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暮莘试试呗,图纸不是三爷定夺嘛。”

    替谭暮莘说话的人叫卫蓝,是绣房里的大姐,也是遇上点困难便闹着要回济南的人。

    谭暮莘向她投去感谢的目光,接着继续央求张宝德。

    “张管事,昨日三爷对我进绣房一事不甚满意,是顾着您管事之面才允我进来,我觉得上巳节恰好可以让我向三爷展示自己的能力,更能让三爷知道您是个慧眼识珠的人。”

    听闻,绣房的绣娘们是三爷四处请来的。只有她是和张宝德打赌进的绣房,她虽信张宝德有权安排人进绣房,但显然三爷对她似乎并不满意。

    只要她将此事剖析给张宝德听,他只要不傻,便能听懂三爷不满意他的做法。

    “即使如此,那你试试吧,左右上巳节是个小节日。”

    张宝德愿同谭暮莘打赌,是看在她是陵城人的份上。

    三爷做了多年布料生意,唯独对陵城一家商户情有独钟,更是一年内多次去往陵城。

    他本想借花献佛,没想到三爷并不满意谭暮莘。

    “多谢张管事。”

    事情顺利按着她预想的发展,她不由得心情愉悦,只要她的图纸通过,便可着手织衣裳了。

    张宝德走后,绣娘们各自回了自己的织机。她找了个没人坐的位置坐下,思考起上巳节的款式。

    各个地方的上巳节习俗不同,陵城往年是城内商户们合资举办水祭游行。

    从各家铺子里选几名劳工抬祭祀的东西,在城内游荡一圈,把东西抬到京水湖边祭拜。

    祭拜完,大家坐在水渠两旁,在水的上流处放置酒杯,任由酒杯顺流而下,停在谁的面前谁取饮。

    不知道京城的习俗是什么。

    她从案上抬起头,对着身旁的绣娘问道:“卫蓝姐,你来京城多久了?”

    “我啊?掰着手指头算算有三四年了。”

    卫蓝是济南人,因为家中重男轻女,所以她爹娘把她卖给一个四十多的老爷当小妾,她成亲路上逃掉,进了一家绣房,偶然遇到三爷,便跟回了京城。

    卫蓝朝另外两个绣娘呶呶嘴,“木槐跟荷花来的久,得五年多了吧。”

    木槐和荷花是孤儿,从小被家里人抛在河里,她二人幸得一位刺绣师傅想救,后又被师傅捡回家养大。

    师傅同三爷有生意往来,一来二去,便被三爷相中了绣艺,后来得知她们的师傅年岁高了,便邀请她二人来京城做事。

    谭暮莘了解后觉得有些不对,却又说不上来。

    “往年的上巳节,铺子是怎么举办的?”

    木槐:“没办过,节日前两个月便要着手准备了,一个月前忙着元宵节,哪有功夫忙上巳节的事。”

    荷花:“是啊,往年三爷从未提过上巳节,京城人对上巳节不怎么在乎,今年是怎么回事儿。”

    往年没有办过,今年突然兴起了,与她而言何尝不是天赐良机呢。

    冬桑的提议尽管不太现实,倒也好过她在绣房默默无闻的织衣裳强,她一定要让三爷看见她的能力。

    谭家等不起,她也等不起了。

    日子一天天逼近,若是再拿不出银两还债,还会连累堂叔。

    正想的出神,身旁的卫蓝撞了下她的胳膊,问道:“话说回来,听说你昨天跟张宝德被叫去前铺了,徐小姐罚你了吗?”

    “罚倒是罚了,赔了银两。”

    木槐心直口快道:“那徐小姐真是有眼无珠,你把她衣裳绣得那么好看,她反而罚你。”

    “低声些,说不定日后成你主母呢。”荷花拿着木梭轻敲了一下木槐的头。

    卫蓝帮声:“得了吧,三爷眼瞧着都快过了适婚的年纪,也不见老夫人有何动静。”

    谭暮莘竖起耳朵听着。

    莫不是老夫人觉得徐秀秀乖张跋扈不适合当主母,不同意他和徐秀秀成亲?

    然后三爷至今未娶,故意同老夫人暗自较劲?

