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灵十七年末,尘界无境捉不到人声。

    放眼茫茫坤灵,尽是白羽化浪,一道一道向前婆娑翻飞。

    推波顺行的舲舟上,薄雾漫过绮窗,其内有缕虚魂正襟危坐,远瞧是介女子貌。

    侧看她眉目低敛,双手覆于浓墨般乌亮的桌旗,专注摆放案前颗颗莹白的玉块。

    躲在船栏的香笼小精窥伺多时,全系船头金丝架攀着只凶相鸱鸺,遂几番僵持不敢上前。

    它正丧气畏首,怏怏之间忽闻一句平和冷声遁入脑海。

    “来者不拒,何恐入内?”

    此话顿教香笼小精气息倒灌,将要哽至喉头,它当即神经紧绷,转睛发现鸱鸺闭目闷气,趁机斗胆一骨碌跃进船里。

    这回可不得了。

    它定身望去,两只瞳孔骤时失焦,连带笼盖也“咯咯”颤响。

    哪想身前桌旗竟是活人秀发织就,玉块是抛光的指骨。

    此刻女子全貌毕露,是为冷面寒瞳,与俗世百态割裂千里。

    有猩红刺玫自她右边眼眶内热烈绽放,编织成血色面具覆盖半侧脸庞,从下颌到肩颈不乏青蔓盘垂、坠叶缚骨。

    俨然不是尘界凡姿。

    好在她从未抬眼视人,仅仅闲散发问:“客官渡船,要到何处?”

    香笼小精慌张地吐出一缕烟来,鼓圆起肚子道:“渡人可否送我去冕城?当个小小官差也好!”

    女子仍不转目瞧它,顺手掐下身边骷髅一只牙齿,准备继续抛光打亮。

    她举头端详用手帕包裹的白牙,随口一说:“冕城是什么好地方么?”

    香笼小精经此一问 ,顿时火急火燎道:“无论如何,总比待在灵墟沾染鬼神恶气要好!求求您了!”

    女子别无反应,只是做自己手头的事,顺道晾了它一会儿。

    当她将牙磨地晶亮,终于回它,“好,我送你上冕城,但需三缕灵魂作为交易。且从官一事全凭你造化如何。”

    “多谢渡人成全!灵魂事小,飞升事大。”

    香笼正是乐乐陶陶间,只等小舟调转方向,哪知船上又来人。

    它顿感不悦,直到听及那清润的嗓音。

    “还请渡人停泊片刻。”

    闻声,女子刚抬手看手中打磨如玉的牙,目光正好穿过雾帘看见他。

    这厮不过十来岁的样貌,少年身,颜如宋玉,出口的话音轻得能被风吹散,但渡人看穿那对如墨的深瞳,竟透着万分阴狠。

    “我船不渡灵魂耗空者,香笼尚有几分灵魂在,你——我的船你坐不起。”

    女子以帘相隔,背影可见仪态万方,她在摆弄那些骷髅,腰身微倾,随手便拈来一只。

    那只骷髅“骨碌”落地成精,张着牙口嘶喊道:“年轻人,可别像我们,花光了灵魂和欲魄,最后只落得骨头光溜。”

    少年坦然自若,轻松与渡人道:“我不用魂魄只用秘密,不知可否换您横渡一方?”

    “秘密?”渡人来了兴致,“难得有人与我玩秘密。”

    渡人一指拨开雾帘,纤悉不苟道:“你的秘密最好对得起我走一趟。”

    语罢,她途经少年身侧,来到船头,指头弹弹生着闷气的鸱鸺,“走了,去冕城和东林。”

    鸱鸺睁开眼,慵懒地晃荡脖子上金铃,船便开动了,它恼道:“每天看这些形形色色的凡人,还不如回幽……”

    鸱鸺忽然不能言语。

    与此同时,少年不由发问,“您知我去处?”

    渡人微微弓下腰身,又回到原处,但并未坐下,:“你们所谓的魂仙不就是如此吗?知万事,食人心。”

    少年顺势坐在一旁,香笼倒是不敢轻举妄动。

    他看见渡人身后的头骨,平静说:“我只觉您受的非议比这些骷髅要多太多。”

    渡人终于笑一回,但是冷笑,且笑容转瞬即逝,她直问道:“轻易论我,你不怕死?”

