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暮莘离开前铺后,细细回忆起与三爷相遇的情景。

    他们不过是萍水相逢,却被三爷商队一路护送到了京城。

    这份恩情她无以为报。

    可一想到自家最后一匹云锦折在他表妹手中,她便觉着郁闷。

    恩情与陷害。

    让她两难。

    不知向三爷说明缘由,他能否借些银子与她赎回来。

    想到那昂贵的赎金,她突然眼前一黑,一脚踏空台阶跌坐在青石板上。

    浣洗院子常年流水不断,院子角落、台阶上长满了厚厚一层青苔无人铲除,这下倒让她摔得不轻。

    外衣料子被青石板上的石子划开,棉麻不规则的边缘混着里层皮肤撕裂溢出的血迹,贴合在皮肤上。

    每走一步,粗糙的布料便会摩擦到伤口加重疼痛,不由的萌生了“若京城人都穿云锦”的念头。

    她转念一想,何不她自己来当这京城第一人?

    若是此刻在京城有一席之地售卖云锦,岂不是一家独大?

    谭暮莘想的出神,一路踉踉跄跄地走进浣洗院子。

    阿笙看见她瘸着一条腿走来,以为是受了罚,连忙跑上前去扶她,一并去的还有冬桑和小玉,三人皆是满脸担心。

    冬桑担忧道:“徐小姐罚你了?”

    “没有,事情了结了,”谭暮莘没接受冬桑的搀扶,转而倚靠在阿笙身上,对阿笙道:“徐小姐是三爷的表妹,这间铺子是三爷的。”

    “三爷?是当初救过我们的三爷?!”阿笙满是喜出望外的惊喜,“有三爷在,能不能让他替我们赎回料子?”

    谭暮莘摇摇头,“赎金太高,更何况……”

    更何况三爷是商人,商人向来重利,她身上空无一物,拿什么同三爷做交易,难免会生出另一件难事。

    “何况什么?”冬桑急着剖析自己,投诚道:“暮莘,你有需要我们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和小玉除了不能在银子上帮你,其余的豁出命定帮你办到。”

    巧了。

    她如今事事都需要银子,除了银子,她什么都不需要。

    “我要开间铺子,你们替客人送衣裳回府上的途中,若是瞧见地段不错,价格公道的铺子帮我留意着。”

    阿笙问道:“铺子?成衣铺吗?”

    谭暮莘:“嗯,京城穿的棉麻料子不仅粗糙而且不御寒,寒风吹来疼得刺骨。”

    “可京城这儿都穿棉麻啊,再贵的便是那丝绸料子,寻常人家买不起。这条街上成衣铺大大小小开了数间,倒了数间,我劝你再考虑考虑。”

    冬桑如今是铁了心要对她好,饶是热脸贴冷屁股也浑不在意,反而愈加的苦口婆心,生怕她行差踏错失了银子。

    “阿笙,你是穿过云锦的,倘若京城的棉麻料子和陵城云锦同时挂在铺子中,不考虑银两,你选哪个?”

    “自然是云锦!夏天穿着不闷热,冬天穿着不透风,比我们身上穿的料子舒适多了,水洗后也比棉麻轻得多。”

    “对,与其将生意拱手让给宋策,不如我们自己当这第一人。”

    她对谭家的工艺有信心,无非是将丝料送至京城,途中消耗的人力、车力昂贵些,大不了她亲自走商。

    这条商路,她爹和哥哥走得,三爷走得,她自然也走得。

    都是人嘛,两只眼睛一张嘴,女子与男子有何悬殊。

    “租间铺子得花多少银子?咱们赔完徐小姐的衣裳,不剩多少了。另外还要买劳工、修建染料池……”

    阿笙扳着手指说着最现实的问题。

    开铺若是简单,那京城人人都能做生意了。

    阿笙数着数着,恍然大悟,“您是想找……三爷?”

