眼眶微微泛红,显得不甚庄重:“还请太医开个方子,好做调养。”

    罗敏曦兀自蜷在被窝里躺得舒服,刚刚苏醒的身体还有些虚弱,不久迷迷糊糊地犯起困,但忽然她猛然意识到什么,惊得差点从床上坐起来。

    不对!太医怎么能给死人诊脉?

    她紧张地伸出手掐了掐掌心,白皙的手掌留下两道指甲印,尖锐的刺痛当即便泛出来。

    啊,不是梦。

    那是不是说……她回来了?

    可她重重吁出口气才静下心,却猛然发觉外面寂静得厉害。

    “母亲,母亲。”

    她着急地拨开眼前的床幔,可越是慌张越是杂乱,把眼前的细纱弄得乱七八糟。

    “这又是怎么了?”

    罗母赶紧让润璧把床幔掀开,坐在床边揽住她慌张到微颤的身体,像哄小孩般轻拍她的后背,

    “莫怕,莫怕,母亲只是送太医到门口。”

    罗敏曦惊慌地依偎在母亲怀里,紧紧攥住母亲的衣襟,能感觉到胸口里依旧搏动得飞快,仍旧害怕是她一场空欢喜的梦。

    “王妃,姑娘,王爷和世子过来了。”

    莹珠欢快地声音远远地从屋外传进来,清脆稚嫩的音调带着几分雀跃,把屋里的郁气紧张都驱散不少。

    “你这丫头天天没个规矩……”

    润璧在院子里轻声教训莹珠,然后传进来男子的交谈声,父亲和哥哥的袍角顷刻间便到了屋里。

    罗敏曦连忙把脸埋在母亲怀里,不愿意让哥哥瞧见自己哭兮兮的模样,但没想到哥哥罗高岑也有些狼狈,高挺的鼻头也是红彤彤的。

    他进来说话的声音还带有怒气:“我非得找机会宰了那狗东西,不过是个穷举子!他……”

    “好了好了,别在你妹妹面前说这些。”永安王沉稳地开口拦住了他。

    可永安王府毕竟是武将出身,从跟先帝打天下时舞刀弄枪,哥哥前几年带兵同太子在北地历练,才撂下兵器没多久。

    如今王府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没法心平气也实属正常。

    “举子?”罗敏曦身体不由得发颤,垂下头默不作声地咬住嘴唇。

    那件祸事终究已经发生了。

    她只想起那枯枝冷寂的后宅,如同深泥潭一般,心里就忍不住胆寒发颤。明明重活一世,却已经是惊弓之鸟,手指攥着衣袍半句话都说不出。

    “你别担心,我们永安王府不会怕了个书生。”

    永安王心疼地安慰女儿,可话刚开头,自己却蹙起眉头叹了口气,

    “只是前日沈国舅与我说起你与太子的婚约,话里话外,唉……”

    “怎么?曦丫头不过是被人远远瞧了一眼,陛下还没旨意,他个做舅舅的倒是说三道四起来了?”罗母不忿地抱着女儿,

    “明日我去宫里拜见皇后娘娘,倒要分辩分辩。”

    “你又何必去说?”永安王无奈地摇摇头,“若是没有皇后授意,他沈国舅敢议论太子的婚事?”

    “父亲母亲也别太过忧愁,婚约而已,现在又不是已经嫁给太子。”

    “以我妹妹的相貌人品,就算不高攀太子,求婚的人怕是也要踏破门槛呢。”

    世子罗高岑气显然还没消,说话不讲道理,只是冲得很。

    但罗敏曦却始终默默地没有吭声,她知道接下来祸事将如何演变。

    上辈子父亲去宫里祈求退婚,而陛下甚至未曾挽留,直接御赐下退婚的圣旨。

    京城各家都会把她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说她是太子的弃妇,又说她妖冶放荡地随便媚惑举子。

    她的画像会不胫走漏到街头巷尾,事情渐渐变得不可收拾,哥哥会因此砸了城东的勾栏,被京兆尹捉走差点毁了仕途;而她甚至在春采集上被小孩拿泥巴砸……

    “母亲,我累了,想再睡一觉。”她低垂下头揪住母亲的衣袖。

    上辈子的种种已经耗尽了她的心力,她一想起来就觉得喘不上气,仿佛胸口压着块石头憋闷得厉害。

    “好好,那我们就先睡觉,不说那些糟心事了。”罗母扶女儿躺下,给她理了理鬓间的发丝。

    罗高岑皱皱眉头:“你身子骨弱,还是要珍惜自身,别为外面的事儿烦扰,凡是有我呢。”

    话刚说着,清钗忽然站在门口行礼禀报:“王爷,王妃,外头顺子过来说,有要紧事儿回禀王爷。”

    “怎么了?什么要紧事要传到后院里来?让他进来说。”

    永安王不高兴让人扰了女儿的清净,但想到顺子回禀已经传进来,再瞒着女儿不过徒增烦忧,还是让人当面说清楚为好。

    “回禀王爷。”屏风后面传来个孔武有力的男子声音,“太子殿下如今跪在紫宸殿前,请求陛下……”

    “他请求什么?这就迫不及待想退婚?”罗高岑等不得听完就火冒三长高。

    “不,太子殿下说,“早就倾慕我们家姑娘,此生唯愿求娶永安王府的嫡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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