    少年摇头,回她说:“若我怕死,便不会前往东林,那里暴雪肆虐,肆鸦害人,偏偏外人想来捕魂,里面的人只想逃脱。”

    “那你……”渡人故意顿了些许,才问:“是去捕魂,用于补全自身?”

    少年摇头时偶尔看她,只觉她像极一人,但只有一半面孔而不能确认。

    “你走神了。”

    渡人读了他心思,却不多想。

    “抱歉,”少年微微垂首,声音清和,回复说:“我去东林,只为找这个秘密。”

    “竟是如此。”

    渡人安之若素地摆弄那些如玉的骨块,最后说一句:“以魂魄作为交易的世界,适当捕魂对你不是坏事。”

    少年表面点头回应,却再次被渡人读去心声:所捕魂魄当献鬼神,这样才能助祂神躯归来。

    渡人沉吟不语,所以他去东林便是为寻鬼神庙宇,可世间与祂有关全被摧毁,竟想那人迹罕至之地还可遗留些鬼神相关。

    至此一路,座下两位互猜心思,唯有渡人一旁看戏,有时听腻了便使咒静心。

    直到船头鸱鸺一句“主人,到了冕城。”

    香笼急不可待地蹦到船头,见架上那鸱鸺一对厉目,吓得赶急落地。

    船不靠岸,这里是冕城边际,浮城之高,又有夙主玄渡座下剑灵坐镇,城周禁制极其摄人。

    香笼上城便被精兵押住,冷风撩起雾帘,渡人与他们道一声:“我送的客人,好生招待。”

    这句话顿令精兵乱了阵脚,又偏偏没有人能读懂渡人言语。

    眼看那艘小舟又飘向远方,精兵叹道:“仙力之高,却拒为官之狠,无境渡客,不论其险,当真是猜不透,猜不透。”

    这会儿行舟已远,少年与座上渡人相视无言,她又开始沉于弄骨之乐。

    半刻之后,近看是赫然一个“死”字。

    渡人看见少年的表情,遂问道:“你害怕了?”

    少年摇摇头,不苟言笑地垂下头来。

    她料及此人应在想如何入东林。

    毕竟东南有怪,其状如丝,覆盖天地,人遇则灵魂空,骨肉没,只余遍地鲜血淋漓。即便如此,还有雪虐风饕,根本寸步难行。

    他想用燃符来对付,渡人读到少年心声,但光凭符纸不是长久之计。

    渡人果断抛给少年一颗玉骨,道:“必要时用到。”

    少年双手端着它,上边没有丝毫温暖,他的手也如这冰凉,换作常人这等凉意恐怕已半入棺材,可他总能凭借极强的治愈能力活下去。

    少年泰然看向渡人,轻轻道一句“谢谢”。

    渡人垂首打乱桌案上的“死”字,也稍微“嗯”了一声。

    船头鸱鸺在摇金铃,立马被渡人制止了。

    渡人道:“前方就是东林,切勿惊扰那里的亡灵,它们自有归处。”

    少年闻言扭头看向前方,只见一块边缘曲折破碎的大陆浮于无境轻水上,大陆被一道巨大的屏障包裹,里边一片混乱,黑白交错。

    再近些便能发现白即是暴雪痕迹,黑即是肆鸦盘踞。

    等到船靠岸,便觉风雪如刃,刀刀入骨,不一会儿少年脸与雪一般白。

    渡人坐在船中,说:“我等你的秘密。”

    这次桌上玉骨已然摆成一个“活”字。

    少年说话时就连半束的丝发也被烈风吹动,他道:“小生云弥,不知渡人何名?我找到秘密好告知于您。”

    渡人在帘里,回答二字:“肆念”。

    取自世间最虚伪放肆的欲念。

    她想,应是如此。

    云弥掐着一张火符,向小舟告别后,转头身影被风雪吞噬。

    他在上下观望,肆鸦不仅覆盖天际,还自地底探出,于此脚下基本是一片黑红泥泞。

    他握着那颗玉骨,吞天食地的肆鸦步步退开。

    云弥大可一往无前朝鬼神庙去,但赶路之急忽闻一道道人声,声高而气短,准是个儿童在哭闹。

    云弥手持玉骨,本该一路无忧,现如此必然要去救那孩子。

    他借玉骨屏障一路拨开寒风暴雪,奔波半刻钟终见身影。

    那是一个约摸四五岁的男孩,躲避在父亲的尸骨怀抱中,才免去被肆鸦蚕食。

    云弥正要去碰他,男孩更是往里一缩。

    云弥没有办法,只能与他讲:“你看,我一靠近肆鸦便跑,你大可安全来我处。”

    男孩抱紧父亲骸骨,摇着脑袋涕泪横流,“爹爹没了……我要爹爹!”

