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襟暗扣不喧宾夺主,上巳节虽已立春,但有倒春寒,改成中领。”

    “多谢三爷指点。”

    设计款式时,她倒是没在意气候这种细节。

    三爷控着毛笔沾着颜料在图纸上修改。

    她看着衣服一点点的变化,忍不住赞叹,“三爷,京城气候会一直冷到几月?”

    “五月,”宋策:“你照着修改后的重画一张图纸赶工。”

    “是。”

    谭暮莘接下图纸,欲言又止,一副不愿离开的样子。

    宋策揭开茶盖,吹了吹茶面飘着的几片茶叶,然后小心尝了一口,心满意足。

    茶香被热水冲开,香气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是个好茶。

    “还有事?”

    “可否允许阿笙帮我?”

    天气一直冷至五月,阿笙的手冻得红肿。

    她怎可自己脱离苦海而不带阿笙呢,到底阿笙是陪她才来的京城。

    宋策放下茶杯,食指轻轻敲击着杯侧。

    “你一味帮她,是在害她,何况你没有资格同我提条件,让你用云锦,允你沧澜,帮你改款,是因为绣房图纸给的敷衍,唯有你用心,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强。”

    “……”

    “我铺中的绣娘,从未找过帮手。”

    “如此,小的告退。”

    说罢,谭暮莘拿着画稿离开。

    谭暮莘前脚刚走,沧澜后脚进去,二人在门口打了照面,互相点了个头。

    沧澜:“三爷,这是城东城西的图纸。”

    “方才在门外都听见了?”

    宋策接下图纸,看了两眼重新拿起毛笔,可当他准备落笔修改了,又觉得动哪一处,都不合适。

    故而手拿着毛笔悬在图纸上方,一时半会儿竟是不知该落在何处。

    “听见了。”

    “你觉得这生意做得如何?”

    “属下不懂生意,只觉得谭暮莘像是在图什么。”

    “图什么呢?”宋策手中的毛笔久悬未落,一滴墨汁顺着笔尖落在了图纸上,迅速晕湿一片,“这些绣娘,敷衍到我头上了,想给她们改一改,都无从下手。”

    “属下这就让她们重新设计。”

    “不用了,来不及,反正这些款式平日里也能售卖,”他收起毛笔,重新端起茶杯,“上巳节后去陵城查下谭暮莘,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初见时,她自称家中是小门小户,行为举止却像养尊处优的大家闺秀,他只当是她家疼她,处处紧着好的养育她。

    可是重逢后看见她给秀秀缝的衣裳,不得不让他怀疑这位小门小户出来的闺阁女儿为何会苏州的苏绣?

    陵城只是云锦不稀奇,可没说苏绣不稀奇。

    现在的种种迹象让他觉得谭暮莘当初是在说谎,她与谭家是否有关联呢?

    谭家的云锦在陵城,乃至全国都是响当当得招牌。

    他当初写了不少帖子想上门拜访学习一二,谁知谭家的门槛甚高,帖子发出去少说十几封,却不见一封回复。

    若谭暮莘真是谭家的人,又阴差阳错的成了他的绣娘,那他这间铺子日后起码得再上一层楼。

    不是也无妨,区区三件衣裳的成本,他承担得起。

    一想到谭暮莘那张自信满满的脸,他忍不住撇嘴,“狂妄。”

    “需不需要小的提醒她?”

    “关你何事?户部的人打点好了?”

    “有,有根硬骨头。”

    “使点手段磨磨。”

    “……是!”

    /

    谭暮莘回到绣房时,里面空无一人,她坐下重新画了一张图纸,然后拿着图纸去织线架子上选丝线颜色。

    再回绣房时,木槐她们已经回来了。

    卫蓝:“你和三爷谈完了?”

    “嗯!”

