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州从前夜开始飞雪,此时雪层堆积,难以下脚。雾濛濛白花花一片,天地不分。

    李州丞家大门紧闭,院中丫鬟捧着汤药从垂花门走进,直奔卧房:“少夫人,今日身体可见好些?”话音未落,看清卧房内人的穿着后一愣,端药的手垂下来:“您这是穿的......”

    许惊玉从衣柜底拿出三年前随身带到密州来的厚重斗篷披到肩上,抬起泛病态青色的十指,在脖颈位置系上绳扣。往上看,是一张苍白妍丽的美人脸庞。可惜唇色因为久病如白纸一般,连初见时明亮浅澈的眸子都漠然无波、一片死寂。

    丫鬟问:“您这是要出门?要是被少爷知道......”

    冷风从大开的房门灌进,许惊玉连声咳嗽,抢过她手中的药碗一饮而尽,随意擦净唇角,平静道:“听说边学士今日返京,我去送送他。”

    边学士边芜是少夫人恩师,也是少夫人嫁进李家的媒人。恩师将别,送是应该的。丫鬟犹豫道:“那我向老夫人禀报......?”

    “她突患风疾瘫痪在床,问她干什么。”许惊玉控制不住般咧出一个笑容,又仿若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飞快恢复成死寂,缓声说:“我去去就回。”

    丫鬟看着桌上干涸药碗,手足无措。向来不爱说话的少夫人刚才居然那副表情,好像压抑许久、其实早对李家不耐烦一样。自一年前丧女后,脑子里的病症好像更严重了,晚会要禀告少爷和老夫人,加大剂量。

    街上一丝人烟也无,因为连绵的暴雪,家家关门闭户。

    许惊玉一步步将积雪踩出两排脚印小路,一边走一边咳,花费半天功夫才到达边学士门外。门房抱怨道:“又是你。”回回来既不给赏钱,也不受主人待见。说是边学士的学生,看这架势,估计就是个强行贴上来的牛皮糖。

    许惊玉一路吹冷风,声音沙哑如游丝:“麻烦禀告边学士。”

    门房骂鬼天气,哆嗦着打开门。庭院内廊檐附近,已经备好两架马车,几台朱红色的大箱子搁在长廊中,一副搬家的架势。

    许惊玉身心阴冷一片,在隆冬内结成冰,丝丝缕缕的恨意悄无声息蔓延。

    边芜竟然真的要回京了。

    果真抛下她。

    一位约莫四十多岁、穿着得体眉眼温慈的儒雅学者走出来,惊讶道:“惊玉,你怎么来了?外面冷,快进来烤火。”

    他跟平时一样,依旧是一副慈师面皮。

    许惊玉一动不动站在门外,因为时间太久,帽沿和睫毛上堆一片落雪。风雪刷刷蒙人视线,她沉声问:“老师要回盛京?”

    边芜笑着点头:“圣上嫌我政绩不行,让我卷铺盖回去领罚。”

    “还回来吗?”

    “不了,回去官复原职。最近吏部告老还乡好些官员,忙着呢。”

    许惊玉深呼吸一口长气,问:“那我呢?”

    她问出这个问题时如被霜刃裁割心脏,刀刀渗血。边芜却像是完全意料之内,抚须道:“你——不是已经嫁进李府了吗?嫁人如挪根,惊玉,你的根在这里。”

    狗屁!许惊玉满腔积压已久的悲愤怨怒挤满心胸,简直在五脏六腑炸了个名为盛怒的爆竹,将牙齿咬得咯吱作响,单薄身姿在风雪中踉跄一下,再抬起头,已是双目含泪充血:

    “五年前我高中探花,是你哄骗我为实施抱负孤身来密州!连同州丞打压将我卖进后宅便罢了,现在怎么能狠心说出我本该留在这里的话!边芜,你可曾丝毫念及师生真情!”

    昔日惊才风逸女探花此时如疯子瘦鬼,狼狈不堪,任谁来都会扼腕痛惜。

    边芜却连眉眼弧度都不变,如慈悲菩萨,缓慢却不容拒绝地答:“此一时彼一时,惊玉啊,京中已经没你合适的位置了,你就留在这里,好好过日子。”

    许惊玉耳朵轰鸣,昏昏然不知天地在何处。好好过日子?可笑,她本不该在这里、本不该——

    一口鲜血喷到雪地中,恰如深冬红梅,绮丽惨淡。

    边芜摇头叹息,招呼小厮过来,怜悯道:“真是红颜薄命。来人,送惊......李许氏回家!”

    许惊玉没在厢房中醒来,反而是跪在李家祠堂。昏暗室内只有两侧烛火亮光,阴惨惨照亮高堂牌位,半明半暗。

    正前方坐着两个人,一位是她丈夫李宛,一位是她婆婆李郑夫人。

    李郑夫人被下人扶到软塌上,怪声怪气:“命真硬,雪地里昏半天还能活着。”

    若说人的志向求生欲如同灼烧心火,许惊玉现在半分也无,便懒得再装没听见,冷嘲热讽道:“苍天有眼,宽限我时间给老夫人收尸。”

    李郑夫人气得喘气:“你!”