    云弥在寻办法,忽地想到有一种符咒唤骨肉生,但借此符起死回生的人,没有魂魄没有意念,就只是一具傀儡。

    他将符纸甩出,附在骸骨上,并口中呢喃念着咒,森然白骨开始长出血肉,最后成为一具完整的尸体。

    亲眼目睹这一切的男孩目瞪口呆,但一想到那是自己亲爱的爹爹,便勇敢张开双手抱住他。

    “爹爹……”

    男孩父亲只轻轻回抱,并不出声。

    男孩泪光莹莹地又看向云弥。

    “死而复生本就有违天道,能到如此地步已是不易。”

    云弥走近,将男孩和其父亲笼罩在屏障之内。

    岂料男孩脸色一变,猛地推开云弥,同时玉骨落地,云弥退出屏障之外。

    这下倒好,满目黑线自天地涌来,眼前一片漆黑,他迅速甩燃符,嗤嗤燃烧产生的光亮照出男孩本来的相貌。

    他的头发涌动,如同杀人黑线般扭曲,瞳孔全黑,黑线又在身体里满得溢出来,眼鼻口耳全吊着一股黑线。

    “你是肆鸦?”

    云弥电闪之间,又抛出定身符附在男孩身上。

    怎知毫无作用,男孩脱去躯壳瞬间两具身体炸开成泥,只余下一大股黑线抱成一团,仍旧是人的轮廓。

    “你个小小凡人,怎能猜道我名讳?!”

    云弥眉头微蹙,肆鸦已立马发起攻击,四面八方织成巨网,令他不能行动丝毫。

    但云弥所绘符咒,至今未遇敌手,他使咒将肆鸦手中玉骨悄悄夺走,现下有玉骨护身,他不必把心思放在护身上。

    肆鸦见手中玉骨不见,遂大怒,疯狂击打屏障,远远一看,云弥已被困在一只巨大的黑球中,只要稍微转神就要被吞噬,然后骨肉不留。

    云弥见状,深色眼瞳中即将掀起惊涛骇浪,正要使出杀招。

    怎想哪来的剑光势如破竹,将黑线尽数斩断,来者与屏障里的云弥站在一块,手握银剑,正身直行。

    肆鸦见有又有人来,便怒而甩出数条黑线扭作的藤蔓,同时雪面生刺,趁人不备。

    “小心,你退后,我来!”

    云弥故作微笑,若是普通人退后一步岂不为肆鸦所食。

    虽是这样想,但还是照做了,并时而送符相助。

    不过很快肆鸦开始潦草敷衍,云弥甩了一张读心符,只听它心说:“怎么会?怎么会……祂不是死了吗?看来是灵魂还未死透,这回来恐是要索我命!”

    如他所听,肆鸦果然打退堂鼓,蜷起四肢退得极快。

    那男子看不明白,于是报上名号:“在下江边,不知阁下何名?”

    云弥轻松答一句,“云弥。”

    江边不由得问方才为何肆鸦跑得如此之快,“是有什么害怕之物令它跑走吗?”

    云弥答道:“刚才我读它心,似是有大人物登陆。”

    “原来如此。”江边也不问具体是何物。

    只有云弥猜测:死去的、留有灵魂在世、能要肆鸦命,难道是她?

    江边忽然想起:“阁下深夜出行,这是冒险去何处?”

    云弥抬头望一眼被肆鸦掩盖的月,又想到肆鸦退避的原因,于是简言了之,“明日便知晓了。”

    因为这会儿要赶去鬼神庙已经过晚,只能就一颗老树下打盹。

    江边抱剑睡得踏实。

    云弥本来就要睡去,忽然听见鸱鸺啼叫,抬头一看,它正口衔金铃,声声绕耳。

    听闻凡是见过鸱鸺夜啼者,三日内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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