    “对,让三爷投资,而且得让他心甘情愿的投资。”

    谭暮莘心底发笑。

    除了她,有谁会将买卖打到东家头上。

    自从抛起了谭家大小姐的身份,她如今算是彻底放飞自我了。

    接下来,便该思考如何劝说三爷投资她的铺子了。

    当初在城门口分别时三爷对她的叮嘱再次在耳边响起。

    她可不敢忘记三爷说过的那句“京城的商户各个精明”,更不敢忘记三爷也是京城人。

    “有了!你现在不是去绣房了嘛,”冬桑道:“绣房每逢节日必定会织新款式,届时你设计的款式卖的最好,便有机会同三爷谈条件了。”

    “当真?让他投资间铺子也成?”

    此等大事,非同儿戏。

    三爷若是能轻而易举点头,她高低得重新打量这位亲自带商队、出手利落不留情的大恩人了。

    冬桑被她反问后有些虚,“试试呗,左右你想不出别的法子。”

    “临近的节日是什么?”

    “上巳节吧。”小玉提醒道。

    /

    天色渐沉,月亮悄然爬上树梢。

    宋府内灯火通明,连无人行走的长廊也隔一米点了一盏灯笼,这做灯笼的竹片和油纸是从虞城运来的,据说虞城的纸张轻薄透过烛火犹如满月。

    价钱也是不简单,宋府一夜的烛火用度便是寻常人家一年的,不过无人在意这些开支。

    宋家生意遍布满国,又是京城第一布商,这点烛火对他们来说九牛一毛。

    暖明的烛火透过油纸照在玉石路上,犹如萤火栖息。

    一个穿着绿色衣裳的老者端了杯参汤,踏着玉石路来到了一间房门前,他扣响房门,没等里面的人应声,径直走了进去。

    “宋哥儿,喝杯参茶慢慢聊。”

    他把参汤放在桌案上,伫立在一旁静候。

    书房内除了宋策,还有一身黑袍的少年和两名戴着四方帽子的中年男人,这两位一个是城东铺子的王权管事,一位是城西铺子的富贵管事。

    “端走。”

    “这是老夫人心疼您,亲自吩咐厨房给您熬的,您在外奔波劳累几日人都瘦了一圈。”

    “要我说几次。”

    “宋哥儿……”

    “刘叔,我送您出去。”

    沧澜一手端起案上参汤,一手挽起刘管事的手臂,强行将人带出门外。

    待书房内重归于静。

    宋策抬手拿起毛笔在账簿上圈起一出,经刚才被刘管事打断,他脸色阴沉,整张脸线条崩的紧紧,眼神中透着忍耐。

    “我外出的日子,城中各家商铺有什么动静?”

    “……城东一片尚且安分,没什么动静。”

    “城西的靛蓝铺最近似乎在准备上巳节的事情。”

    宋策问道:“上巳节?”

    话音落,门外有人推门而入,原是沧澜送走刘管事又折返回来。

    沧澜道:“是袚褉的日子。”

    王权反驳道:“不是,今年京城中的小姐们过得是女儿节。”

    沧澜:“女儿节不是乞巧节吗?”

    “你还知道这个?”

    宋策不可置信地看向沧澜,沧澜脸色蓦的升起一片红晕,不再多嘴。

    宋策:“继续。”

    “上巳节的确也叫女儿节,往常是去水边举行祭礼,秉火求福的,没人拿这‘女儿节’当回事,不知今年京城哪里盛行的风,城西那群闺阁小姐纷纷宣扬起了上巳节,街上许多铺子也在筹划呢。”

    “城东没听过这动静?”

    “没有。”王权摇头。

    “你对上巳节有什么看法?”

    宋策抬眼看向王权。

    城东的动静向来才是京城的风向,谁家铺子新出了什么款式,隔天整个京城都盛行起来。

    反倒是城西,地理位置偏僻,街市向来是不如城东热闹的。

    此次风声竟先从城西流传出来,有些奇怪,惹人怀疑。

    王权:“小的听闻尚书府上正在写帖子,拟邀各府千金去踏青。”

    “消息准确?”