    “怎么说?是织你的衣裳,还是织我的衣裳?”木槐问道。

    张宝德先前送图纸回来时说了,三爷选中了她的图纸,让所有绣娘全部协助她赶制衣裳。

    然后便看见谭暮莘问了她的图纸下落,头也不回地跑出去。

    她们猜中谭暮莘是去找三爷,故而一直等着没开工。

    “木槐姐,我,”谭暮莘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可能会让木槐误会她有意争抢节日款式主绣身份,“我没想和你争款式。”

    “没事儿,你别多想,什么争不争的。”木槐哭笑不得,忍不住觉得这姑娘未免太敏感了。

    “你们还是继续做木槐姐的,我的只做三件,自己做就行了。”

    “三件?”卫蓝凑到她身旁,“你怎么同三爷说的?允你做,但只允你做三件?从未有过的事儿啊。”

    “三爷说他想试试云锦,但是——”谭暮莘眼珠子一转,想出借口搪塞。

    总不能一句句解释她同三爷做了交易,否则没等三爷知道她的目的,倒先被卫蓝盘问出她想开铺的事了。

    事情没成之前,她谁都不能说。

    “但是什么?”

    不止卫蓝的好奇心被吊起,木槐和荷花也很好奇。

    铺子中,还从未有过三爷被绣娘说服的先例。

    “但是云锦太贵了,三爷只肯做三件。”

    “三爷还嫌贵啊!他那万贯家财!他家的灯笼都是从外地运来专门请了巧匠做得,竟然嫌云锦贵!真是无法想象,太抠搜了!”卫蓝坐下后拿起款式图纸,左瞧右瞧,有些看不明白,“我还想跟暮莘学两手苏绣呢,好了,继续做木槐的衣裳吧。”

    “你什么意思,我衣裳咋了!”

    木槐不甘示弱,二人斗上了嘴。

    谭暮莘看着她们会心一笑,低头整理着织机上凌乱的丝线。

    京城的织机和谭家的不同。

    谭家织机用的大楼提花机,需要两个人协作,一人在下面用纬梭盘织,一人坐在提花机上方提经。

    配合默契的两个人,一日能织一寸。

    京城的织机一个人便能完成“提经穿纬”,只是京城织机不适合织云锦料子。丝线缠了金线、银线容易卡在织机上,更别说再缠些孔雀毛。

    “金鲤游裳”最重要的就是孔雀毛,这样走动起来才能有流光溢彩的效果。

    织机织不出来,只能用手缝了,手缝会延长工期,做不到提前三天完工,便会耽误上巳节前的宣传。

    绣房内,谭暮莘埋头苦干,另外三人活少轻松,则聚在一起聊起了城内趣事解闷。

    卫蓝:“你们听说了吗?那个戏班子。”

    木槐:“哪个戏班子?说清楚点,街上那么多戏班子呢。”

    卫蓝:“铺子出门右转那条街上的,那个班主算中一个老头的劫,让他回家别去喂马,老头偏不信,结果喂马让马踢死了。”

    荷花:“这么准?”

    卫蓝:“是啊!说来也巧,我在济南的时候遇到过他,那时候我还没上花轿呢。他给我算了一卦,让我什么时辰逃,往什么方位跑,又进哪家哪家铺子,说会有一位大人物来带我去京城。全让他算对了!”

    谭暮莘解线的动作一顿,抬头问道:“算的这么准?”

    卫蓝一怔,答道:“要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敢相信啊。可偏偏那个老头不信,不然还能多活两年呢。”

    “那个班主还在吗?”

    “早收拾铺盖跑路了,再不跑那老头的家人能把他大卸八块了!”卫蓝语气有些纳闷,“那家人非说是他咒死那老头的,真是搞不懂。”

    “……”

    想起生死不明的谭知竹,她手上解线的动作越来越慢。

    苦涩的记忆像千丝万缕的线缠绕在身上,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听完心像是跌入冰冷的湖底,仿佛又一个机会因为没钱从眼前流逝,无力的挫败感犹如浪头朝她袭来,不由得心中一阵憋闷。

    可是转念一想,兴许是班主误打误撞了呢!