    她讶异地眼神在几个绣娘身上流转,期待她们继续往下说。

    木槐眼珠子瞥了眼门外,见四下无人故意压低了声音,“我也是上次不小心听见张管事讲的,说老夫人曾经给三爷相中了一户,那小姐成日里对三爷关怀备至,用一张热脸贴三爷冷屁股,只可惜三爷的心捂不热呢。”

    “都说了,三爷的心啊只有徐小姐能焐热,瞧三爷每次跟她在一起时候那个眼神,浓情蜜意的。徐小姐说往东,他不敢往西,徐小姐说要这铺子,咱们三爷都能拱手送给她。”

    卫蓝年纪是这里面最大的,性格却是最俏皮,最不稳重的一个,什么浑话都敢说,嘴巴一张一合完全没个顾忌。

    卫蓝说完,其她人笑的前仰后合。

    想到三爷在徐秀秀面前那副模样,谭暮莘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可真是无法想象出手利落的三爷竟然有那样一副宠溺样,属实叫人起了身鸡皮疙瘩。

    她摇了摇头,重新整顿了一下心情,埋头画着图纸。

    她的款式还是以上巳节为主。

    想来想去依旧觉得上巳节更为重要,不过她把女儿节的氛围融入进去了。

    主色用的女儿家喜欢的粉蓝色、翠绿色。

    上巳节与水有关,款式的领口出画了云海浪花,肩袖上画了对称双金鱼,下摆上是几道渐变色堆砌的浪花,恰好做到与领口图纹呼应。

    只是京城的贵女们家世门第高贵,自小养尊处优,有大把的好东西奉上。

    丝绸这种料子已然算不得什么稀罕物。

    她想了想,提笔在布料一栏,写下两字:云锦。

    /

    午时刚过,宋策迈着步子进了织云铺的大门,径直走进了铺子里的书房。

    张宝德端着四张图纸亦步亦趋地跟进书房。

    “三爷,这里是图纸,请您过目。”

    宋策做了多年布料生意,拿到图纸时,脸色不自觉沉了下去。

    冷声道:“看来绣娘的日子也愈发安逸了。”

    他冷脸翻看手中图纸。

    第一张图纸上是一件对襟素裙,与平日里售卖的款式无异。第二张图纸上的款式与元宵节的相似,都是在领口增加了兔绒。第三张图纸是条绿裙子,主打春意盎然,可是细看,却又和去年乞巧节时相似,只是换了针脚走向。

    他翻到第四张,黯淡的眸子突然染上了些光亮。

    第四张图纸与先前三张对比倒是用心很多,款式极其奢华不说,且领口处水纹样式与肩部的金鱼样式融入了上巳节的氛围,粉蓝色萝裙又很符合贵女们平日里的喜好。

    图纸的右上角写了一行娟秀的闺阁女儿家字体,阐述了用料和颜色。

    “金鲤游裳是谭暮莘设计的?”他将图纸放在案上,食指敲了敲。

    图纸为了保证公平公正,没署名字,只有收集图纸的张宝德才知道是谁画的。

    张宝德收集图纸时也一眼看中这张,只是谭暮莘再三强调衣裳料子得用云锦,他猜想宋策考虑到料子的成本,应是不会选她。

    没想到宋策一眼瞧中了。

    “回三爷,是她画得。她说了,这款必须得用云锦做方能彰显颜色艳丽。”

    张宝德一一回禀。

    没做过生意的大小姐,哪里考虑的到时间、成本。

    成衣铺中最昂贵的料子是丝绸,原材料用的蚕丝,而云锦则需要蚕丝绕线、金银线、丝绒等多种面料织造。

    半个月的时间能赶制出几件?

    宋策没接他的话,只是把那张“金鲤游裳图”抽了出来,余下的图纸交还给张管事,“这次款式太过敷衍,看在元宵节刚过,临近上巳节的份上我不追究。让她们集体赶工绿色那条。”

    “是,三爷。”

    张宝德拿着图纸退了出去。

    果然如他所料,三爷不会选谭暮莘的图纸。

    京城虽然富家子弟众多,云锦不愁销量,可到底是没有其它料子便宜、稳妥。

    他把心放回了肚子里。一年到头没听宋策提过晋升的事,好不容易有机会了,他可不想输给城东城西那两个老东西。

    张宝德走后,宋策起身活动了一番筋骨。

    扭头时无意瞥见了一旁的博古架,架子上方有一包包装精致的茶叶。

    这是徐秀秀拿来的,她知他爱喝茶,便从她父亲收到的礼物中拿了一份茶包赠他。

    听闻是从盛产茶叶的萧洲运来的。

    他拆开茶包后闻了闻,干茶叶香气四溢,他瞬间眉眼舒展,立马把桌案上的茶壶放在小炉子上加热。

    一小会儿后,炉子上的水烧热了,他伸手去提来泡茶,账房的门同时被扣响。

    掐算下煮茶的时辰,来者应是他意料之中的人。

    他嘴角弯起弧度,又很快敛起,“进。”