    李宛爱玉,自诩温文尔雅美玉君子,听到她侮辱长辈,皱紧眉头,“咚”一声将手中玉串砸过来,没有收劲,直接在许惊玉额头上砸出一道血口子:“目无尊长,我看你疯病是越来越严重了。”

    许惊玉没喊疼,反而温声说:“夫君,你过来。”

    李宛有些犹豫,刚将许惊玉娶进门时,因为夫人美貌,两人还好似感情深厚了一阵,现在已经许久没听她喊夫君了。于是放松警惕,弯半边身子凑过来。

    下一秒,许惊玉一口病血喷到他脸上,疯魔般畅快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若我日后得以报复,必砍下你项上人头,以告慰锦英早逝之殇。”

    锦英,她早夭的小女儿,死于李宛妻妾争风吃醋,一岁多点溺毙而亡。

    “疯子——疯子!”李宛拿袖子胡乱抹一把血,招呼下人押着她喂药:“赶紧的,喂少夫人治疯病!”

    许惊玉百般挣扎,将舌头咬出血,目光炯炯直盯祠堂正上方的神像。

    她还不能顺从,不能打碎脊骨,一幕幕欺骗恍如昨日正在眼前——登第,离京,嫁人,抛弃。大仇未报,怎么能昏庸度日?

    一片混乱之中,被压着喝药的人忽然放声大笑:“雪再下吧,若我死在今天,定要做无良恶鬼,杀尽李家,砍死边芜,循密州离京城五千八百里,一路杀回盛京!”

    祠堂外乌鸦振翅离开枯枝,众人惊骇,动作慢下。

    疾风骤雨终有停歇,许惊玉突然平静下来,复述自己昔日理想:“——屠恶人,做高官,改天下。”

    视野中只余人手交错,中央的药碗脱离承托,忽然坠落。

    “当啷。”

    药碗缓慢下坠,将要触及地面时,忽然摇身一变,成了枚碧绿金纹玉杯。

    抬眼。

    花团锦簇,百官相庆。花灯豁明于天幕,琼宴彩耀歌舞平。

    ......

    长顺八年,春,琼林宴,绵绵细雨。

    玉杯自手中滑落,磕在御窑金砖地面上,碎出一记不和谐音响。

    杯子碎裂的声音只有坐在她身边的人能听到。对方皱起眉又很快舒展,一边掩饰厌恶,一边故作关心:“许学子,你这是怎么了?”

    许惊玉一动不动坐在桌前,视线从檐外细雨迟钝转到高处皇位。华帷之中,高鼻深目的少年天子正拍手畅笑,同近臣谈乐,似乎是注意到目光,正要转向这边。

    她飞快低头,看砖上碎裂玉杯。刚才痛入骨髓的怨恨还没完全消散,从每一段骨头皮肤内蒸腾欲出,又因为主人的极力克制,化成十指抠肉的颤抖。

    乐声舞姿飘扬,各路学子官员互相致酒,有人兴致起来还要作诗作歌,热闹非常。

    眼前一幕幕都熟悉极了,在她受困密州的五年中,每个迷茫无解的夜晚都会回想起来。随后便再也睡不着,彷徨整夜。

    这么清晰,是梦吗?

    湖上凉风携夜雨扑来,黏在下巴颊侧,冷意袭人。

    许惊玉骤然清醒。

    不是梦,梦中不会连每个人的脸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是五年前。

    刚刚登第、满腔壮志尚未被冰雪浇熄的五年前。

    今日是殿试后第四天,天子于皇宫设琼林宴犒劳登第学子。宴后,边芜便会诓骗她离京一同去密州。

    ......还来得及。

    此时身边人见刚才问她没答话,虽觉得掉面子,但为了表现君子风度,依旧问:“许学子?你还好吗?”

    许惊玉将颤抖双手藏在宽袖内,抬起眼睛。此人面容平凡,唯一双细弯眼,看谁都亲和。

    她盯视半晌,理智缓慢回笼,在心里冷笑,哦,熟人,榜上排二甲行八十九的周善。还记得他跟自己一同去密州,到职当日便挂要职,最初还劝慰她别着急,老师肯定能帮忙铺路;后来便连她面都懒得见了。

    也是此人一封上信送往盛京,评断她在李家“耽于情爱家事,不堪大用”,彻底断她为官梦。

    许惊玉眸色较旁人更浅,笑时显明亮纯挚,不笑时便如鹰隼,让人望而生寒。周善被看得心惊胆战,明明才十七岁的无知少女,怎么能有这么可怕的气场,结舌问:“怎、怎么了?”