    拿没有结果的事情扰乱心绪,只会让她织衣裳的速度便慢。她咬紧牙关,抑制住心中的不痛快,把情绪发泄在手上的缠线上。

    想着想着,手上的速度越来越快。

    搓丝缠线间,绣房外的天色暗了。

    透过窗户望去,无边的黑暗如同墨水般浓重,星星的微光忽闪,时而藏匿,时而乍现。

    白天热闹的院子,此刻寂静无声,只能听得见寒风中沙沙作响的树叶声。

    绣房内满是织机和丝线,稍有烛火便会瞬间引燃一切。

    谭暮莘没有点灯,凭借着窗外洒落的月光操控着织机。

    只是换线时,她需得俯下身子,凑近了才能看清丝线的颜色。

    为了防止颜色出错,她分辨的时间格外久,不知不觉忘了时间。

    阿笙结束浣洗院的工作,梳洗后等了许久不见谭暮莘回房,于是出来寻她,找到她的时候,月亮躲进了云层浅眠,她正趴在织机上寻找纬梭。

    “小姐?是小姐吗?”

    阿笙端着一盏油灯,这是劳工房里唯一一盏。

    她是趁所有人睡着了,才拿着油灯出来寻找谭暮莘的。

    她站在绣房的门口,伸长脑袋往里面看,黑暗中,只堪堪瞧见一团黑影晃动。

    “阿笙?”

    听见里面传来动静,阿笙欣喜,当即要端着油灯进去。

    谭暮莘看见门口烛火摇曳,当即制止了她:“别进来!”

    “怎么了?”

    “这里全是织机,上面缠绕着千丝万缕,你不常在这儿,不知道哪里挂着丝线,油灯太危险了。”

    “那该怎么办?你再这么织下去,眼睛会瞎掉的!”

    “……”

    谭暮莘抿唇,没有灯不行,织得缓慢不说,还容易出错。

    有灯也不行,稍不注意便点燃丝线,能把这里烧成灰烬。

    她想了想,喊道:“你到外面的窗户口,把灯放在上面,有点光便可,我能看清。”

    “好!”

    阿笙端着油灯绕到房外,为了方便照到她,阿笙特地举着。

    终于有光了!

    谭暮莘借着油灯的光,继续缠绕金线,用纬梭穿过织机上的蚕丝,随后将缠好的金线压了进去。

    “你怎么来了?”

    “我见木槐她们都回来了,你还没回,有点担心你。于是等她们睡着了,出来寻你,反正她们睡着用不上油灯。”

    “你这两天在浣洗院子,还好吗?冬桑她们没欺负你吧?”

    阿笙如今是她唯一的家人,除了生死不明的哥哥,她唯一记挂的就是阿笙。

    白天想把阿笙从浣洗院要出来。

    可是三爷说的并无道理,她一味的保护阿笙,带着阿笙,始终不能让阿笙自己成长,她时常自身难保,阿笙必须学着独当一面,最起码要能照顾好自己。

    “自从那日起,冬桑待我反倒不错,小姐,”阿笙换了个姿势举着油灯,“有个好消息,小红的性命保住了。”

    “真是个好消息!”

    黑暗中,谭暮莘嘴角微微上扬。

    “小红说要报答您,冬桑跟小玉也在凑银子了,不过她们还要付小红的诊金,现在手头上也没攒下多少。”

    “怎么听着好似在替她们说话?你忘了她怎么陷害你的了?”

    “没忘,只是觉得命运好不公平,好人总是过得很惨,比如青儿和小红,还有你。”

    “对比以前的小姐日子是挺惨,可是人得成长,”谭暮莘耐心开导阿笙,“以前谭家尚在,凡事倚靠爹娘和哥哥,觉得天好好的在头顶上,怎么会塌呢?可是现实给了我一记棒喝,遭了劫难才能明白人生终究得靠自己。”

    “所以您不打算和宋策做生意,想自己开铺子?”

    “生意要做。宋策,亦或是三爷,这京城里的云锦生意我都要做。前提是我要有间铺子,以同等的身份和他们谈合作才不会吃亏。现在我进了绣房,如果上巳节卖的好,便有机会同三爷谈投资开铺。”

    “真的吗!”

    谭暮莘莞尔,“我要带你出去。”

    靠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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