    门口探入一个圆圆的脑袋,脸上挂着恬静的笑。

    “三爷。”谭暮莘开口。

    张管事把所有人的画稿返还回来,唯独漏了她的。

    她猜想是三爷有意扣下,于是鼓起勇气敲响了三爷的门,想看看他打的什么算盘。

    “款式不错,给你个机会说服我。”

    宋策端起茶杯,轻轻尝了一口,却忘了茶水是刚煮沸的,不经意被茶水烫到了嘴唇。

    谭暮莘极有眼色地倒了杯凉水递过去,并道:“这件款式是根据传统上巳节设计的,领口和下摆均和水有关,自古以来上巳节是水滨祭拜的节日。”

    “继续。”

    “听闻京中今年流行过女儿节,故而挑了女子钟爱的粉蓝色、翠绿色,这样清丽的颜色可以衬的女子们更加甜美娇俏,而且颜色清丽不挑肤色,不挑日子,参加上巳节传统的祭拜也很合适。”

    “嗯。”

    “如果用云锦的料子,绒线中掺入孔雀毛。走动时熠熠生辉,会更加绝艳,京中女子各个身份显贵、家世显赫,配她们再合适不过,试问,谁不想在上巳节成为最瞩目的女子呢?”

    “你可知云锦的成本有多贵?”

    “……”谭暮莘笑容凝固,她当然知道,可是寻常丝绸做不出云锦的效果,“三爷是商人,固守成规虽稳健,但日子久了迟早会被胆大的商户赶超,何不先试点新的?”

    “你只是个绣娘,试错无非下个节日重新再来,我是织云铺的掌柜,风险是我在扛。上巳节不过是个小节日,我何必如此耗费?大可将省下的钱砸在乞巧节上。”

    他晃动手中茶杯,闻着沸水冲出的茶香,心绪格外宁静。他慢悠悠地反驳,质疑她的每一句话。

    谭暮莘挺直胸膛,淡然开口:“倘若此次亏了。”

    “你就要从我铺子出去?说来说去,铺子损失还是无人替我兜着。”

    “您把我卖去窑子里还债!”

    “噗——”

    宋策一口茶水喷了出来,桌上的账簿被茶水沾湿几片,谭暮莘连忙拿出袖中手绢递给他。

    宋策握在手中便觉得手绢料子柔软滑腻,擦在肌肤上甚是丝滑。他看着手中丝绢,上面绣了一朵海棠花,针脚细密平整。

    他眸子深沉:“……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三爷,”谭暮莘继续游说,“你不妨看看这手绢。试问这种料子摸在手上,哪位贵女能忍住不买?三爷您担心的无非两点,一,半个月的时间能赶制出几件,二,成本高该定什么价格,是否会有人心甘情愿地买?其实我有个好主意。”

    “说!”

    “我只做三件,每件价格是铺中衣裳的半价,让贵女们参加拍卖,谁出的价格最高就卖给谁。”

    “无人参加竞拍,你当如何?”

    “三爷放心,我承诺提前三天交衣服,三天内你把沧澜给我使唤。”

    “沧澜?”

    “我需要他帮我张贴告示,宣传铺子活动,凭铺子的名气,吸引贵女们的注意力不难,三爷,我还是那句话,固守成规固然稳妥,可京城的生意您比我清楚,各家商户都不是吃素的。”

    “有理,允了。”

    三爷眼中的欣赏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她的心情霎时间愉悦起来,像吃了块糖饵。

    “谢三爷!那我先回去赶工了~”

    “慢着,你的金鲤游裳款式是几年前的了,京中已经不穿这种。”

    “……”

    她听得懂,这是骂她老土。

    “改一下,”

    宋策拿了支毛笔,又翻出“金鲤游裳图”,顺手圈画了几笔,图纸上的衣裳像换了种气质,瞬间变得端庄奢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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