    许惊玉平静道:“无事,我去找侍女换杯子。”说完便起身。

    周善迟疑片刻,跟了上去。

    此次科举共上榜二百四十人。天子继位时年幼,先太后代听政时开放女性考科举,至今已经七年三届。但女学子在此届上榜中仍只不超过十个,寥寥分散于各坐席中。

    许惊玉是三届以来名次最高的那个,位列第三,荣朝自古以来第一位女探花。

    一路上不少人明里暗里打量她,或好奇或轻夷,许惊玉全不入眼。只路过中心宴席一人时,微微放慢脚步。

    这桌全是混迹官场多年的高官政要,只一人除外,本届状元,陆家高门出身——陆宴揽。

    穿一身浅白孔雀纹袍子,长发乌黑流畅,眼黑睫密,好似古画玉人。从她角度恰好能看见右耳后一颗细细红痣,艳而不妖。

    许惊玉和他同是清河书院出身,读书时常因言论处事争吵,是同志向不同道路的死对头。

    前世听说他治疗疫病时落下后遗症,早早辞官。状元探花,双双凋落。

    心绪只复杂片刻,便恢复步速继续前行,拿完酒杯,却被拦在转弯处。周善谨慎看四下无人,提醒道:“宴后老师有事找你。”

    许惊玉随口道:“知道了。”

    周善不满意她的态度:“你以前都对老师顶礼膜拜,成为探花后难道就忘记师恩了?他在我们一堆学生中最重视你,连放榜那天都是先看你的成绩,现在你什么语气?”

    许惊玉摇头:“我可不敢忘记师恩。倒是周师兄你空口无凭就说老师偏心我,他是考官之一,万一被别人听见,参他因师生情有违公正怎么办?相信对于老师而言,他贬官事小,连累大家重考事大。惊玉不才,甘愿重考,就是不知道周师兄愿不愿意。”

    周善惊疑不定,往常听话不还嘴的许惊玉怎么变了?一百个学子之中男性能占九十八,因此许惊玉在课堂之外往往独行保身,就算听见恶言恶语也不跟人争辩。

    他讪讪:“我当然没这个意思,老师更忌讳偏私,刚才我在人前喊你许学子,不也是回避嘛?总之,你记得去见他就好。”

    许惊玉冷呵,见是自然要见的,她要看看重来一回,边芜会怎么再诓骗她。

    琼林宴到后半程,天子亲自点三甲回答问题。天子九岁登基,又被代政六年,行事多昏庸荒唐,一心玩乐无心朝政。这次问问题也只不过走走过场,听完答复随手赏一套稀贵笔墨纸砚。

    轮到本朝第一位女探花时,许惊玉不卑不亢抬手行礼。

    天子拿手指绕自己因一半胡人血统而微卷曲的长发,自高处端详她半晌,与前世一样沉思:“我是怎么点的探花?难不成是看脸?”这句话声音不大,但在掉针可闻的大殿内清晰无比。

    前世许惊玉因这句话仓皇不安,觉得自己弯腰时,周围男性官员林立,个个高人一等审视她。

    未动先怯。

    天子沉思半晌,说:“许学子,我便问你「行事之道」吧。”

    许惊玉听见这似曾相识的问题有些恍惚。上一世她是怎么回答来着?好像是说要为民请命,做清官、好官、干实事。结果宴席没散听见有人耻笑自己心比天高,再之后,她负气去密州,再湮没无闻。

    她深深行一礼,答:“不怯。”

    回顾前世惨痛命运离不开这个“怯”字。登上大殿,却胆怯他人排挤,因此想先积蓄名声远离盛京;因为怯,发觉自己被边芜雪藏后不敢质问,蜗居幕后;因为怯,担心自己打乱边芜谋划,生生埋没后宅三年身死。

    不怯,才能从小道趟出生路,海阔天空。

    学子官员中隐隐有嗡嗡讨论声和不屑嗤笑。跟上一世一样,笑她一介女流居然说什么“不怯”,果然是后宅之人,丝毫不了解官场险恶民生复杂,只会纸上谈兵说漂亮话的书呆子。

    许惊玉恍然,哦,原来跟内容无关,她不管说什么都会被人嘲笑。

    她不觉得难堪,回忆起过往的惴惴不安,有种啼笑皆非之感。原来自己之前惧怕的风言风语,只是他人不带脑子的评判罢了。

    正想着,忽然从余光看见陆宴揽面向自己神色复杂。来不及分辨那是什么情绪,天子已经鼓掌称赞:“说得好。”哪里好却一概不提,迫不及待起身离席。

    天子走后,剩下的也依次离开。人潮中依旧有细碎嘲论,周善几步快走上来,一边同前面的人说话,一边用手势催她去往湖东方向。

    许惊玉慢吞吞走过去。湖东柳树旁,正是等待已久的边芜边学士。

    她脚步微微一停,胸膛之下将熄的怒火在看到这张脸时再次熊熊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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