    “不,不敢保证……眼下距离上巳节还有半月时间,小的只是听了风声。”

    王权说完,书房内安静下来。

    宋策放下毛笔,转眼瞧见手上沾了墨汁,抽出袖中的帕子慢悠悠擦拭着,而后随意一丢,那帕子落进了砚中,将黑色墨汁吸的满满。

    他端坐在椅上不怒自威:“不敢保证的事也敢摆在我面前说,是我对你们太宽容?”

    他冷冽的声线让在场的人打了个寒颤。

    王管事颤巍巍下跪:“三爷,小人在铺中兢兢业业,断不会偷闲啊。”

    富贵跟着下跪:“小人亦是。”

    宋策闲散地倚在靠枕上,左手一下一下地叩着腰间翡翠坠子,发出清脆的声音像是砸在了王权和富贵的头上,他二人如同林子里受惊的鸟,跪在地上小心翼翼不敢抬头。

    只听一道冷飕飕的声线在头顶响起。

    “你们觉不觉得,太安逸了?”

    “三,三爷,城东铺子在小人手中向来营业的很好,小人不想离开京城啊!”

    “城西铺子虽不如城东,但在城西一片亦是无人能比,小人也不想离开京城啊!三爷三思。”

    城东城西两个管事匍匐在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

    宋家生意虽然遍布全国,却只有京城生意做得最大最好,京城外安置的商铺终究是争不过当地商户。

    他二人当初便是从小地方被提拔上来的,见惯了京城的收益,再回小地方,哪能受得住。

    宋策摩挲着腰间翡翠,“话没说完,怎么先求饶?”

    他抬手唤沧澜,“通知张宝德,让绣房出款式图纸。上巳节期间,收入比平时高出两倍,且为三间铺子中最高的,铺中管事晋升总管,其他人则去晏城铺子和青城铺子历练。”

    沧澜:“是!三爷!”

    王权、富贵听了瘫软在地。

    晏城是何地方?

    天高皇帝远,城内地头蛇横行,豺狼虎穴一般,谁家铺子没交保护费,拖街上便是一顿毒打。

    青城又是何地方?

    穷的民不聊生,饭都吃不起了,谁还花钱买衣服。

    书房外狂风忽卷,吹得院落里的树叶沙沙作响,枝干摇晃,大有要被连根拔起的迹象。

    片刻功夫,便下起了大暴雨,雨滴犹如滚石般砸在树叶上,每一滴都掷地有声。

    /

    前一夜下了场暴雨。

    谭暮莘被吵得失眠,四更天便醒了。她起了个大早去绣房。

    绣房在后院最东边,因着绣房内全是织丝机和丝线,所以要远离明火,被孤零零地安排在一处角落中。

    附近离得最近的是染房,与染房之间隔着两道篱笆墙,篱笆中间通着一条小水渠,水渠另一端是通向浣洗院中的那条河流。

    她刚迈入绣房的院子,便听里面传来女人们讨论的声音。

    “上巳节这等小节日也要新款式?是不是咱家生意不好了?”

    “往常没过过上巳节啊。”

    “张管事,是生意不好吗?”

    张宝德:“休要胡言乱语。是今年京城里风气不过上巳节,过女儿节。”

    “女儿节?”

    “倒是头回听说。”

    “半个月哪够我们出新款!再这样我要回济南老家了。”

    张宝德一个头两个大,被围在中间吵得头痛,“今天务必画好图纸,还有……”他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见门口的谭暮莘后,食指点点她:“暮莘第一天进绣房,带她熟悉一下,忙不过来让她协理。”

    谭暮莘问道:“张管事,设计款式我能参加吗?”

    “你?”张宝德犹豫。

    谭暮莘的绣艺他是知道的,可是……

    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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